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东西,你一旦失去后,就再也找不回来了。纯真是一样,爱情是另一样。我猜童年是第三样吧。而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把它们都失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来替换它们,也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可以替换它们。
—— 约翰 • 马斯登
“我们像呼吸那样自然地活着——吸、呼、吸——丝毫没有意识到,有一天,我们生活里的一举一动都会变得如此艰难,连走的每一步路,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动作,都得认真去想。”
约翰•马斯登在《跳棋》中如是写道。他被称为“澳大利亚的少年小说之王”,那些
以压抑、孤立和成长为主题的故事深深打动了全球的青少年。对于漫长的青春期和一瞬间的成长,他又会有怎样的描述呢?
单读视频计划 V
ol.79
本期读书人:
跳棋
撰文:约翰•马斯登
翻译:李鹏程
人能活到青少年时期真是个奇迹。青少年能长大成人真是个奇迹。
一
好安静。我不知道几点了,也许是两三点吧。我应该已经睡了几个小时,我不太确定。
今天值班的是略萨修女和汉娜。略萨修女好像一头古铜色的大牦牛,汉娜则像一只白到发亮的蜥蜴,能迅速又安静地在宿舍里溜进溜出。平时她们俩一起值夜班的时候,基本都是坐在桌子旁窃窃私语。我虽然听不见说的是什么,但她们的轻声细语却仿佛在对歌,略萨修女的低沉、严肃,汉娜的轻松、欢快,交织在一起时,好似一首摇篮曲。
但是,现在她们却不在桌旁,可能是跟 109 房新来的那个在一起吧。刚到的时候,他连着大吼大叫了几个小时,不过现在他也安静了。一切突然间都安静了下来:没有呼噜声,没有吱吱呀呀的电梯声,没有跑去上厕所的声音:刷拉—刷拉—嘎吱—滴哩哩—哗啦—嘎吱—刷拉—刷拉。这是我最讨厌的声音,我宁愿听人尖叫也不想听这个。
我很开心现在自己住一间屋了。从记事起,我就一直有自己的卧室,只有在学校组织集训营时和别人一起睡过。
不对,我的意思是,和别人“同住一间屋子”。天哪,我太讨厌这种不管你说什么,听起来都好像跟性有关系的情形了。真的很讨厌。
去年在学校,我们聊到丹尼尔·莫里西时,我说,“丹尼尔好坏的,”然后唐妮亚就说,“对哦,你当然最清楚。”
我指的就是这类情况。
大家嘲笑我的那种样子,这才是我真正想说的。你会因为害怕被嘲笑,什么都不敢说了。笑本应带着爱意,像个拥抱那样把你包住,可每当笑的对象是我时,那笑却似乎有些残忍。
不过,我比有些人好多了。比如西蒙娜,我都不知道她怎么能受得了,老是被羞辱,被每个人羞辱,有时甚至被老师羞辱。想讲个笑话,却要听我们这些残忍的嘲鸫嘲笑鸟告诉她我们觉得笑话怎么样;想在戏剧课上找个搭档,等着人来问,却最终却只能由埃迪夫人给她安排一个,而那人却翻着白眼,能躲多远是多远;我们出去郊游时,她也只能一个人坐在大巴的最前排。看到这样的西蒙娜,我总会浑身哆嗦,因为我明白,那搞不好就有可能是我啊。到底是什么让某些人不受欢迎呢?西蒙娜身上没有什么可指摘的地方。她住在劳斯顿大街上的一栋大房子里,门前的车道上停着两辆奔驰车;她冬天去银山、夏天去普罗维登斯湾度假;她父亲经营着康威地毯和其他一堆其他的公司。他们四年前还靠着萨姆上将赢得了欧克斯马赛。
对吧,你还要怎么做?要有多少分才受欢迎?你需要攒多少分?
