专栏名称: 羽戈1982
羽戈新号。大道不行,各尽本分。
目录
相关文章推荐
猫笔刀  ·  拆哪 ·  昨天  
51好读  ›  专栏  ›  羽戈1982

我为什么自称不自由撰稿人?

羽戈1982  · 公众号  · 自媒体  · 2017-02-18 07:50

正文



案:前天互推公号,在贱名前面加了个“不自由撰稿人”的标签,有人疑问。这大概是我最常遇到的两个问题(另一问题是笔名“羽戈”的来源和深意),去年曾撰文解释,这里照搬一次,今后恕不再复。文中所谈“自由审查”,我的态度与宋石男兄一致:可理解,不可辩解。近来在读艾玛·拉金《在缅甸寻找乔治·奥威尔》,其间不止一次想起《民主德国的秘密读者》、阿扎尔·纳菲西《在德黑兰读》、米克洛什·哈拉兹蒂《天鹅绒监狱》等书,看来在极权或威权社会,秘密阅读与自由审查是知识人共同面临的主题和命运。

 

 

我常用的标签有两枚,一是退步青年,二是不自由撰稿人。单看名目,似乎都在和世俗抬杠:退步青年相对于进步青年而言,不自由撰稿人相对于自由撰稿人而言。不过我自称退步青年,不仅出于对进步青年及历史进步论的反感,更是因为,这些年来我的转向,从政治到历史,从玄理到常识,从形而上到形而下,从企图一蹴而就到尽力日拱一卒,在往昔的同道眼里,大抵是一种退步。当然对此退步,我甘之若饴,并愿意作为一种人生观。与此相应的是,三十岁后,我的生活开始做减法,电影、四国军棋等爱好,逐一戒除,就生命的趣味而言,这也是一种退步。


退步青年可视为对进步青年的批判,不自由撰稿人却谈不上对自由撰稿人的批判。我对自由撰稿人这个群体,充满尊重和同情,只是无意厕身其中。因为我所理解的自由,不同于自由撰稿人所宣扬的自由。在我的词典当中,自由是最高贵的词语之一,如保尔·艾吕雅所歌颂的那样:“由于一个词的力量/我重新开始生活/我活在世上是为了认识你/为了呼唤你的名字/自由”——这里的自由,不仅指外在的自由,还指内在的自由。依此定义,我熟识的几乎所有自由撰稿人,其写作状态都与自由相去甚远,不自由才是他们最真实的写照。


外在的不自由显而易见。所谓自由撰稿人,往往以写作为生计,作文只为稻粱谋,那么首先得考虑媒体和市场的口味,写作题材严重受限,十之七八都是命题作文,不是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更别提想怎么写就怎么写,譬如我给一些报刊写专栏,对方明确划出底线,不得直接谈时政新闻;其次,媒体和市场都讲究传播效应,有些题材,隔夜就馊了,故而需要抢时间,这则构成了对写作者的一大挑战,你必须在规定时间之内完成约稿,过期不候,这个“规定时间”,就我的经历而论,最短仅仅一小时,任务是一篇一千两百字的评论,古人云“倚马千言”,乃是今日写作者的看家本领;最要命的还是种种言论限制,那些秘而不宣的政治红线和黑线,织成了一道精神电网,高悬在写作者头顶,一旦文章有所触及,必遭电击,轻者局部麻痹,重者灰飞烟灭。基于这三点,尤其最后一点,几人敢于自称自由撰稿人呢?不妨说,在言论与出版自由无法得到充分保障的情境之下,自由撰稿人之说,好似一张画皮,有时用来自欺,有时用来欺人。


相比外在的不自由,内在的不自由更为隐蔽,非但为旁观者所忽略,就连写作者本身,都可能习焉不察。因为这种不自由,源自潜移默化,无声无臭,于无形之中,长成了人心的一根毒刺。最显著的表现,大抵便是“自我审查”。


