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文化有腔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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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先生,您的打赏功能已开通丨读书

文化有腔调  · 公众号  · 文学  · 2016-12-21 17:43

正文

五年前的12月21日,木心于乌镇去世。自十年前的2006年被称作“木心年”,他的热度一直不减。然而,伴随其作品的争议也一直都在。木心其人,及其作品,何以安放,也许仍需要时间的考量。


很多人欠木心一笔债,很多微时代靠写十万加吃饭的人,很多在知乎之类的网站被封神的人,都欠他债。有大学问的人,未必能让人觉得他有大学问,更未必能且让别人觉得,引了他的话再说给其他人听,会很有面子。木心却能让人一提起就觉得脸上有光,都不在乎他到底有多大学问了。更赞的是,木心语录到处都是,沾到这雨露的人都有福,慢慢学着像他一样说话造句。一点不难。

 

在《文学回忆录》里摘点木心的话,赏鉴下他的学问和“话术”。有句成语叫“提壶灌顶”,木心提着壶过来了,诸位仰头观看,留神别烫着。

 

话术1:权威就是无论说什么,都要斩钉截铁

 


“大家不耐烦听史迹,都想听我讲观点。观点是什么?马的缰绳。快,慢,左,右,停,起,由缰绳决定。问:缰绳在手,底下有马乎?我注意缰绳和马的关系。手中有缰,胯下无马,不行。”

 

——第二十二讲《唐诗(二)》

 

《文学回忆录》好像是木心跟学生唠嗑唠出来的。那些学生要听观点,不耐烦听史迹,到底是亲炙大师多年。观点多好啊!观点就好比人家替你种完了一季的田,端上来一个果盘:“来,大西瓜刚摘的”,哪怕那是个柚子。

 

木心最恨虚伪,他本人说话也不隐讳:“缰绳”一说,将自己的驭人之术,或者说让人觉得你说话很牛逼的招数和盘托出。他不管说什么观点,哪怕讲起“观点”本身,都一律用短句,作斩钉截铁之态,真是一针见血,掷地有声。其实只要你拿着针,扎身上哪儿都出血,有点质量的东西,掷到地上总是会出声的。

 

胯下无马不行,必须有马,才能权威。不过若你无马,或者胯下只是个食蚁兽,你也要当它是马,须知缰绳勒多了,无马赛有马。现在很多人写公众微信,爱写“再重复一遍”,“我再说一遍”,“重要的事说三遍”,都是私淑了木心的讲话方式。很多人只说他有学问,唯美,是美学大师,岂不知他在这方面也是先知。

 

“老子精炼奥妙,庄子汪洋恣肆,孟子庄严雄辩,墨子质朴生动,韩非子犀利明畅,荀子严密透辟,孔子圆融周到。”

 

——第十三讲《中国古代的历史学家》

 

标榜权威的人说话必然专断,除了斩钉截铁不由分说,木心还善于利用汉语自身的特点,比如四字词连用时形成的势能。这几句,在形成洞见之后,就靠修辞术起飞,外带高矮音和韵脚搭配。你试试把那些词换换位置,重组一句:

 

老子圆融精炼,庄子恣肆奥妙,孟子汪洋雄辩,墨子庄严生动,韩非子质朴犀利,荀子明畅透辟,孔子严密周到。

 

是不是也挺像那么回事?不懂个中奥妙的人,就会觉得你很厉害。

 

这类话总让我想到《三国演义》里祢衡识曹操家的人:“荀彧可使吊丧问疾,荀攸可使看坟守墓,程昱可使关门闭户,郭嘉可使白词念赋……”差不多就是过嘴瘾。看坟守墓的事交给荀彧也可,郭嘉吊丧问疾也不差。四字词是有毒的,让人上瘾,你身体没动,精神已经在摇头晃脑了。

 

其实这是木心兴致上来了随口一讲,很见真性情,当然也见出他如何用语言技巧囚住读者。

 

话术2:著名金句表演艺术家,说话不留插针的空隙

 

“好比一瓶酒。希腊是酿酒者,罗马是酿酒者,酒瓶盖是盖好的。故中世纪是酒窖的黑暗,千余年后开瓶,酒味醇厚。

 

中国文化的酒瓶盖到了唐朝就掉落了,酒气到明清散光。‘五四’再把酒倒光,掺进西方的白水,加酒精。”

 

——第二十讲《中世纪欧洲文学》

 

这是标准的木心金句,不用解释,谁都看得懂而且乐意传播。说得好吗?真好,绝对高明,尽管说了也跟没说一样,因为它既一棍子打死了“五四”改变的中国文化,又把西方文化给“一言以蔽之”了。

 

说金句能显一个人的高明,不过只是高明之一种。有的高明是开放式的,启人思索和怀疑的,有的高明则像木心这样,是封闭式的,不让你怀疑,只要你信从。木心的教主气质是跟随他从来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一个个议论闭环而来的,启发听众去进一步读书的兴趣,他不是很关心的,最起码在《文学回忆录》里不关心——回忆录嘛,都是自说自话。

 

在金句面前,我肯定对木心清爽的结论更感兴趣,至于罗马人的酒到底如何醇厚,我何必理会呢?

