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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被活成了卡夫卡

中信出版  · 公众号  ·  · 2024-07-19 17:11

正文


2024年6月3日,是卡夫卡逝世100周年

一个月之后的7月3日,则是他的141周年诞辰。


在他离开我们长达百年之后,人们才渐渐知道—— 在写下《变形记》之前的12年间,卡夫卡更想成为一名画家,并持续创作了大量绘画作品。 这些画作后来随着卡夫卡的书稿一起,走入那个人人皆知的故事:转交好友布罗德,嘱他代为销毁。

布罗德当然没有遵从卡夫卡的遗愿,他带着它们一起旅行,移民,躲避战火,最终把它们藏在瑞士苏黎世银行的四个保险箱里逾半个世纪……

从1953年开始,就有出版方尝试出版这些画作,最后都因为繁复的版权纠纷,无疾而终。直到2019年,当所有权的归属尘埃落定,关于卡夫卡文学遗产中最后一座巨大的未知宝库才拨云见日,结集成一本 《卡夫卡的卡夫卡:弗朗茨·卡夫卡的163幅画作手稿》

绘制者:[奥]弗朗茨·卡夫卡 | 编著者:[瑞士]安德烈亚斯·基尔彻

著者:[美]朱迪斯·巴特勒、[瑞士]帕维尔·施密特

译者:曾艳兵 英译、曾意 德译 | 校译者:苏十 | 审校者:卢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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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现代主义思想家朱迪斯·巴特勒指出:文字描述一定是无法转化为图画的,这是理解卡夫卡画作的最好方式。卡夫卡画中的形象几乎是没有边界、不完整的,人物的每一个连接处几乎都被空白中断。事实上,将人物联结在一起的是白色的水平纸面,而非血肉或任何身体整一的观念。


为了理解这些图画,我们需要先讨论那些摆脱了体积、重量,身体悬空的文学意象,那是卡夫卡小说作品中,似乎反复出现的欲望或动力:要将具象的存在化解成一行纯粹的文字,没有质量和重量,悬浮在空中,摆脱了重力,因失去体积而变得强大。这种超脱或变形出现在那些因反抗父亲(《判决》)、屈服于杀人机器(《在流放地》)、受制于无法区分法律与犯罪的程序(《审判》),或因不能按时起床上班(《变形记》)而惨死的人物身上……


如同卡夫卡损毁小说作品的决心,对于这些画作,他似乎更有敌意。但他仍然曾在信中写下:「你喜欢我的画吗?你也许不知道,我曾是一个出色的画师……作这些画是多年以前,它们当时给了我无与伦比的满足感。」


适逢周年纪念,我们联合单向空间邀请到《卡夫卡的卡夫卡:弗朗茨·卡夫卡的163幅画作手稿》译者、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卡夫卡研究学者曾艳兵,作家、学者止庵,作家糖匪和学者黄竞欧一起聊聊作为画家的卡夫卡。


对谈现场


卡夫卡的卡夫卡


止庵:

大家都知道布罗德违背了卡夫卡的遗愿,把作品都发表了,但卡夫卡并不是一个生前一点儿名气都没有的作家,他生前已经在德语文学拥有一定地位了。我们今天读到的卡夫卡作品,有相当一部分短篇小说都曾发表过,并不像大家传说中,好像这个人全部的名气都来自身后。

但的确是,卡夫卡作品中比较重要的、没有写完的三部长篇小说,是布罗德在卡夫卡去世后出版的。还有很多的札记、信、一些短篇小说,比如《中国长城建造时》《地洞》等,也是布罗德发表的。

布罗德对卡夫卡文字作品的重视程度,比对这些画作要更大。他虽然曾把这些画作用于卡夫卡书籍的封面,但他并不认为卡夫卡的画作与文字作品具有同等价值,所以在博物馆要求展览卡夫卡这些画作时,他拒绝了。

我们今天所看到的这些画作,很多都是布罗德从卡夫卡的本子上剪下来的——由此导致同一张纸上背面的另一幅画,就被破坏掉了。我的理解是,布罗德对于卡夫卡的「画家/作家」这两个身份的认知,是有差异的。而这个差异,恰恰充分展现了卡夫卡的另外一面。

