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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导师余英时:不让挂名发论文

深度学术搜索  · 公众号  ·  · 2025-02-28 09:10

正文

“必记本”注: 本文作者王汎森教授 1958 10 25 日-),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博士、历史学家、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中央研究院现任副院长,本文为节选 ,特此分享。


1985年,我从士官学校退伍,准备申请到中研院工作。当时思想史在台湾学术界如日中天,史语所愿意招揽思想史方面的新人,而我也极其幸运地以硕士身份进入这个傅斯年口中的“天下第一所”担任助理研究员。许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当时的审查者之一,竟是余英时先生。

我真正有机会近身接触、观察余先生是在1987年到普林斯顿读书之后。可惜在普大的五年中,因为课程太紧张,学期报告太多,每天“夹着尾巴”央求人改英文,居然没有记日记,连仅有的三册上课笔记也沦陷在我的书海中,一时无从翻捡。现在回忆旧事,脑袋一片空白,翻来覆去就是那几件事。

胡适说得好,人的记忆倏忽而逝,如果没有一片纸记下来,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所以胡适记了几十年的日记,留下了一部宝贵的史料)。无论如何,在那五年半间,我注意到余先生治学的几个侧面。

首先,余先生是随时在打腹稿的人,他仔细审度每一个问题,而且异常地专注。我也注意到余先生读书,似乎字字是立体的,读一句有一句之用,读一段有一段之用,它们牢牢地留在心印之中,故他“引物连类”的功夫特别强。多年前中研院有一位同事写了一篇与钱谦益有关的研究,余先生匆匆一阅,便马上说它与陈寅恪《柳如是别传》中的一个片段相出入。我个人对《柳如是别传》并不陌生,但因为《柳如是别传》的叙述浓厚,每每还有一点枝蔓,所以完全没有把两者想在一起,这是一例。

有一年我偶然从史语所的“杭立武档案”中见到1949年冬,有封向“教育部部长”杭立武报告的信。信中报告说黄霖生已经到广州劝陈寅恪一家来台。写信的章炳炎说黄霖生已经见过陈寅恪,但陈寅恪“因在铁幕内受片面宣传影响,对赴台深踌躇”。我偶然向余先生提及这封信,余先生马上说陆键东《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中有一段可以与这封信比观。


余先生的工作习惯是彻夜不寐的,所以我刚到普大时有几次早上十点上课,觉得他脸色灰黄,有点站立不住的感觉。我也曾针对这一点请教余先生,他的答复是:人是身体的主人,身体听我们指挥。意思是这不算什么。而余先生当时烟瘾正大,在普林斯顿大学时便听说过余先生半夜找不到香烟,驾车到普大附近的WaWa买烟的故事。

此外,我记忆最深的是余先生的长夜之谈。余先生熬夜长谈的本领真高,在节日前后,他每每邀请学生与访问学者到家里吃饭,并做长夜之谈。这类长谈往往持续到凌晨三四点,当座客皆已东倒西歪之际,余先生仍然从容地吸着烟斗或纸烟。

在我中学生的时代,台湾正流行一种做卡片的运动。如果我的记忆没错,当时的名称是“中央卡系”,我也受这波宣传的影响,以为“卡系”是一点就通的治学利器。而且一般从事历史研究的人为了辅助记忆力之不足,往往比较系统地做卡片。我就认得一位杰出的经济史家,如果忘了带他的制式卡片,是不进善本书库读书的。因此,我曾好奇地问过余先生是不是做卡片。他说,除了早年为《后汉书》做过一整套卡片外,基本上是只记笔记,不做卡片。而且如果我的观察没错,余先生读书也不太画线,与毛泽东“不动笔墨不看书”至为不同。甚至上讨论课时,也不大记学生报告的重点。好似他的脑袋中有那么几个匣子,有意义的材料会自动存在里面,等他开口评论时,只要依次打开那几个匣子就行了。

余先生撰写《朱熹的历史世界》期间,我一度回母校,为了旅途解闷,余先生曾将一两章稿子交我阅读。这时我注意到文稿中夹了几张废纸,上面零星地记着几个词或引文,我猜那便是他撰写时所依靠的线索。至于余先生撰写短文时,似乎是沉心研玩某些书之后,在脑海中形成几条主要线索,然后将书合起来,绕着那三四条线索,一气写成。在写作的过程中,大概只有必要时才会回去翻检原书。其情其景,可能是像晚明清初思想家陈确(乾初),他说自己详思多少年之后,决定判《大学》为伪经,乃下笔“快写一过”;或是像阳明在顿悟良知之后,凭着对经书的记忆,快写而成《五经臆说》。至少这是我读余先生很多精彩的文字留下的感觉。

余先生撰写研究论文时,显示一种海明威“冰山一角”式的表达方法,也就是说他并不像清代考据学者动辄摆出“证佐千百条”,他只摆出冰山露出海面的一角,所以需要佐证时,往往是一两条或两三条,其他证据则留在海平面以下。因此,余先生的学术论文读起来一气呵成,没有冗赘之病。而我之所以特别提到这一点,是因为近来由于电子文献数据库的发达,往往一按键就可以得到大量的史料,如果不能割舍,容易出现过度水肿的情形,失去了阅读时的畅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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