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稿。
2004年秋天,我升大三,领了一笔版税,寻思租房住。找租房中介,在大学附近的所在看房子,看中了一处单间,租了。当时房间里,一张棕棚床,一张桌子,两张椅子,一个衣柜而已。房东走后,我躺在床上看天花板,觉得自己自由了——以前,在家里住,在宿舍住,任是与人关系多好,终究有忌惮。这之后,天地依然宽广,但有一处地方,算是自己的了。
开始独居后,第一个按捺不住的习惯,便是熬夜。先前住家里,住宿舍,每晚总有个定时,需要强制睡觉。独居之后,无忧无虑,时间倒转,常熬夜。那年冬天,长夜孤单,经常写写字、打打游戏,不觉就天将四五点。那时写完字了,不着急睡:冬天凌晨,凄清冷寂得很,睡也睡不着;于是坐着,带着松软的倦意看会儿闲书,慢悠悠等,到五点半,穿厚实了出门,摸黑买第一屉大包子,买还烫手的豆浆,买煎饼、鸡蛋饼、萝卜丝饼,买菜粥,消消停停吃完,天开始放亮,车水马龙逐渐响起来。回家,在饱而暖和,以及闲散无事的快感中躺下,等晨光慢慢起来,外面开始生机勃勃喧嚷起来的时段,像刚出屉的白馒头那么松软、温暖、活泛的睡意来了,于是舒展地进入梦乡。
独居没两天,周遭的饮食馆子也熟了。偶尔也一时兴起,自己做饭吃。开始想得很美,真开始做了,才明白艰难:初次单个进菜场,被叫卖声惹得前俯后仰,如进迷宫。见了菜肉贩们,也说不清自己要什么,期期艾艾,惹得一寸光阴一寸金的对面大爷大婶们冷脸以对,就差没喝令我“脑子理理清再来!”
之前写过:有那么两年,每当心情不好,好像要在太阳穴那儿凝结成块时,就去买香肠、鸡蛋、青豆、青椒、毛豆和胡萝卜。在锅里下一遍油,把青椒下去,炒出一点味道,捞走;把五个鸡蛋打进青椒油里,看着它们起泡;再下一遍油,把冷饭下去,拿铲子切了米饭,让鸡蛋卷裹着;再下一遍油,把切好的香肠和胡萝卜,外加青豆和青椒倒下去。我妈这时就在远方开个窗提示我:别下那么多油!鸡蛋要分块儿!我不理她,继续炒。等蛋炒得浓黄香,眼看要焦黑时,停火起锅。把炒饭盛一大盆,花一小时吃完,一边抹嘴边的油,一边烧水煮茶。喝一口热普洱,打一个饱满的油香十足的嗝后,不好的心情就飘走了。
——其实懂厨的都明白,这就是个偷懒混炒饭,最适合独居年轻人。不费事,一次性做一锅,吃饱为止。
但自由这事,也是容易厌倦的。过了最初的兴奋与新鲜感后,便得处理各色琐碎事务:自己生病了,得挣扎着去医院;房间弄脏了,自己打扫;我倒不是容易寂寞的人,但起居饮食不规律,多少会情绪和身体不太跟得上。
而最不容易明白的是:独居的人,会习惯给自己找乐子;久而久之,与人交际的能力和欲望,会多少退化。
我是在熬夜一段时间、身体和情绪都出了点问题之后,意识到这点的。从此之后,我开始规律了下来。
我开始懂得善用周遭的公共资源。图书馆、公园与绿地。不时切换一下环境,会避免独居环境如沼泽吞没一棵植物般吞噬你。我跟超市的阿姨、茶叶店的老板、馆子的掌柜们成了朋友。未必多熟,但出来进去,能有个话说。
人是需要有点反馈的。市井之间的社交未必多么高端,但是朴实温厚。
现在想起来,我租房独居的那两年,培养了我后来作为自由撰稿人的一些基本知识。比如:
——收拾家里,会让心情变好。
——光照与体表温度,决定你的情绪。
——培养强化一些不需要社交的爱好,比如阅读,比如打单机游戏。
——饮食与睡眠规律之后,人的生活质量会提高许多。
——自由独居意味着较少被他人影响,有一定的自由,但滥用自由,身体会惩罚你。
以及:
当一个人的自我管理足够规律后,理论上,就可以还原到生活最简洁的姿态。人类理论上,只需要摄取一定的物质食粮和精神食粮,就能活下去并且愉悦;大多数人的生活方式,是出售自己的时间与劳作,换取一些生活资料和精神食粮;但
一个人独居时,很容易明白:一个人需要的东西,其实没那么多;许多东西,是为了社交,为了精神食粮,为了维持自己的社交地位而付出的。
这并不是鼓励一个人断绝社交,仅仅是:当你有了独处的时间,你会多少来得及对自己的生活状态自我审视,明白自己其实是自由的,只是被某些社交需求牵制了太多时间。
就是因为习惯了这种“不呼朋引伴也无所谓”的生活,所以从上海到巴黎,我都没觉得有什么文化障碍——出去了是一个城市,回来了,还是过自己的日子。
两年之后的秋天,若来到上海之后,那就是另一种生活方式了。
之前提到过,我在巴黎,认识那么几个人。
——一个是做按摩的东北大姐,老家是辽宁盘锦,后来去南方嫁了人,跟着老公过来法国,但老公哎一言难尽,于是就自力更生,先是去中餐馆当过厨子,后来因为有点手艺,开了这个按摩店,帮人正骨拿肩做做按摩,有时也帮一个福建邻居:背着器械,去修水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