《卡夫卡的卡夫卡:弗朗茨·卡夫卡的163幅画作手稿》序言中谈到卡夫卡画作跟他文学作品之间的关系,我觉得这特别有意思:他的画作并不是他文学作品的诠释——这些画作很少有能够跟他某一个具体作品对应的,而它们本身构成卡夫卡世界的另外一部分。

对谈嘉宾止庵

糖匪:
布罗德为了展示卡夫卡的画而做的事——他的很多画是画在上课的笔记本里的,布罗德把它们撕下来——很像是卡夫卡跟布罗德之间的一个隐喻:撕下的是一个完整的,或者说一个能被部分了解的卡夫卡;但那个被损坏的、看不见的、背后的那幅画,则是布罗德本人。

这本《卡夫卡的卡夫卡》里展现的布罗德,是一个非常激发作家想象力的人物,非常复杂。一开始,他是把卡夫卡当作画家去推荐给当时的艺术圈子“八人组”,甚至他最早认识卡夫卡时,“我都不知道他写作,我以为他是画画的”。他一直是一个资助者的角色,不仅资助了卡夫卡,且对当时德语地区的其他创作者都非常支持。

卡夫卡逝世后,一开始布罗德对待处理卡夫卡画作的态度十分慎重,他害怕人们不会认真看待这些看上去像涂鸦的画作、在普通纸上的作品。他的顾虑很合理。 在读这本书的时候,我也一直在想,如果不是卡夫卡,有多少人会把它成册去收集起来?有多少人会去认真对待?因为他画作的“物质性”很难被当做绘画,如果是版画、油画,天然具备一种很强的形式,而他只是画在草稿上、笔记本上,甚至很多是丢在垃圾桶里,然后被布罗德捡回来的。这些画很难立刻被当时的艺术圈子接受。所以布罗德本人就很纠结,如果我这么草率地展示出来,把这些丢给你们,让这些作品以这种简单朴素到随意的形式出现,是不是反而不利于你们对卡夫卡绘画作品的判断?他这个时候还是蛮爱护的状态。


对谈嘉宾糖匪

到后期,因为卡夫卡的文学作品经他的手,遭到了一些批评家的批评,他个人也会蛮动摇、质疑的。他觉得如果让人家知道是我把卡夫卡的画撕了,那还了得?心路比之前更为复杂,再加上他本人也是一个创作者,这里面有很多留白。书里没有喧宾夺主地做个人揣测式描写,留下空间让我们自行去想象。

黄竞欧:
刚刚大家谈到了布罗德的“二创”,就是他做了遮盖或是撕掉的处理,我挑出了有典型二创痕迹的三幅图(我们知道张爱玲跟宋淇夫妇之间也有类似的故事)。

布罗德将卡夫卡的画作从速写本上裁剪下来
(图源《卡夫卡的卡夫卡:弗朗茨·卡夫卡的163幅画作手稿》)

所以,如果您三位也有一个卡夫卡这样的朋友,您收到了这样一份遗嘱,您会怎么做?会不会像布罗德这样公之于众?

对谈嘉宾黄竞欧

止庵:

首先,那个人得是卡夫卡,这是最重要的。

假如一位朋友拿一堆废纸给我,而我认为这不是一件值得为之奉献一生的事,那我一开始就会拒绝。而就布罗德跟卡夫卡的关系来说,不是卡夫卡去世之后,布罗德起了作用;而是卡夫卡之所以开始写作、开始绘画,都跟布罗德有关系,他是卡夫卡生前的伯乐,不是死后的。他特别知道卡夫卡的价值,这很重要。卡夫卡生前出版过几本书,都是布罗德推荐给出版社,包括朗读会之类的活动,都是他去促成的。

张爱玲让宋淇夫妇销毁《小团圆》,最终这份嘱托交到了宋淇的儿子宋以朗这儿。宋以朗说,我要是销毁了,骂我的人有50%;而我如果出版,也还是有50%的人骂我,对我来讲这事干与不干是一样的。

