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好几套好莱坞电影都曾经出现过这样的场景——夜幕下,香港高楼林立的街道两旁,霓虹闪烁,好不繁华。
世界上不少没有到过香港的人,就是从电影画面中认识这个不夜城。
如今,香港的霓虹灯饰随社会发展逐一被拆卸,行业式微。
胡智楷是少数默默坚持的霓虹灯工匠,他寻找霓虹灯与艺术结合的可能性,并授徒传承手艺,希望城内的霓虹灯饰再放光芒。
霓虹灯技术源于法国,传入香港已逾百年。昔日在这个街道狭窄的城市内,霓虹招牌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纵横交错,成为香港独特的城市风景线,惟现时街头已难看到这般光景。
因应《建筑物条例》的修改,曾经展现于街道的霓虹招牌,已变成藏于博物馆内的展品。
在香港任职霓虹灯工匠40年的胡智楷,工作也从制造招牌,转型为制作艺术灯饰。
胡智楷早预感室内灯饰摆设是霓虹灯的发展出路,图为他早年设计的眼镜立体人像造型霓虹灯,甚有艺术意味。(图:冯瀚文 摄)
2014年,香港M+博物馆举办“探索霓虹”网上展览活动,唤起了港人对霓虹招牌的关注。
新一代人从网上展品认识到霓虹灯与香港城市发展的关系,上一代人则从中缅怀昔日霓虹招牌挂满街的璀璨市景。
胡智楷显然属于后者。面对业界式微,他几番想过转行。
自从M+的展览之后,却又多了设计师、艺术家找他合作,以霓虹灯演绎艺术创意。
胡智楷受访时表示:“眼见同行不是退休便是转轨道,我亦曾考虑过另觅工作。但每当想转行时,总有新的订单,兜兜转转又回来了。”
受到与新一代设计师及艺术家的合作项目启发,胡师傅尝试将巨型霓虹招牌改做成家用灯饰,希望令霓虹灯“入屋”,不至于被淘汰,结果成功吸引人注意,包括以往曾经来香港旅游、被那个灯红酒绿的霓虹市景所吸引的外国旅客。
“现在不乏外国人找我订做灯饰,如有瑞士客户订做‘HOME’英文字灯饰带回家;也有人委托我制作包含自己名字及爱心图案的灯饰用在婚礼上。”胡师傅拿起最近制作的中国结霓虹灯饰,表示将其缩小变成家用灯饰,要进一步追求精致感与美感,好比艺术创作。
大型霓虹灯招牌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几乎是随街抬头可见,近年却无声无息地减少,原因是香港屋宇署于2010年全面实施《建筑物条例》制定的“小型工程监管制度”,严格规定了招牌的伸出尺寸及架空距离等,城中的巨型招牌顿成僭建物,令霓虹灯行业面临极大危机。
根据香港屋宇署估算,2013年香港约有12万块招牌,截至2023年5月,该署统计香港只有约1.9万块合法及经检核的招牌。
胡智楷形容“一刀切”的条例把这行业推进了夕阳范围:“香港过去因霓虹招牌引发的严重事故寥寥可数,自修订《建筑物条例》后,霓虹招牌的制作与维修成本大大提升,令从业员的工作量大减。”
胡智楷制作、仍留存在街道的招牌并不多,此位于尖沙咀的酒楼招牌是其一。
本来霓虹招牌旧了必须维修或替换,胡师傅指曾有商户申请锯短原有招牌铁箱以符合规定,惟香港屋宇署回复所有个案均必先拆卸招牌,再重新入纸申请。
由于程序繁复,不少老店只好选择将挂了几十年的招牌拆下,新开的商铺为免麻烦亦不再愿意做大型霓虹灯招牌,甚至连招牌也不做。
除了冷冰冰的法例不可逾越,成本较低、颜色绚丽的LED灯招牌在千禧年代出现,亦是令霓虹灯式微的主要原因。
相比LED灯,霓虹灯受限灌注的气体,颜色选择少是致命伤。今天,LED招牌更发展成电视广告屏幕,形式多样,基本已取代了霓虹招牌。
屹立油麻地庙街72年的“美都餐室”霓虹灯招牌已拆卸。
巨型霓虹招牌越来越少,与科技发展也有密切关系。
“我在上世纪80年代入行,那时香港经济腾飞,街铺为吸引路人注意,都会做一块霓虹灯招牌。不但夜总会、舞厅、酒吧等晚上营业的商户愿意花钱,连金铺、银行、酒楼等大商家亦费尽心思以霓虹招牌吸引眼球。在还没有互联网的年代,城中具特色的巨型霓虹招牌,便成为了路标。现在这类地标式招牌已甚为少见。”
胡师傅回忆,那些年通常会相约朋友在酒楼的霓虹招牌下会合,皆因其体积庞大,如深水埗的“信兴酒楼”招牌高近四层楼,悬挂在密集的摊档和店铺之上,即使在晚上,远距离也能一眼看到。可是《建筑物条例》实施后,巨型霓虹招牌被视为僭建物,拆的拆,缩的缩。
信兴酒楼的巨型招牌并非出自胡师傅之手,但他亦对这个深水埗地标被拆卸而感到可惜。
“经营80年的信兴酒楼,由于招牌不符合规定而被迫拆卸。对老店而言,被‘拆招牌’寓意不好,最后酒楼亦结业了。”
