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二十来天,陈芸恢复了些,渐渐能起床走路了。沈复与陈芸商量着到别的地方去住,毕竟久住在这不是长久之计。陈芸道:“郎君的姐夫范惠来现在在靖江盐工堂当会计,十年前他曾向夫君借了十金,当时现钱不够,妾身还典当了叉子来凑数,这才如数借过去了,夫君还记得吗?靖江离这不远,夫君何不去一趟?”沈复便照办了。出门时天气还很暖和,第二天晚上就春寒透骨。沈复沽了些酒,喝来御寒,囊中盘费却基本见底。沈复暗自计算客店房资、渡船费用,不敢再喝酒了。
这时恰好遇到当年帮过的曹老翁。当年曹老翁家里困难,借了高利贷,要曹老翁用女儿还债,但女儿已经说好了人家,对亏沈复当年从中调解,才将女儿许给原定的人家,曹老翁一直心存感激,请他喝酒,为他付房钱饭钱,送他到靖江公堂。沈复也很感激他,给了他一个银元作为感谢。沈复在范惠来处住了两天,但因为范惠来自己也正窘迫,只能还二十银元。沈复也没抱太大希望,于是先回去了。
二月初,有贡局的司事们请沈复入衙署工作,做笔墨文书工作。八月,依然住在义姐家的陈芸来信给沈复说病已好了一大半,但一直寄住在非亲非故非友的人家里也不是长久之计,希望来看平山的风景。于是沈复在先春门外租了房子,将陈芸接了回来,临别华夫人还赠了一个小奴仆阿双帮忙做饭,并许诺若有条件将来要当邻居。
不料陈芸才来没一个月,司事裁员十五人,沈复也在其中。陈芸强颜欢笑地慰藉他,千方百计为他筹划。不料次年仲春,陈芸血疾大发作,沈复想再到靖江求范惠来帮忙,陈芸说:“求亲戚不如求朋友。”公婆的冷漠、小叔子和妯娌的落井下石、家中亲戚的冷漠,让陈芸对亲戚很失望。沈复也只如此,便宽慰道:“这话虽说的是,但他们现在自己都没有收入,自顾不暇呢。” 于是沈复便去找朋友帮忙
但那时,家中经济已到了日常开支都难以为继了。沈复骗陈芸说雇了骡子出门,其实他装饼入袋,徒步出发,一边吃一边走,次日下午四点才到达了靖江。因范惠来的推脱,沈复等了三天才等到从常州回来的范惠来,借了二十五两银子。不料雇了骡子急速回家时,陈芸正哭泣:“昨日中午,阿双卷东西逃走了!若阿双逃回家,父母将他藏起来,讹义姐说孩儿丢了要赔钱,要拿什么还呢?我有什么脸面去见我的盟姐呢?”
沈复连忙宽慰她:“你考虑得太深了。藏孩子讹钱,都是讹富人,我俩哪里有什么油水可以给他们榨呢?况且我们对阿双一直很好,邻里有目共睹。盟姐给了我们一个偷东西的家奴,应该是她没有脸面见我们才对。我们应该先去报案,以绝后患。”陈芸听完,情绪宽释了一些。但自此她常梦中呓语:“阿双逃走了!”“憨园为什么负我?”病情越来越重。
沈复想请医生来,陈芸阻止了他:“我的病,先是因为弟弟出亡、母亲过世,又因为憨园使得公公婆婆更讨厌我,甚至连累了夫君你。所以现在头晕、怔忪这些病症,都齐备了。病入膏肓,神医也束手无策。我跟着夫君二十三年,夫君待我一直很好,从未因我顽劣而放弃我。有这样的夫君,妾身此生无憾。若能吃饱穿暖、骨肉相聚,浏览名胜,真成了烟火神仙呀。可叹夫君你太多情,妾身又薄命!不能继续做你的妻子,未看逢森娶媳妇,我的心里总是很遗憾。”陈芸泪如雨下,大如豆粒。
沈复安慰道:“你病了八年,怎么突然说这样的话呢?”