我觉得布罗德也是如此,卡夫卡有今天的成就,应该不会有人骂他发表了遗作;而有人骂他背叛遗嘱,主要指的是他对卡夫卡的解释上。

曾艳兵:
卡夫卡和布罗德的关系确实有意思。我不知道你们二位作家身边,有没有像布罗德这样的朋友帮你们剪手稿。如果没有布罗德,卡夫卡肯定达不到今天的成就。比如米兰·昆德拉说建立一个“卡夫卡学”,即专门研究卡夫卡的机构或团体,如果没有布罗德,这些就都不会存在。

我们这个书名《卡夫卡的卡夫卡》也有点这个意思,卡夫卡的作品最后经手布罗德,就成了一种既是卡夫卡的,又不是卡夫卡的——有一些部分是“布罗德的卡夫卡”。布罗德把我们带进“卡夫卡”,然后,也是布罗德,好像又把我们带出来了。

对谈嘉宾曾艳兵

卡夫卡的遗嘱没有经过公证,严格来说是不合法的,他属于随手写,让布罗德看也不要看,直接烧掉。但当布罗德把一叠稿纸打开,看到遗嘱的内容后,实际上他已经看到这封信了。

卡夫卡的布罗德


糖匪:
我挺好奇的,布罗德在德语文学界,除了与卡夫卡相关的身份之外,是什么样的存在?

曾艳兵:
早年有一个犹太人作家圈,布罗德在其中处于比较重要的位置。虽然他因为是卡夫卡遗嘱执行人而出名,但布罗德的作品是非常多的,比卡夫卡多,并且他受过正规训练,他的画看起来也比卡夫卡的要正式,但创造性、想象性的东西少。

卡夫卡的作品,如果仅凭一个作家或一个评论家就能把它弄清楚,那卡夫卡就没有意义了。他自己都说,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谁,所以你怎么能够说,你知道准确的他呢?

卡夫卡有句名言:我写的不同于我说的,我说的不同于我想的,我想的不同于我应该想的。我们通常认为,要读懂一位作家,就应该读懂他想的东西、他应该想的东西——那是这位作家最想表达的东西。大家觉得找到那个东西,就像找到真理一样。但卡夫卡的这个东西是找不到的。并且他想的东西可以变,今天这么想,明天那么想。

布罗德(左)与卡夫卡(右)


止庵:
布罗德最大的贡献之一,就是保存了卡夫卡的作品,并选择出版。但是实际上,卡夫卡仍有很多作品没有保存下来,因为他的遗嘱不是只给布罗德一个人。他跟身边其他人也是这么说的。

比如他最后一个来往的女友朵拉,真的听了他的话,把作品都销毁了。布罗德违背了卡夫卡的遗嘱,但是同时有人执行,所以实际上卡夫卡的作品,并没有全部被布罗德保存。

但我们读的最多的两本卡夫卡的书,一本《诉讼》(也叫《审判》),一本《城堡》,这两本书确实与布罗德有很大关系。因为实际上卡夫卡只确定了《诉讼》这篇小说的头和尾,中间的内容是都没有顺序的,虽然有的章节完成了、有的没完成,但是不知道它们的顺序,最终其实是布罗德把它们抢救出来的。不是卡夫卡去世后留给他,是他生前就已经拿走了,他怕卡夫卡毁掉。

所以我们今天读到的《诉讼》,中间的阅读顺序实际上是布罗德想出来的,是他的理解。这和一个人交给你一个完整的稿子,你把它出版了不一样。布罗德确实做了好多贡献,如果没有他,《诉讼》可能没法读。

《城堡》也是,没有写完,但布罗德基本上是按照原本的样子公开了。

曾艳兵:
朵拉,是跟他一起生活的,并且临死之前都在他跟前的人。朵拉特别爱卡夫卡,她说怎么才能理解卡夫卡呢?看他的书吗?不行。看他的书信日记吗?不行,这些都理解不了他。所以当卡夫卡说把作品烧了,她就真烧。

比如有一个细节,一战后,他们在德国生活,过得很拮据,没有钱烧煤。于是卡夫卡说把稿子烧掉,她就拿着去生火了。

朵拉还表达了一重意思:如果你真想理解卡夫卡,要握着卡夫卡的手、看着他的眼睛,跟他说话,你才能懂他。看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当时绝望极了,我想这意味着不可能理解卡夫卡了吗?后来我终于想了个办法,就像今天现场这样,摆了很多卡夫卡的照片,看着卡夫卡的眼睛,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是可以说话的。所以我写了一本书叫《卡夫卡的眼睛》,当你看着照片、听见他的声音,那是你自己在说话,是你在想,卡夫卡应该怎样说话。