这就是为什么我看着西蒙娜会哆嗦。我已经算过好多次自己的分了。这些年来,我经常会望着我的朋友们好奇,萨里、佐伊、詹娜、肖恩,还有后来回美国的金,她们喜欢我什么?假如我犯个什么错,会不会就此完蛋?如果我有个不同的名字、不同的家庭,如果我
住在列侬街或者埃弗雷特西街,穿着
Reward
牌的衣服,我会不会不再是她们的朋友,而成了奥普拉脱口秀里的嘉宾?“没朋友的少女”,“所有人痛恨的少女”,“从少女王到变态王”。
人生看着真脆弱,仿佛你正走在高速公路的正中央,大卡车从两边呼啸而过,震得空气都在颤抖,把你吹得东倒西歪,你伸出胳膊来想保持平衡,却被一辆车撞到一根胳膊,让你打起转来,你踉跄几步摔倒在地,举着胳膊哭啊哭,另一辆车过来把你碾死了。你根本无处可逃。你的身体就是一堆骨头和肉,仅此而已。有太多的东西在敲你、打你、伤害你,留下一块块的淤青。
人能活到青少年时期真是个奇迹。青少年能长大成人真是个奇迹。
走廊里又传来了声音。很多人在走,在忙什么,在低声说话。我可以从门下的缝隙里看到人影迅速地走来走去。员工和病人的脚步声还是好分辨的,因为员工的走路声听起来很有目的性。
我猜他们又收了一个新病人,有时候夜里会到一些,埃斯特和艾米内就是那会儿来的。
我真希望我能睡着。我好想睡着,但我越想睡就越睡不着。我以前睡觉从来没什么问题。但最近发生了太多事儿,这只是又一件罢了。所以我有些好奇,现在是谁占据着我的身体:我心中混杂的这些情绪和想法到底是什么?现在不光是身体之外的事情在威胁着我的平衡了。各种感受在我体内如暴风雪一样在呼啸,上上下下,前后左右,互相撞在对方身上后,又摔了回去,头晕目眩地抹着鼻子。我克制着它们,但我也经常会想,如果它们全逃出来会发生什么。我脑子里的游乐园溢到了大街上。整座城市都会被它们控制。疯狂又不顾一切的影子互相在城市里追逐。所以我把它们关在里面非常重要,但这也着实耗尽了我的全部力气。它们想要爆发出来,而我制止住他们,就等于在拯救世界。
昨天在休息室的时候,奥利弗跟我说:“也许在这儿待着,到最后会有点儿好处吧。”
“什么?”我问。
他想了好一会儿,又说:“或许我们能多了解一下自己,找到那些我们以前都没意识到自己拥有的部分。“
“但我不想找到什么新部分,”我抱怨道,“我对自己现在的样子就挺满意的。”
我当然不满意了,但是我自己不太清楚这一点:这就是差别所在。无所谓了,反正我们在这里常玩儿的游戏,就是假装自己以前都是社交达人。唯一不参与这个游戏的就是埃斯特了,艾米内有时候也不会。
走廊里的吵闹声渐渐变小、变弱了。周围现在似乎更黑、更冷了。我感觉自己记得在这里日夜经历过的每一分钟。在某种程度上,我很喜欢这种感觉。有时候,很多时候,我只想离开这里,回家去;但有时候,我却想永远留在这里。现在这会儿,我想永远留在这里。我觉得在这里很安全。他们都认识我。我想也不认为他们也不会伤害我。我喜欢那些永远不会变化的琐碎细节,因为它们让人感到安全:到护士站领药时要排队,到休息室里打乒乓球,工作人员的换班安排,甚至还有辛医生每天早上进来时那声毫无创意的招呼:“沃纳小姐今天感觉如何?”