“我梦到父母来接我,闭上眼睛,飘飘然的,可能是灵魂已飞走,只是驱壳还留在这里的缘故吧。”
“你这是魂不守舍,喝些补药,静心调养就能好了。”
陈芸唏嘘道:“如果我还有一点继续活下去的可能,也不会说这样的话来惊扰夫君你。黄泉路已近,再不说就没时间说了。夫君你如此颠沛流离,都是因为我。等我死了,夫君应当早些回家去。若不能带妾身的骸骨回家,不如就先停在这里,等有能力了再带回去。希望郎君再娶一个妻子,奉养双亲,抚养逢森,这样我死也瞑目了。”芸痛肠欲裂讹,惨然大哭。
“你若真的半道离我而去,我便不会再娶妻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啊。”
陈芸握着沈复的手,像还有话要说,但只能断续说“来世”二字。忽发喘口噤,两目瞪视,千呼万唤已不能言。痛泪两行,涔涔流溢。既而喘渐微,泪渐干,一灵缥缈,竟尔长逝!当是时,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欲碎。绵绵此恨,曷其有极!
胡肯堂资助沈复十两银子,沈复又变卖家中所有物品,这才能为妻子成殓。头七那天,沈复盼望着再见到芸,所以没有避开,张灯进了房间。同乡张禹门在外守候。沈复抚摸着芸留下的旧衣服,香韵犹存,冥然昏睡过去。一醒来,席上一对蜡烛芒色发青,幽绿荧荧,缩得如豆一般大小,不禁毛骨悚然,通体寒战。他搓手取暖,擦擦额头,缓了缓再仔细看你,两个蜡烛的火焰渐渐升起,渐渐高到一尺左右,纸裱的顶格差点被烧到。他正借烛光四顾时,烛光忽然又缩小到跟从前一样了。
沈复此时其实很害怕,想喊张禹门进来,但一想到芸的魂魄很柔弱,怕会被张禹门强盛的阳气吓跑,于是他悄然喊着陈芸的名字,真诚祝祷,于是房间里静了下来,什么动静都没了。过了一会儿,烛光重新明亮,不再腾起落下。出门时,沈复将这事告诉了张禹门,张禹门服气他胆壮,却不知他只是情痴罢了。
沈复将陈芸葬在扬州西门外金桂山郝家宝塔,带着灵牌回了故乡。青君、逢森痛哭,为母亲守孝,沈复的母亲知道了,也为陈芸哀悼。
沈复的弟弟启堂建议他先回扬州等家书,因为父亲出门在外,不知此事,怒气还未平息。于是沈复重新到扬州,卖画度日。次年三月,才接到青君的信,知道父亲生了病。沈复犹疑不决,不知要不要回去,怕触了父亲的旧怒。正犹豫时,又接到青君的信——父亲已经病故。沈复立刻回苏州,在灵前磕头大哭,哀嚎流血。母亲问:“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呢?”沈复说:“这还要多亏您的青君孙女给我写了信啊。”母亲看着弟媳妇,于是默然。
沈复原本打算去修道,被他的朋友夏揖山两兄弟阻止,后介绍住到夏家旁边的寺庙中。次年七月,沈复的总角之交(备注下)石琢堂从京城回来,赴任四川重庆的官职,便邀请他一起去。沈复立即去九妹婿家拜别了母亲——父亲从前的故居已归了弟弟启堂了。母亲说:“你弟弟不值得依靠。重振咱们家的声誉,都靠你了。”
次年十月,沈复收到青君的书信——逢森已于四月间亡去了。
先前逢森的泪流不止,原来是预示着永别!陈芸只有这一个儿子,她的香火也无法再续了!石琢堂听了,长叹,送了沈复一个妾,让他重入春梦。此后的生活,纷纷攘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