对谈现场

糖匪:
就像有“布罗德的卡夫卡”,布罗德最后也成了「卡夫卡的布罗德」。如果我是布罗德,我会不会去做这样的选择?这个选择存在一个最关键的问题:作家的作品是否是属于他自己?刚才曾老师说的,朵拉的选择我其实特别理解,她觉得之后卡夫卡是否被任何人理解,跟卡夫卡本人、跟朵拉已经没有关系。

那如果我身边有卡夫卡的话,首先书信这个部分我是绝对不会公开的,除非他同意。如果他跟我说书信要销毁的话,我是一定会销毁的,因为作家的书信跟生活我觉得是不属于公众的,这是他自己的,你可以不理解,没关系,因为作品它本身是多义的。

当我承认作品本身并不完全属于作家的同时,也就是我在宣称我的书信、我的生活不属于公众。这种情况下,就要有一个很冒险的行为,就是我们如何识别身边的卡夫卡?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在他还没有成名的时候,没有成为像今天这样一个卡夫卡的时候,如何去认出他或她是这个时代的卡夫卡。

曾艳兵:
两位作家如果能选择的话,是做卡夫卡还是做布罗德?

糖匪:
卡夫卡。

曾艳兵:
但是卡夫卡41岁不到就去世了啊。

糖匪:
我不要平庸的那种长生。

止庵:
我觉得做布罗德也行。我觉得这俩人能做上一个就可以。最怕的是布罗德永远没见到卡夫卡,和卡夫卡永远没等着布罗德。最惨的就是,我空有卡夫卡之才,但是没遇见布罗德这人;或者我空有布罗德之志,然后找不到一个人嘱托你这件事。

曾艳兵:
卡夫卡有一封给他父亲的信,他绝对不愿意让别人看,这是布罗德完全违背了卡夫卡的意思。那封长信,有5万多字,他想解决一个问题:我们父子之间为什么关系不好?他在信中分析,一会儿说我作为儿子,我是如何不被你理解的;然后他又站在父亲的立场,想象我是父亲的话,我应该怎么办。他就是这样来回地交叉。

他写这封信,是想弥合父子之间的关系,但不敢交给父亲看,于是交给母亲,请她转交。他母亲一看,认为这个信不能给他父亲看,于是母亲就把信扣住了。
所以最终的结局是,这封信现在我们所有人都能看到,而卡夫卡的父亲从没看过。

止庵:
但是这封信还对于卡夫卡非常重要。现在所有的研究,没有人不提到这封信。

糖匪:
我突然觉得曾老师说的那封信就非常卡夫卡小说里的情节。

对他来说,一辈子如果有重力无法摆脱的那个东西,他一直试图用幻想去摆脱的,其实就是家庭、父亲的这种权力关系。所以我想,这个人如果花了几万字跟父亲沟通,那他之前花在沉思上的时间可能要更长,可能是需要几年。就像他的绘画一样,沉思的时间远远超过下笔的时间。(大家看这些画其实是非常简单,但之前他有大量的思考过程。)

回到这封信,结果他真正要去倾诉的对象永远没有看到,而全世界都看到了那么私密的对话。太恐怖了。

黄竞欧:
相当于朋友圈分组了屏蔽某人,结果屏蔽错了。

曾艳兵:
这就是卡夫卡,卡夫卡是不能按照平常的方式来理解、来说明的。甚至出现了一个词叫“卡夫卡式”——Kafkaesque。

他的很多的问题,不是我们认为的那种要么选项A、要么选项B。在卡夫卡身上,一切皆有可能。

卡夫卡活着本身就是一个作品,他的生活方式就是一个艺术品。

活动赠送的请假条

绘画和写作是卡夫卡的延伸


黄竞欧:
我知道很多中国读者都是第一次有机会大规模地观赏卡夫卡的画作,各位老师印象最深的是哪些作品?