我觉得他喜欢做我的医生。无论何时,无论是他还是我提到我父亲,辛医生都仿佛会长高一头,看起来很重要的样子。这种事我都习惯了,所以很容易就会注意到。
我此刻不想离开的另一个原因是这个房间的墙上挂着的那幅画。喜欢它其实蛮蠢的,因为它看起来根本不像跳棋。但我假装它是,所以躺在床上欣赏它。画中的那只狗的身形只有跳棋一半大,毛是红褐色,不是黑白相间,而且他面对着壁炉,躺在一张小毯上,跳棋从来没这样过,虽然我们家也有壁炉,但从来没点着过。
在这间黑暗的屋子里,如果我盯着那幅画,然后迅速看向别处,就可以假装它看起来很像跳棋。
得到跳棋的那晚,是我人生中最完美的两个晚上之一。另一个是我十二岁生日时,那晚的一切都像梦一样美好,大家都说那是他们参加过的最棒的派对。虽然只有两个完美之夜,但我没什么好抱怨的。如果说有什么可抱怨的,那也是那两个晚上都骗了我:完美只是装出来的。不过我有时候会觉得仍然很值,几乎很值吧。在那两个晚上,我觉得人生自此真的会完美起来。
爸爸提前没打招呼,就把跳棋抱回了家。那晚原本挺普通的,我正在自己房间写作业,或者确切地说,正在做一项有关艾滋病的课后作业。马克正在看《彗星队长》:我故意没关紧卧室的门,也好顺便听听。妈妈在厨房忙活。我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但我猜是在收拾。我们家的厨房已经是南半球最白净的厨房了,但她可不想掉以轻心,让别人把她的名头抢走。虽然我们请了一位保洁阿姨,但是哪够啊,妈妈会把瓷砖擦得像刚刷过漆一样。
我想要一条狗,并且为此央求、纠缠、折磨过每个人。马克也想要,但和我那种想要不一样。他想要是因为我想要,是因为他的朋友们都养狗,是因为别的孩子都养狗。他这种物欲的样子,让我既害怕,又恶心。在他眼里,狗根本不是狗,只是他收集的又一样东西罢了。
不说这个了。反正我听到爸爸的车开进来的声音,比平时早了许多,而且他还把车停在了车道上。好奇怪。我透过窗户瞅了一眼。他已经从驾驶座上下来,正往门口走,只是走路的样子怪怪的,有点儿像约翰·克里斯那种步态,大步流星地走到了门口。他看起来很急切,很专注。我还以为他忘了什么东西,正在去参加什么会议的路上,只是顺便回来拿些笔记、换件衬衫或者跟妈妈说一声。我转头继续做作业,可刚写下到“和朋友家人在一起,或者去临终关怀医院”时,便听到从厨房传来了兴奋的说话声。我走出去后,看到大家都在:爸爸一脸得意,抱了抱妈妈,在说着什么,妈妈也满脸笑容,看起来很满意,所以允许自己被抱着,而马克则自己抱着自己,说着“奖金,奖金,我们发大财了”。
“在庆祝什么?”我问。
“我们以后过生日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了。”马克一口气说道,速度很快,仿佛他自己也感到难以置信,想要大吼出来。
“当然也要合理。”妈妈连忙说了一句。
我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你的合同搞定了。”我对爸爸说。
他用力抿着嘴唇,点了点头。
“但是你不能和别人说。”马克说。
我也兴奋起来。咋说呢,我觉得自己不是个物欲的人,也很讨厌马克那副德性,但我也不是德兰修女啊。各种机遇像鲜花一样开始在我脑子里绽放,我心想,“哇,这下可了不得了。”他们都盯着我,等我的反应,我说:“哇,天哪,太棒了,爸爸,你成功了!”
“嗯哼,当然还有朋友们的帮忙。”他谦虚地说。
但我觉得他们似乎对我有些失望,仿佛我表现得不够兴奋,不够自然。于是我继续说了几句,不过我觉得有点儿说太久了。“好棒啊,爸爸,简直太棒了。你这下是传奇了。你真的做到了哎。杰克肯定高兴坏了。”
他放开妈妈,走到了冰箱旁边。“能给我们带来点儿大变化,”他说,“这下我们家在经济上就宽裕多了,我也能给你们买那些一直想给你买的东西,买那些我一直梦想我们能有的东西了。”
“我们过生日的时候真的想要什么就可以要什么?”我问。
但爸爸迟疑了一下,一只手里拿着冰块夹,一只手里拿着杯子。“哎呀,”他叫道,“我怎么给忘了!”