随着智能地图普及,巨型招牌的地标作用亦变得可有可无,信兴酒楼的招牌被时代巨轮辗碎,似乎是无可避免。
现年57岁的胡师傅,过去40年亲历了行业的高低跌宕,但他仍然不舍放弃这门手艺。
除中文字外,胡智楷亦制作泰文的餐厅招牌。
“回想上世纪80年代后期,我与师兄弟一同开设霓虹光管工场,经常接到大型招牌订单,为赶工会将招牌上的字分拆给不同的霓虹公司、工场负责,各自做好后再组合装嵌于灯箱上。那时旺市,更衍生出住家式屈光管师傅,多数于油尖旺的唐楼里,在一张大饭桌上工作。”胡师傅回忆,最忙时试过整整两星期没有回家,晚上做累了在工场开一张折床倒头就睡,醒来又继续工作。
“记得当年‘餐厅’和‘海鲜酒家’是最常用的字,‘餐厅’及‘鲜’字烧制难度最高。”
那些年红红绿绿的海鲜酒家、大酒楼霓虹灯招牌照亮整条弥敦道,胡师傅在那个被形容为“鱼翅捞饭”的时代,工作多到应接不暇,月入高达四五万元。
如今“鱼翅捞饭”的画面,只存在于人们的回忆和相片之中。
胡智楷亦从以往做大商户的招牌,转为现时制作小型霓虹灯饰。
虽然收入远不及往昔,但他说现在的工作过程更开心,能够完成一件富艺术感的作品,成功感更强烈。
“我依然喜欢霓虹灯,经过人手扭曲,每一支霓虹光管会呈现不同的效果。”
他表示霓虹灯可在小范围内制成立体灯饰,反观LED需要有支撑物,暂未完全取代霓虹灯。
胡师傅转型制作小型灯饰,例如图中的立体霓虹灯圣诞树。
胡智楷感谢保育工作者对霓虹灯关注,令人依然会留意霓虹招牌在这座城市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他期望相关团体除了储存旧有的招牌外,也应该向外间展示霓虹灯最美的一面,只要大众发掘到霓虹灯有值得保留的地方,自然有人会延续它的光芒。
- 行内人语 -
手艺式微 传承不易
一块霓虹灯招牌的诞生,需要经过草图设计、屈曲光管、接驳电力及安装等多重工序。
胡智楷向记者介绍,昔日霓虹灯招牌的制作由造灯箱放置火牛、屈曲光管、搭棚架、油漆、组装及接驳电线共五个部分的工序组成,每个工序都由专门的师傅级人马负责,才能确保安全。例如,霓虹灯招牌的棚架并非普通搭棚工人懂得搭建,对于棚架尺寸尤其讲究。
胡智楷由任职霓虹灯招牌装嵌师傅的父亲带入行,当屈曲霓虹光管学徒。他指屈光管工艺易学难精,如加热光管时对火候的把控、吹气将光管定形的力度等,均需要长时间浸淫才能熟练。与大多数传统手工行业相似,胡师傅的手艺全靠“偷师”及自己钻研,日复日边做边学而成。随着行业式微,现时全港只剩下7至8名屈光管师傅,手艺面临失传。
胡师傅指烧制光管时要手快眼快。(图:冯瀚文摄)
当光管弯曲到理想的形状时要立即吹气,避免字形下陷不成形。(图:冯瀚文摄)
徒弟数十个
曾有西班牙媒体报道指胡师傅不愿意收徒弟,不愿意传承技术。因此,他经常被保育界人士追问,会否传艺予新人。
他对此澄清:“那家媒体从未访问过我,我亦没说过不收徒弟。事实上,我教的学生包括内地的有数十个,而且授徒从不收学费。”
他表示,这门手艺非一朝一夕能学懂,且难以谋生,来拜师的人多数三分钟热度,令他收徒时态度谨慎。
“现在的徒弟咏琪,初相识时他还在读大学,当时希望我教他制作霓虹灯,以便完成毕业功课。经过数次接触,发现他不是一时兴起,感受到他学艺的坚持,才收他为徒。他断断续续学了近5年,热情未减。”
胡师傅表示,想光管制作得圆滑平顺,除了细心与认真外,经验也十分重要。虽然屈光管的危险程度不及高空工作的装嵌师傅,但亦会烫伤、被玻璃划伤。若碰上复杂、多弯位的字形或图案,制作过程更是充满压力。
胡智楷驰骋业界数十载,做过的招牌多到他都忘记了,有很多亦已被拆卸。他最得意、也是最著名的作品,是中银大厦外墙的三角形霓虹灯,花了近四个月时间制成。逾4000条霓虹灯管包裹大厦的三角柱身,简约的线条描绘出大厦的轮廓,让建筑物在黑夜中发放光芒。
中银大厦外墙的霓虹灯饰由胡智楷制作。(图:静仪摄)
谈及未来,他表示只要仍有工作,就不会退休:“如行内最年长的黄健华师傅,80多岁依然坚持点亮本地霓虹灯行业。”
胡师傅期望有朝一日能开设工场、举办工作坊,提供短期课程,让更多人了解及学习霓虹灯制作技巧,以另一种方式传承手艺。
来源:香港商报副刊
记者:静仪
编辑:静文
封面:健宗
审校:卓玲
监制: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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