止庵:
我最喜欢《击剑者》,我个人认为卡夫卡画得最好的一幅画,是见他水准的一个作品。
《击剑者》

当然,这些也是布罗德的选择,是他最早示人的画作,在卡夫卡生前,就有一部分画在布罗德的帮助下被发表。

卡夫卡本人明确说过,绘画和文字不可结合,比如《变形记》的封面,他明确拒绝是一只甲虫。他在给出版社的信中提出了这样一个封面情景:假如允许我对封面插图提建议,那么我会选择诸如这样的画面:父母和经理站在紧闭的门前, 或者更好的是,父母和妹妹在灯光明亮的房间里, 而通向旁边那个房间的门扉中一片黑暗。

《变形记》(莱比锡:库尔特·沃尔夫出版社,1916年),封面插图由奥托玛尔·施塔克绘制

我觉得这是最能够让我们理解卡夫卡这些画作的一段话。实际上,卡夫卡的画作与他的作品之间没有直接的对应关系。比如《变形记》这部小说,我没有看过它改编的电影版,但我看过很多图画、绘本,我都觉得不太成功,因为很多文学形象是不能被视觉化的。《变形记》是最典型的例子。我们把它具象为一个甲虫,就把它做实了,小说也就随之损失了非常多的东西。它太复杂了,很难直接形象化。

弗朗兹·卡夫卡1920年10月29日给密伦娜·耶森斯卡的信中的画(马尔巴赫德国文学档案馆)

但是这个这幅画很有意思,卡夫卡的画作和小说之间唯一可能的一点联系,也许就是这幅《酷刑场景》,对应卡夫卡的小说《在流放地》。这幅画有意思之处是右侧这个人——这个人非常非常重要——画中正在进行一个酷刑,把一个人四肢拉开,像中国古代的车裂一般,然后右侧那个人在袖手旁观。它们放在一起,会让我联想起《在流放地》,虽然实际上也不完全一样。

糖匪:
我也很喜欢这幅画。从画面到联想起的《在流放地》情节,的确是一个受刑的过程,他把旁边那个人解释为屠夫,但整个过程是静止的、宁静的,他不是那种动作上的静止,而是他整个状态、气氛是一种接受式的,非常没有挣扎,没有血腥。我们试想如果其他人做这样一个主题创作的话,也许完完全全不是那么简洁的、平和的。他用一种简单的线条勾勒出来,我们就像那张纸一样被静静地撕裂了,没有发出太多的响声。包括他也没有说这个刑具是张力向外,你仿佛处于永恒之中,被撕裂又完全没有裂开,甚至连痛苦都感受不到的一种状态。

而卡夫卡描写人物时,都采用这样一个被动的、没有过多渲染痛苦的方式。我们经常说卡夫卡的绘画是不是他写作的延伸,我觉得不如说每一种创作方式是我们作为「人」的一种延伸,也就是,绘画和写作其实都是卡夫卡的延伸。因此,无论是他的绘画作品还是他的文学作品,我们都能看到相同的内核跟精神质地。
这个东西深深地触动我。

曾艳兵:
这和卡夫卡的刑罚理念直接相关。比如为什么要惩罚一个人?因为他有罪,继而有了审判。

卡夫卡专门对此做了研究,他觉得刑罚与罪的关系,有时候是颠倒的,是不清晰的。卡夫卡认为在西方,特别是当时的奥匈帝国,不是因为有罪我们才惩罚你,是「我们惩罚你」就是你有罪的证明,并且通过用刑、逼迫你说出来,可以帮助坐实你的罪名。卡夫卡是学法律的,他知道法的精神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要有法。法不是从来就有的,也不可能永远都有,我们作为原始人时只有自然法,弱肉强食,属于天法。

卡夫卡所有作品的不可阐释、不可具象性,构成了卡夫卡的复杂和伟大。

黄竞欧:
现在网络上疯转的卡夫卡「打工人嘴替」,多出自《卡夫卡谈话录》,作者是卡夫卡同事的儿子古斯塔夫·雅诺施,有很多人质疑这本书的真与假。

曾艳兵:
卡夫卡的问题不能问真与假,只能谈我们怎么去理解他,是否是一个独特地理解,对我们的生活、人生是否有启发。我们追求的那个真,随着作者的死亡,也许是找不到的。从这个意义上讲,不要太过于去追究到底是真是假,古斯塔夫·雅诺施的记录也并不是不可信的,因为他的确是卡夫卡同事的儿子,他们是有机会接触的,布罗德也认为这个基本上是真的。有人质疑,有人相信,只是,我们不会知道这是不是他真实的意愿。这本书应当作为一个辅助读物。