他把手里的东西放到台子上,跑到了外面。我们都站到窗前,看他在外面干什么。他已经跑到了车后面,打开了后门。接着,我们看到他从里面抱出来一个大纸箱,差不多和马克的那个旧立体音箱一般大。他洋洋得意地抱着箱子,有些笨拙地走上台阶,进了家门,我们全都围过去,好奇地想看看我们的新生活已经为我们带来了什么东西。
“幸好我没把他忘在车里。”爸爸说。他把箱子放到桌上。“可怜的小家伙肯定会不高兴的。”
我听到盒子里隐约传来了沙沙声,然后意识到里面的东西是活的。我立即就明白了那是什么,一边小心翼翼地解绳子,一边尽力不让马克从我胳膊肘下面钻过来。我打开了盒子。
他就这样出现了我们面前。
跳棋。
二
过去几天里,这儿都快无聊死了。小组讨论时,我们似乎一直在绕圈子。我真是听烦了辛迪聊他父母离婚的事。有时候,我觉得辛迪唯一真正在乎的就是作为离婚财产清算的一部分,她父亲卖掉了他们在辛普森山的公寓。辛迪的周末滑雪之旅就像九月的雪一样化掉了。
但辛迪每天都会发表一次她的小控诉,坐在那里哭哭啼啼,然后艾米内会给她一个拥抱,玛吉会说点儿心理治疗师才会说的那种同情的话:“被抛弃的感受,是一种很让人难过的感受。”而我则翻着白眼,心里想着今天奥普拉的节目里有什么。
玛吉最新的想法主意是种树。她觉得做些“积极向上的事情”对我们有好处,所以自从我半夜在这个旧笔记本里写下前面那些东西之后,那的三个下午,我们全都跑到了医院的空地上种树。我觉得这倒没什么不好的;我是说,我完全同意多种树,谁不会同意啊,可问题是,我们根本没种多少。玛吉已经种了四棵,但我们才种了一棵。奥利弗和我坐在护栏上,一边抽烟,一边聊我们自己,一边玩树叶,一边看玛吉干活儿。埃斯特则在绕着八字走来走去,还一边哼哼什么。我觉得她可能是真疯了。艾米内在一边儿挖坑。辛迪在听他的随身听,让玛吉很恼火。紧张、躁动、易怒的本,黝黑的脸总是望着你,似乎猜你在想什么的本,从这个人走到哪个人,想找个人说说话,但不到三十秒,就会被别人甩甩手赶走。小组讨论时,他抱怨说没人喜欢他,确实如此,但也没人不喜欢他啊。我们就想他哪怕能有一次可以安静地站着,正常、老实地和人说话,而不是那种:“喂,快看这块树皮,你知道这让我想起什么来了吗?嗨,明天有人来看你吗,我妈妈明天来,埃斯特现在干嘛呢,他会在树周围踩出一条道的,嘿,晚上你想再看一遍那个录像吗,艾米内想呢,我觉得我调查一下,让大家投个票吧,要我不去看看玛吉需不需要帮忙,回见……”
丹尼尔老是跟我们一起待着,竭力不想把手弄脏,但也想跟奥利弗套近乎。他老是缠着奥利弗。奥利弗倒不介意他,对他反而很和气,不过奥利弗本来就是个和气的家伙,对谁都很和气,或许这就是他的问题所在。我喜欢丹尼尔,对他甚至有些着迷。我还从没见过像他这样对自己的性向毫不掩饰的人,尤其是在他这个年纪,在我们这个年纪,就更让人惊讶了。他跟我相处蛮不错,和所有女孩都不错。我猜他或许是觉得我们对他构不成威胁吧。但话说回来,我也不觉得他能对我们构成威胁。他在很多方面更像个女孩:我们越女孩子气,他就越喜欢。我们的衣服、化妆品什么都能让他很激动。不过我让他蛮失望的,因为我不是很少女:比起聊我的头发,我更愿意去打篮球。我们有时候会逗丹尼尔,或许不该这么做,但我忍不住,而且我觉得他也并不介意。实话讲,他只有我们这两个俩朋友。奥利弗对他蛮好的,但他们也不会跑到什么地方促膝谈心。本则一看到丹尼尔就紧张,离他还有一百米的时候,就看起来仿佛要赶紧打一针镇定剂似的,二百毫升,马上。
