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童子填江镇罗星塔 | 福州市井录之民国奇谭（五）

福　州　市　井　录　之

民　国　奇　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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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的民国奇谭故事，选自《小民报》1936年（民国25年）5月2日的新闻报道，原标题为：

可怜一片父母心

都为小孩空担忧

到处携幼活剧演来有声有色

何来填江谣言闹到无地无天

△当日报纸缩微图片

这则新闻记录的是1936年发生在福州街头的市民恐慌事件，而引发恐慌的原因竟是一则针对小孩的骇人听闻的妖术谣言。读罢新闻，不禁让人想起美国汉学家孔飞力所写的《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

这本书描写的是在清代乾隆时期，一种名为「叫魂」的妖术搅动整个社会，民心惶惶，天昏地暗。而发生在民国福州的这个妖术谣言，则再现了清代「叫魂」事件引发的社会动荡。

△《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描述了清代一场全国性的除妖运动

福州人诅咒小孩，每曰「孩溪」，其词至古，盖神话中以天河年以七夕下泻，必须小孩以填，故必向神祈禳求免。今年天花流行，小孩死者甚多。市上即有天河将崩，人间小孩危险之说。不意因谣言之中，昨（一日）上午十时起，遂有空前未有怪剧发生。

第一段引言讲述新闻发生的时代背景。在福州人的民间传说中，每年七夕，天上银河的河水会下泻，水位因此而降低，必须要用人间的小孩去填。这里出现了一个福州话的词汇，叫做「孩溪」，在福州话小程序「榕典」中，指出「孩溪」是「河溪」一词的本地俗称，也就是银河，在福州民间传说中，是出产孩童之地。

这个词后来演变成一个诅咒小孩的词汇，大意就是小孩子会被抓去填银河，那自然就是一命呜呼的意思了。「孩溪」一词的传说和故事，在清代里人何求所著「闽都别记」中都有详细描述，我们将在文章的最后为大家解读。

我们看到，这本是个不经的民间传说，但在1936年，福州天花流行，小孩死了很多，于是坊间便有了天河将要崩泻，人间小孩又被勾去填江的谣言，于是一场席卷全城的妖术恐慌开始了。

△十九世纪末福州儿童旧照

· 以耳代目  呼弟攜儿

查一日各小学，正在上课之际，市上忽传马江罗星塔，建筑码头，工程不能坚固，故效筑造洛阳桥，取人首奠基故法，须用童男七人之鲜血祭禳，最后并须孕妇一人，活沉河底，以免轮船危险。说甚甚至绘影绘声，故神其说，谓系河神托梦。

尚有荒唐之谣，则谓山东黄河水利合龙，将在全国抽选聪秀儿童五百，由轮往天津备用。本省选二十人充数。故官厅派人分四城缉获，已令汽车两辆备装。一般无识无断之人，轻信其言，遂自禁小儿出门，在学校读书者，乃母携其儿，兄呼其弟以归。

这真是耸人听闻的「妖术」！马尾罗星塔修建码头，因为地基不牢固，所以河神托梦，需要效仿泉州洛阳桥建造的先例，用七个童男的鲜血祭禳，才能让地基坚固牢靠。此外还需将一名孕妇活活沉江，以避免轮船往来翻覆的风险。

△清末福州马江枯水期罗星塔及塔下木厝

在中国民间，确实有在建筑工程动工前或施工中，采用活人进行祭祀的传说，最出名的就是所谓「打生桩」，就是将被选中的人活埋在工地内以祝祷工程顺利。这是工匠的一种「厌胜」之术。

据传「打生桩」有许多方法，其中就有修建桥梁时，需用一对童男童女做祭祀的法术。但在历代关于泉州洛阳桥的建造描述中，我们从未看到过有用童男血祭禳的记载。

△甘博镜头下二十世纪初福州工地上打桩的人们

在这场谣言恐慌中，不但马尾罗星塔需要抓小孩去填江，甚至远在千里之外的山东省，其黄河水利工程合龙，也要五百个全国各地的儿童去填江，福州则被分派了二十个小孩的名额，而且据说已经抓齐了小孩，装上两辆汽车运往天津了！这消息在福州城滚雪球般越滚越大，有小孩的市民家庭纷纷恐慌起来。

· 满城风雨  如临大祸

各城台小学，同时门口挤满学生家属，甚至自愿退学，强领小孩儿回去。路上车辆往来，亦尽妇人怀抱儿女神色张皇而过，似怀万一为逻者所得之戒。

人力车夫莫名奇妙，以生意骤隆，竟亦随声附和，做各种卑陋宣传而招徕，乃谓某处小学生已被执二人，前日罗星塔已活祭一人，明日尚需备足六人，愈使人心惶惶无定。

市民中虽知识阶级，明知流言之无稽，为防万一之意外事件，亦至相戒小孩外出。下午四时左右，市面小孩为之绝迹，小学校亦呈停课状态。

全福州城开始被谣言掌控，城里各个小学的门口，挤满了要把孩子领回家的父母，甚至于退学也在所不惜。路上也都是紧紧抱着孩子的妇人，生怕走着走着孩子就被人抢走了。

而有些卑劣的人力车夫，更是四处散播假消息，说某某处有两个小学生被抓了，前日罗星塔已经活祭了一个孩子，还要凑够六个等等，言之凿凿，绘声绘色。于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家长，都禁止自家小孩出门，以至于到当日下午四点左右，市面上再看不见一个小孩，学校也全都停课了。