 

后边,木心说《尼伯龙根之歌》“无非战争、英雄、宝藏、爱情、龙、死亡、美人……讲不完,不必讲”,说《熙德之歌》“有些传奇性”。好吧,这些史诗本就不宜读,那么更好的一批呢?“《伊利亚特》太幼稚,《神曲》太沉闷,《浮士德》是失败的,都比不过莎士比亚。”

 

木心看过所有这些书,还看过很多遍,对它们也有爱,不过,这些书有多好或者多不好,他未见得有耐心讲;他放在第一位要说的大概是“我读过这些书,我看透它们了”。

 

 

话术3:擅长自我神秘,做教主必备的修养

  

“我的观点,有的可以发表,有的只能讲讲,有的,必得死后才可以发表。譬如‘看山不是山是要死人的’,你们懂吗?”

 

——第二十二讲《唐诗(二)》

 

这估计是戏言。但看到观众们怯怯地笑起来的样子,木心一定很陶醉。

 

戏言也让我严肃着说。有教主气质的人都会这一手:自我神秘。就像写公众微信,取个标题“这话我只说给最亲近的十个人听”,“这句话什么意思,我不告诉你”,都是套路。《皇帝的新衣》里,皇帝中的就是这一招。

 

木心有次说到耶稣回家,被乡亲认出是木匠的儿子,从而得出结论说“艺术家要保留些神秘感”。可是在驭人方面,耶稣其实是自我神秘的高手。“你们十三个人里有一个出卖了我”——神秘得近乎诅咒了,哪怕十三个人都清白,这句话也够他们一生一世彼此不得安宁。

 

于是教主的位置稳如泰山。木心擅长这一套。“你们懂吗?”——你们争论去吧,思考题,反正我不回答。

 

我们相声行里有个常见技巧,类似“你们懂吗?”这样的。“我问你:一加一等于几?别忙着说!想一想!动动脑子!想好了再回答!!”大着嗓门吓人,其实一加一就等于二。我也壮胆回答木心:“看山不是山是要死人的”,意思是你走路看不见山,一头撞上去,会死的。不知道对不对。

 

话术4:长一副干货模样的东西是永远有市场的

 

 

“思想是判断,判,是客观的,断,是主观的。艺术家,在最高的意义上,是要‘断’的。《卡拉马佐夫兄弟》,想断,没断好。有没有艺术家‘判’也成功,‘断’也成功?

 

《第九交响曲》。第一、第二乐章,是判的进行;第三乐章,是预示要断;第四乐章,大断。

 

人类历史,只有这么一次大判大断。”

 

——第二十七讲《阿拉伯文学》

 

不聪明的人写一大堆文字来断,聪明人寥寥数语断别人。今天的人迷信“干货”,潜台词是只要够干,浓缩到一两个字,就是好货,因而木心正对其胃口。那本《美国种族简史》之所以被罗某某之类文化擦边人士青睐推崇,也是因为它够干,里边的东西不用解释,摘出来就能上节目。

 

关于“贝九”,资深古典乐迷绝对有不同看法,但对于大众,木心这么几句够他们用的了。“人类历史,只有这么一次大判大断”——要制造干货,摆出“史上唯一”是一个好法子,就仿佛是说“我告诉你们什么是最好的!别的都甭看了!”