不说这个了。我准备要写的是跳棋,但老是走神儿。我至今还记得第一天打开盒子时的感受,心里暗暗期待会是一条狗,但又害怕失望,所以不敢太期待。我没有失望。一双明亮的眼睛,歪向一侧的大脑袋,粉色的舌头,咧着嘴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黑白相间的身体好看极了,就像我家浴室的地板瓷砖在地震后乱七八糟的样子。他的皮毛好像是乱铺出来的一样。我立即就爱上了他。他的身体看着是那么古怪,可脑袋又那么机灵,完全不像我们家附近那些杰克·罗素、金毛和一般的贵宾犬。
他和我以为爸爸会买的那种狗也不一样。爸爸总是别人什么样,我们也要什么样,所以我们家的房子看起来完全就是那种莱特集团的财务经理会住的那种房子。我们家里有两辆宝马,因为像我们家这样的生活,就应该得有。我们买了普雷维登斯湾的房子,是因为大家都去那儿,而且我们去那儿时,爸爸总是穿喷
海蓝之谜
La Mer、
P&S
或者娇兰的
“遗产”
Heritage 香水:穿的是衬衫、短裤、牛仔裤还是沙滩裤不重要,不管穿什么,总会喷其中一个牌子。马克和我每天吃早饭的时候,都会兴冲冲地猜测他今天会喷哪个。有时候,我会很希望他能去二手店或者迪迷斯折扣店买点儿什么——随便买什么都行,就证明他不是看到朋友怎么样,或者比他更强势的人,比如杰克,告诉他怎么样,他就照做。
是的,我很少见到爸爸做什么出人意料或者与众不同的事情,那晚把跳棋抱回家,是他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几次例外。
我把跳棋紧紧抱在了怀里。他不像拉布拉多那类狗一样,喜欢被人抱得很紧。我立即就察觉到了这一点,因为他太独立了,太有自尊心。他伸出舌头来,舔了一下我的鼻子,把妈妈吓个半死,然后他急不可耐地朝四周扫了一圈,好像是在说:“好了,从哪边可以出去?我可要好好出去转转了。”我把他放下来时,妈妈说,“哎呀,不要放到地上。莫里,我不想他待在家里。”跳棋立即抬起后腿,撒了一泡尿。我拍了拍他的鼻子,把他带驾着拿到了外面,好让妈妈清理一下那滩东西。苏日安鼻子上挨了一巴掌,可跳棋好像一点儿都惊慌失措(我喜欢这个词)。他在院子里绕着走“之”字,好像詹姆斯参加十年级的正装舞会一样。我听到妈妈因为狗的事情吵了起来,但爸爸仍然很兴奋,哪顾得上聊这个,根本听不进去。
马克出来找我和跳棋。“你生日的时候想要什么?”他想知道。
“我不知道。”我有点儿生气,我们生活里刚发生了这么兴奋的事,来了一只小狗哎,他竟然还有心思想那些。
“我想要辆摩托车。”他说。
“好啊,你想那就要呗。”然后我又说:“不过要摩托车干什么,这附近又没地方可骑。”
“我不在乎。可以找地方骑。反正就是想要。”
“你觉得我们应该给狗起个什么名字?”
虽然我在问他,但心里已经觉得狗是我的了。爸爸抱着箱子进门的那一刻,我就觉得它是我的了——而且大家似乎也明白、默认了这一点,都没说什么。我猜可能因为是我一直在求他们吧。
马克瞟了他一眼,说:“真是我这见过的样子最蠢的狗了。爸爸为什么会弄这么一只回来?
我想要一只红色赛特狗,像韦克菲尔德家和斯图尔特家的那种。”
“说真的,马克,为什么你老是和别人一个样?”
“为什么你老是要和别人不一样?”
“我没有。”
“好吧,那我也没和别人一样。我只是喜欢红色赛特罢了。这是犯罪吗?”
“好吧,不管怎么说,你觉得我们该叫他什么?”