△民国时在学校中锻炼的福州小学生

· 公安当局  四处辟谣

怪事发生后，公安局得讯较早，立即发出布告辟谣，全文如下：本日市面发生一种谣言，谓官厅将拉幼童，充当工役等语，查绝无此事，显系奸人造谣，别有作用。除令各分局、侦缉队查拿严办外，合亟布告，民众一体知悉，切勿轻信谣言，自相惊扰。特此布告。

一面更派员挨户晓谕，严禁愚人自扰。无如此时人心似若混乱，小孩有迟归者，均至惊疑无定，多处寻访，直至上灯时节。儿女悉回，其说始不攻自破。

为应对席卷全城的妖术恐慌，公安局发布了辟谣告示，指出「官厅将拉幼童，充当工役等语」，都是奸人造谣，现在要缉拿造谣人严惩，让市民不要自相惊扰。但当时已经是人心慌乱，家里有小孩迟迟未归的，更是惊疑不定。一直到张灯时分，那些小孩都纷纷回到家，谣言才不攻自破，慢慢平息。

△甘博镜头下1917-1919年的福州大街

关于这次妖术谣言为什么会蔓延得如此迅速，撰写这则新闻的记者给出了三个原因，原来都跟当时福州发生过的社会事件有关联。

· 空穴来风  适供捉影

至以上无根之言，本已道听途说有日，今至有此发生者，传者厥有三说。

一、因当局于本日起，实行取缔未登记塾师，先由警察到塾，劝喻学子退学，学生以劝为捕，惊散奔逃，致生误会。

二、是日城台有省二等小学教师，领导学生举行远足会。其校有备汽车一辆，出发鼓山，车头坐有宪兵二人护送，路人见之，附会即为选送男童赴津。

三、因市上汽车叠次碾毙儿童，有人条陈由当局派车二辆巡行街上，一见无人带领之小孩，即载之上车，再候传知家属申戒，不意事方进行，而市民捉影捕风，乃至铸成大错。此外，有为谓昨（一日）乃世界劳动节，反动分子竟利用小孩，散放传单，当局故加缉拿云云，殊更荒谬之极云。

我们来看看这三个引发恐慌的缘由。

一是福州当时正在取缔没有登记的私塾老师，警察会去未登记的私塾劝退学生，学生以为警察要抓他们，所以四处逃窜，于是就有了「警察抓小孩去填江」的谣言传出。

二是城内一所小学校，学生们在老师的带领下，乘坐学校的汽车去鼓山郊游。在车头坐着两个宪兵护送，于是被路上看到的人讹传为，宪兵押送孩童去天津填江。

三是自从汽车在福州发展迅速之后，经常发生撞死行人的事件，而其中尤以撞死孩童更让市民激愤。当时著名的案件有：南大街快安汽车公司汽车在朱紫坊碾毙某师部参谋樊宗迟幼子事件，利捷公司汽车在城内南营口夹死福高学生李鸿燊事件等等。因此当时政府便派了两辆巡逻车，见到街上没人带领的小孩，就带上车通知家长来申戒领人，这一举动也被误传为警察抓人填江。

△福州车辆交通旧景

一场妖术恐慌就这样莫名其妙的开始，又莫名其妙的结束了。最后我们再来了解一下开头所提到的福州俗语「孩溪」。在「闽都别记」第六十六回至六十八回中，叙述了「孩溪」的故事。

话说福清县城里的孩童，无病无痛忽然牙咬眼翻而死，不计其数。过了半年，有老妇人驾船来卖孩子，一船载有数百个，都只六七岁，赤体无衣。说是因为山东闹饥荒，养不活这些孩子，所以买来到福清贩卖。因为这里人家的儿子都死尽了，小孩又只卖一两银子一个，于是大家纷纷争着去买。没想到买来不过一个多月，孩子夜里睡在床上，居然就都化为一团黄泥水沫。

听闻了这件事，临水夫人陈靖姑的姐妹，邹夫人和李夫人就暗遣神将各处查问，结果山神土地说这是因兜率山的「孩溪」而起的。于是两位夫人便去查访，从天庭偷溜骗酒喝的天狗精那里得知了真相。

△临水夫人陈靖姑与李夫人李三娘和林夫人林九娘神像

原来孩溪「上接天根，下接人间，世人之胎息都由此溪之水所结」，这些胎息流到百花桥，本应该就分男女出世了。谁知最近不知哪里来了个猪姆龙，潜在溪水里吃这些胎息，又将孩溪两岸给滚崩了，溪水流得四野皆是。

于是沿溪有五奶、七姐，都到人间去勾摄小孩来拾石块砌溪岸，这些被勾来的小孩，在人间就死去了，一共摄死好几万孩童，才把崩了的溪岸给补好。等到岸修好了，这五奶、七姐又用船，把这些失了魂魄的小孩，载到人间去卖光了，这些小孩原本已经死了，所以到人间一个月后，又都化成了黄泥水沫。

最后邹李二夫人联手除了猪姆龙和十二个妖人，恢复了「孩溪」的秩序。由此故事可知，为什么新闻开头那段会说，「福州人诅咒小孩，每曰孩溪，其词至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