何谓自我审查?写作之时,我们常常提醒自己:这个不能写;那个不能碰;这一节表达必须委婉,最好使用隐喻书写;那个词语,如专制,得换一个说法,叫“1984”;最后一段,埋了颗地雷,还得覆盖一重茅草,以免被察觉……这些情节,想必写作者都不会陌生,哪怕你所从事的领域不是政治,而是文学。以为文学能够绝缘于政治、豁免于审查,不啻痴人说梦。我有一位朋友写爱情小说,引用了一个调侃河南人的段子,被出版社编辑勒令删除,理由是地域歧视;书中头号丑角叫毛小平,被勒令改名,理由是这个名字涉嫌影射两大领袖!朋友大呼冤枉,却也只能从命。


我见识过一种为自我审查辩护的观点:写作者与审查者斗智斗勇,寸土必争,这分明在规避,甚至反抗、解构审查制度,不仅无过,反而有功。诚然,在审查制度的桎梏与压迫之下,自我审查纯属迫不得已之举,不该苛责,然而必须正视一点,自我审查发生在审查制度之内而非之外,它所表现的抗争性,以认同审查制度的合法性为前提,写作者为了逃避审查者的剪刀手,不得不先行扮演审查者的角色,这本身便是一个巨大的悖论,在悖论的漩涡之中,抗争的意义终将被绞杀、消解殆尽。就此而言,自我审查貌似在拆墙,实则在砌墙,自我审查的技术越高明,越成功,审查制度的高墙就越坚固,凭借自我审查而获得的自由和道德感,只是一重脆弱的幻象。


如果不能明辨自我审查的性质,则不易明察其毒害。说起来,自我审查虽是审查制度的衍生物,杀伤力却远过于后者。审查制度如用网捕鱼,终归有所疏漏;自我审查则属作茧自缚,没有人能够逃出。对此,南斯拉夫作家丹尼洛·契斯写道:“自我审查意味着用别人的眼睛来阅读你的书,这种情况使你成为自己的审判者。你变得比任何人都要严厉和多疑,因为你身为作者,了解任何审查者都无法发现的东西——那些最秘密、最隐晦的思想,你觉得依然可以从字眼行间将它们辨认出来。你赋予了这个虚构的审查者连你自己都不具备的能力,赋予了你的书一种它并不具有的重要意义。你追捕自己的思想到了荒谬的地步,觉得一切都是颠覆性的,就连近似都是危险的、该死的。”而且,审查制度是事后审查,自我审查则系事前审查,审查制度可以禁止一部作品,然而作品一经诞生,便有其不可磨灭的意义,自我审查则可能扼杀一部作品于萌芽状态,换言之,在自我审查的恢恢天网之下,作品尚未出生,便告死亡,那还有何意义可言呢?


这正可以解释,为什么有人会说:审查制度最恐怖的地方,不是审查,而是使作者自我审查。最可怕的情形则是,当自我审查与审查制度达成了一种合谋关系,每一个作者心中,都将矗立一座米克洛什·哈拉兹蒂所言的“天鹅绒监狱”。


除了自我审查,对写作者而言,内在的不自由,还有一重表现,即他们所使用的语言和秉持的思维,与其批判对象如出一辙。刀尔登曾谈及古代中国的反抗者:“……他们被迫在权力中反对权力,在体系中反对体系,皇权和儒学给反对者设下了议程,令他们的思考,都用着对方的工具,他们的活动,也无不在料中,就连他们的反对本身,都成为对方的养料,用来加固自己。完美的专制是会与敌手共舞的,只要对方下他的舞池;反抗者填写着自己的新词,用的却是对方的曲谱。”这番话,同样适用于今时。试看今天一些作者批判强权,手中的武器却是辩证法、二元论、动机论等,这些玩意恰恰来自权力者的武库;他们所擅长的刀法,不外乎用动机论反极权,用二元论谈民主,此即典型的“穿着敌人的裤子去骂敌人不穿裤子”(张晓舟语)。这样的批判,无论出发点还是结果,恐怕都与自由无缘。


我只是试图指出今日中国写作者所置身的状态与书写所陷入的困境,如果视之为批评,那么首先是一种自我批评。如自我审查,正是纠结我的噩梦:这篇文章这么命题,这么写,便是自我审查的结果。基于此,我无法麻醉自己,自称自由撰稿人,这样的自由,近乎是一种幻觉。写作的要义之一,恰在于打破幻觉,呈现真相。相形之下,不自由撰稿人的命名,更契合我对现实与自我的认知,同时暗示了写作的方向:在不自由中追寻自由。

 

2016年5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