“我不知道。看起来像浴室的地板,对吧?看起来像有人把浴室的地板瓷砖都砸碎了。就叫他浴室地板吧。”
“他看起来像个棋盘。”
“好,那就叫这个。”
“棋盘?沃克利家那匹赢了各种比赛的马不就叫这个吗?什么罗森马赛。我才不要叫他这个。他们会觉得我们是在学他们呢。“
“那就叫跳棋吧。“
“跳棋?这个不错。我还挺喜欢的。”
我们告诉爸爸我们给狗起名叫“跳棋”后,他看起来很吃惊。
“这是在开玩笑吗?”他想知道。
我们没听懂他是什么意思。
“不是啊。你在说什么。他看起来像个棋盘啊,就这样,但我们不想叫他棋盘,因为沃克利家的马叫这个。所以我们想了想,觉得可以叫他跳棋。”
他平静了一些,看起来甚至有些被逗乐了。
“还算贴切吧。“他嘟囔了一句后,又转头去看他的《商业评论周刊》了。
为了庆祝签约成功,那天晚饭我们准备去外面吃饭。我们到杰克和露丝家时,其他人也都到了:布鲁斯和莫娜、道格和艾玛、德谟克和克里斯,还有各家的孩子。大家都和爸爸一样,兴致很高。杰克有些疯疯癫癫的,一想到他以后能赚的钱便高兴得忘乎所以。我看着他喝下了半瓶苏格兰威士忌,但好像根本没什么影响,他一晚上都很兴奋,但不是因为酒,就算他喝的是番茄汁,也不会哪怕安静下来一分。
聚会越到后来越疯狂、越闹腾。我们到了半个小时后,杰克开始拿着一把剪刀,追着其他男人满屋子跑。每抓住一个,就会沿打结处下面一厘米的地方把那人的领带剪掉。最便宜的领带也要一百五十块钱,可他们都觉得那是年度最好的玩笑。
原来的计划是去饭店吃,但德谟克说服了杰克,因为他们签约成功这事儿得先保密。德谟克说,要是我们大吵大闹地跑到地区餐厅去,嘻嘻哈哈庆祝一番,明天就得上报纸头条了。不管醉没醉,杰克至少还算聪明,能听懂这一点。他突然转过身来,对着我们一群孩子滔滔不绝地讲起来,说什么我们一定不能告诉任何人,不然这比魏玛共和国的崩溃还要严重。我最讨厌杰克这么跟我们说话了,我也很讨厌其他家长,就那么站在那儿,容忍他教训我们。我们都知道杰克控制着我们的生活,但我不想被提醒这一点。
不过,没出去吃饭,我还是挺开心的,因为我那天带了跳棋,一直在担心怎么把他顺进饭店里。杰克给一家披萨店打电话,可是都没问大家想吃什么就点了,叫来的披萨都够我们这群人吃两顿回。“跳棋有口福了。”我心想。我们几个孩子到了台球房,玩了会儿台球,看了看电视,并且互相吹嘘着我们自己有多酷。
但没一会儿我就厌烦了,只好开始和跳棋玩。那些孩子里我没一个喜欢的,他们聊的东西太夸张,太讨厌,简直让人作呕。后来,我坐在在屋子的一角睡着了,跳棋在一边吮我的手指。其他孩子在打打闹闹,讲各种可悲的笑话,往对方身上扔披萨,还大声尖叫,而大人们则吼来吼去,嘻嘻哈哈地大笑着,在屋子另一头呼应他们。
我现在再读这些,我觉得听起来好糟糕:我听起来好糟糕,好像个老古董。我不想感觉像个老古董,但或许我就是吧。不过在医院里,这就没太大意义了。因为我们没多少人,我是说我们青少年,我们要比在学校的时候对对方好多了。比如,本在南半球的任何一所学校,肯定会受欺负。他太显眼了,脑袋跟虾的头似的,隔着一百米你就能发现他。但我们对他蛮好的,他要是能老实站一会儿的话,我们还会跟他聊天,没人会欺负他,只是他以为我们欺负他罢了。
今晚我终于有点儿困了。或许是因为跟玛吉在外面呼吸了些新鲜空气。不过我觉得我应该能睡一会儿。无论如何,反正试试吧。
三
我觉得跳棋想念他妈妈。他虽然已经不小了,但我感觉他仍然需要依偎在她温暖的肚子上,用他软软的头拱她的肚子。我把他放在了洗衣房的一个纸箱里,里面垫着从日用织品柜里偷来的几条毛巾。妈妈和爸爸已经睡觉了。爸爸特别恶心,妈妈则相当靠不住。我们回家的时候打了一辆车,一路上都好危险,因为爸爸醉醺醺的,嘟嘟囔囔不停说合同的事,马克和我,甚至还有妈妈想尽了办法让他住嘴。我不太确定出租车司机对金融业了解多少,但我们从嚼磨牙棒、玩橡皮泥的年纪开始,就一直被灌输着我们绝对不能在家之外聊任何事,绝对不能。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不需要杰克的训话。