 

我很尊敬木心的音乐修养,也很认可他对贝多芬的赞美。不过他这么轻松就搬出“人类历史”,我有点不高兴,毕竟我还活着,还有机会创造历史。

 

话术5:偏执地任性,是高人一等的标志

  

“但古代虽然专制,诗人还可以悲哀。我遇到的时代,谁悲哀,谁就是反革命。所以热爱生活啊、健康积极向上啊,饱含恶念,是阴谋,是骗局,是透明的监狱,是愚民的毒药。我一步步看出这种虚伪,用心之刻毒,远远超出古代。对照起来,要在汉末、魏晋、南北朝,做个艺术家、做个诗人,并不很难,在我青壮年时代,你要活得像个人,太不容易了。所以我同情阮籍,阮籍更应该同情我哩。”

 

——第十九讲《陶渊明及其他》


《文学回忆录》

 

翻读《文学回忆录》,对这一段十分动容。这是真正的木心,够真情流露,也够自我中心。

 

木心过去的遭罪,心里的苦,读咏怀诗触景伤情,多少受苦的文化人都有过类似的经验。只不过,多少读古人文字读得心有戚戚的落难文化人,都没木心这么直露地求安慰:“阮籍更应该同情我哩。”因为他把自己的遭罪经历看得很重,标之榜之,不遗余力,用来收复失地,助燃自己的高贵;他尽量偏执地挑剔、任性,觉得这是高贵、是“活得像个人”的写照。

 

这也是一门可学习的技术,因为挑剔任性确实能显一个人的高人一等。木心说一只松鼠从面前跑过去,若貌丑的就“去去去”;说到嵇康的诗几乎是中国唯一阳刚的诗,他讲幸亏嵇康容貌好,“如果其貌不扬,我也不买账”。的确,我们对别人的长相尽可傲慢对待,对自己,不行就美图秀秀吧。

 

话术6:把文字玩得够溜,就所向披靡

 

“圣奥古斯丁生于354年,写一书,名《上帝之城》,又凭《忏悔录》赢得文学地位。我讨厌此书,尼采的书是老虎的书、老鹰的书;《忏悔录》是‘羊’的书,是神学的靡靡之音、宗教的滥情。奥古斯丁是‘羊’叫,找依靠的人性,是共性、个性在一起,我不喜欢他的个性,共性也无用。麻雀是鸟,鹰也是鸟,‘鸟性’有什么用?”

 

——第二十讲《中世纪欧洲文学》

 

木心式的俏皮话。“‘鸟性’有什么用?”——得有高度的文字敏感才能偷拿中文里“鸟”的隐义来做文章。容我答复他:“鸟性”的用处就是会飞,除了极少数,是鸟就会飞。公元354年,奥古斯丁以个人的暗弱经验道出其与宗教的痛苦冲突,说出人类的共性,给之后的文学—人学奠基。所以木心这次的任性,要打差评。

 

他实在太怕被人以一介凡人观之,故而自命老虎,不承认自己和羊都有“兽性”。像老虎一样的尼采得到他的力挺,他恨不能像《查拉图斯特拉》那样做登高一呼的超人状。只是尼采那书虽然火力全开,细节却玄奥费解,很不适宜传播,真不如直接说出人人都懂的金句。

 

但赞美个性是必须的,木心对其赞美到了忌讳人心肉长的一面的地步,因为这种“共性”把人变得温和而平庸。为了个性,不要怕残酷地说话。真想跟他讨论下尼采抱着老马哭的情节,估计他会说:那只是表演。

 

话术7:没有人会跟标准答案过不去

 

“为什么先知、宗教家、哲学家要用比喻?从西方史诗到中国《诗经》,充满比喻,几乎是靠比喻架构完成的。从前的政治家、大臣、纵横家,劝君,为使其听,用比喻;对下民说,知其不懂,也用比喻。说明人类的智力还在低级阶段。”

 

——第八讲《新旧约续谈》

 

后边木心又说“比喻不是好事”。我看了看,惊惧地发现刚才用了不少比喻;不过木心又说他也嗜好比喻,那我就放心了,大不了互相伤害呗。

 

“比喻不是好事”,是因为不明不白。他说圣经和庄子都爱用比喻,是因为那时候的人太蠢,不这样讲听不懂。其实更主要的原因是古人有耐心,也更乐意让人自己去求解。今天的读者不一样了,没耐心解,更喜欢捧着饭碗等标准答案。

 

圣经和庄子式的比喻,多多少少把解释权交给了观众和读者。一代代人围绕古人的修辞正解反解,互相辩诘,悟出来的东西各有千秋。木心哪里等得及。拿出那种说一不二、说什么就是什么的腔调,向膜拜自己的大众发布各种结论、指南、答案,这一套技能,以往的人真没有。

 

我也试着“人类历史”一把,看看像不像:人类历史就是极少数聪明人操纵不如他们聪明的大多数人的历史。只是古人的聪明看上去比较不食烟火。然而木心君却摈绝一切解读的徒劳,留下了适合打赏的智慧。

 


 云也退

自由书评人 

托尼·朱特《责任的重负》、E·萨义德《开端》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