在出租车里时,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就是让爸爸再次聊到生日礼物。
“你想要什么?”他一直在用苍老而又悲伤的声音问我,仿佛他正躺在病床上,就要死了。“你需要什么?快点儿,说吧,随便说。”
我试着牵着他鼻子走。
“每门课都得优。”
“别啦,快点儿,不要开玩笑。你老是喜欢开玩笑。说说你真正想要的。快点儿。”
“我可以信任的朋友。”
“少来了,你有朋友啊,对吧?不会吧,说你有朋友。我希望你有朋友。”
想到出租车司机听到这些时,我简直尴尬死了。
“是的,爸爸,我有很多朋友。”
“那就好。有很多朋友很好。我希望你有朋友。”
“好,那我告诉你我真正想要的东西,是钱可以买到的那种。”
虽然我不认为自己像马克那么物欲,但我也不傻。如果有人提出要给我买任何我想要的东西,我可不会告诉他一边儿去。
“说吧,说吧,告诉爸爸你想要什么。”
“我想咱们在乡下有一座农场,周末和学校放假的时候可以去。”
“对啊,”马克突然醒了,说道,“我可以在那儿骑我的摩托车。”然后他转念一想,又说:“不过别每个周末。我可不想每个周末都去。”
虽然爸爸已经酩酊大醉,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我还是有些好奇,想看看他会做作何反应。他努力想说点儿什么,但直到出租车停在我们家前门时,他说出来的也只是个“呃”。
他把这个字重复了十遍。
他和妈妈一边打嗝,一边骂着跌跌撞撞地回到了他们的卧室,马克回到了他的房间,我把跳棋放回洗衣房后,也回到了我的屋子。没了妈妈的跳棋,一直在可怜地叫。我躺在床上,一点儿睡意都没有,或许因为是我在杰克家的台球房里已经睡过一个小时了。跳棋的惨叫听起来就像牙疼。我听了半个小时,等着他停下来,但看起来他好像准备一直叫下去。到后来我实在忍不了了,便从床上跳下来,拖着脚步去了洗衣房。我打开门后,跳棋高兴地好像疯了似的。这是他第一次在见到我时表现出这种纯粹的快乐。说起来,也是任何人或者动物第一次在见到我时表现出如此纯粹的快乐。
我把他抱回到我的床上,紧紧地依偎在一起。这开个了头,此后,我每天晚上都会和他一起睡。刚开始时我还是偷偷把他抱进来,但吵了几次后,妈妈最终被我磨到只好投降。他会睡在床的一个角上,但随着夜越来越深,他也会扭得离我越来越近。我不得不养成了蜷着腿睡的习惯。可到半夜时,他总会挪到床中间,我醒来时已经冷得缩成一团,只好把他往床尾推。但他太重了,我根本推不动,而且他还很不合作,有时候显得特别不高兴。推他简直就像在推一具死尸。
我现在好想他。躺在这张床上,孤单得很。或许有自己的房间也没那么好。奥利弗周末有休假许可,所以回家了,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整个地方荒凉了一半。本倒是在,可他成天和那些老年人聊天,因为只有他们才有耐心忍受他。辛迪也在,但她就知道看电视,做别人的梦。再有就是埃斯特了,但她现在吃了药,估计晕晕乎乎都飘喜马拉雅山上去了,而且还在继续飘。
所以我的时间都花在了瞎逛、瞎坐和瞎看上,而且还抽了好多烟。我真希望我现在脑子能清醒些。我的脑子想到点儿什么,就会一直反复去想,撕碎了、扯烂了去想,一直到我觉得我一定会跟埃斯特一样疯掉才会罢休。我想的事儿并不总是真正发生过的那些,有时候是我希望发生或者我担心已经发生了的事。今晚,在我开始写下这些前,我想的是和杰克对质的情景。太真实了,我甚至都能闻到:我看到了他脸上的、鼻子周围的血管,鼻子周围的,还看到了他透明的蓝眼睛里的怒火。
我正坐在塞巴斯蒂安的店外面的某张铁桌子旁边喝热巧克力时,他突然出现了,一屁股坐在我对面的座位上。我的脸刷地红了,但我没说话。
“嗯,小姑娘,”他说,“我希望你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满意了。”
我还是没说话。
“还是说你觉得自己还能再造成点儿伤害?毁掉更多人?”
“不是我的错。”我说。
“哦?这理论有意思。你不是六岁小孩了,你知道吧,你得对你说的话、做的事负责。我或许喜欢装小孩子,但我可有消息要告诉你。”
“这不是消息。”
“那你也不是弱智。至少我觉得你不是。或许我想错了。”
沉默。
“我说错了吗?你是弱智吗?”
“没人再说‘弱智’这个词了。”
“哟,那对不起了。我政治不够正确,是这问题吗?好,那我就跟你讲讲,小姑娘,我从来都没有政治正确过。我要是一直担心这种屁事儿,也不可能走到今天。”
“是啊,看看你今天是啥样儿。”
“要不是因为你,根本不会出问题。”
“问题在我出现之前就有了。”
突然间,根据我的胡思乱想,我会腾地站起来,大叫着:“为什么你不能放过我们?为什么要把我们也拖进去?你这个垃圾、废物。我恨死你了。你给我滚!一切,一切都是你自作自受,你懂吗?一切都是罪有应得。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
太真实了,我浑身都在颤抖。当然,这一切根本没发生,但是在辛迪盯着电视看的几个小时里,我却在自己的脑子里看这部电影,翻来覆去地放了一遍又一遍,而且对话每次都会发生点儿而变化,因为我在试着搜刮些更有力、更有效的话来对他讲。
事实上,这些年里,我还真和他在塞巴斯蒂安的店里喝过几次热巧克力。露丝每周六都回去莱尔大街购物,杰克有时候会陪她去。但他很快就没了兴致,开始寻找说话对象,找个人来打发时间。有三四次,我就是那个人。我很喜欢那种感觉,让我觉得自己好像个大人。我们坐下来的时候,周围的人会扭头看,人们会假装没注意到他就坐在离他们几米远的地方;但和我一个人坐着时相比,这会儿服务生的动作会更快、更流畅、更腻歪。在这些场合里,我充分地利用着杰克的权势,也多少明白了一些为什么父亲会那么唯他的马首是瞻。不过我还是痛恨他们,恨杰克能让父亲这样,恨父亲能容忍这种事。
现在我写下这些时,心里平静了一点儿。这样很好。在电视厅的时候,我完全慌了神,特别怕医护人员发现我。我不想他们又给我加药了。虽然我特别想靠自己的努力好起来,但在这个地方,我觉得我没机会了,我只会像艾斯特一样,变成一只昏昏欲睡的考拉,就好像在动物园一样,目光呆滞地盯着人们,坐在桉树顶上,大把大把地往嘴里塞桉树叶子。
我想休息一会儿,便从床上下来,走到了窗前。虽然从这儿看不到什么东西,但我还是喜欢。在夜里时,我会想象外面有一片海,在这座楼和一百米外的马路之间,是一座座小岛,十几座由探照灯制造的小岛。那些灯非常亮:你甚至可以看到每一片草叶,在强光中看起来干瘪瘪的,毫无生气。但在一团团的光晕之外,却是大片的黑色,仿佛一片海洋,幽深又充满了秘密。走到路上,啊,走到路上,走到那条充满生机的人生之路带子上,呼啸而过的车辆,忙着过生活的人们……那就是我们的目标,那份我们曾经轻轻松松、毫不费力就可以过上的生活。我们像呼吸那样自然地活着——吸、呼、吸——丝毫没有意识到,有一天,我们生活里的一举一动都会变得如此艰难,连走的每一步路,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动作,都得认真去想。对我来说,现在没有什么是无意识的,一切都要有意识地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