止庵:
从读者的角度来讲,今年作为卡夫卡逝世100 周年,有很多出版物,我发现有不少读者只读这本《卡夫卡谈话录》,认为这本书中的卡夫卡特别亲切,并基于这本书做出对卡夫卡的判断,我觉得这会有点问题。曾老师说的特别好,《卡夫卡谈话录》是一个辅助读物,它应该是读了卡夫卡的作品之后,再读它,找到相互之间的印证。我不太认为只阅读《卡夫卡谈话录》能够成为我们全面了解或者唯一了解卡夫卡的一个方式。

对谈现场

曾艳兵:
这个顺序的确是比较合理的。首先是作品,然后读书信、日记,再之后是其他的内容——包括他的画作,这都是卡夫卡的一手资料。另外还有卡夫卡的传记。其实怎么读都可以,但不要轻易地认为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判断。

糖匪:
卡夫卡在今天已经成为一个文化icon,对于很多青年人来说,即便不读他的小说,也仍然在某种时候觉得卡夫卡能够理解自己,或者说网络上流行的说法:嘴替。从我个人来讲,我希望大家少用「嘴替」,而是尽量用自己的嘴和脑去表达。这一点很重要,因为你的表达才是你的,才是最准确的。它直击靶心。

曾艳兵:
很多人说卡夫卡是“打工人嘴替”、“职场差生”,这个需要修正一下——他是这个保险公司里无可替代的人。卡夫卡一休长假或说辞职,公司就会给他涨工资、提级别,过了两年,他又提出来辞职了,公司又开始考虑,是不是应该给他涨一级了,是一定要把他留住的。所以在工作中,卡夫卡非常重要的特点是他既在工作中很焦虑、不想工作,另一方面他又真正在工作着,他能把这个焦虑写进作品里面去。一个作家,如果没有焦虑过,是写不出焦虑来的;但一个彻底焦虑的人,他也没法写。所以他是在这样的过程中把握的。

止庵:
其实你想拿卡夫卡当嘴替,他未必愿意成为你的嘴替,为什么呢?回到他的那份遗嘱,他既然要把所有作品都销毁,意味着他根本不想跟你分享这些事,他要死了,以前出版过的,他希望全部失传,未出版的,全部销毁。

卡夫卡对我最大的影响,不完全在于卡夫卡的作品,而是卡夫卡作品以及整个卡夫卡人生构成了一个东西,叫作“卡夫卡式”。


这个东西使我们看什么都像卡夫卡,我们当下的生活好像卡夫卡已经替我们写过了,这跟卡夫卡真的没什么关系,是我们自己自觉地认同于他,因为我们太容易有与他相同的 感受了。所以使得我们都活成卡夫卡了,而卡夫卡早已经离开了我们。

就像我们现在看卡夫卡的这些画,其实都很简单,有点像涂鸦作品。但因为我们了解卡夫卡,我们看这每一幅画,都觉得太卡夫卡了,我们看出了他的那种孤独、那种绝境、那种绝望无助,或者是跟自己开了一个玩笑,等等,我们会赋予它好多意义。

这其实是一个作家最不朽的地方——他真的成为我们人生的一部分,我们都活成了卡夫卡,都具有卡夫卡的一部分感受,然后卡夫卡的感受永远在我们的生活里呈现出来,虽然他已经去世了100年。这就是卡夫卡最了不起的地方。

我们被活成了卡夫卡


糖匪:
我们好像是被活成了卡夫卡。

卡夫卡是开创现代性的,进入现代社会以后,工业生产让越来越庞大的东西出现在我们面前。在此之前,是一个金字塔的权力结构,顶上是君主和上帝,你能清楚地看到这个等级。而在现代社会之后,当你进入一个大的官僚体系、生产系统之后,我们是看不到具体的人的。以前我们能看到上帝的面貌,或者说君主的面貌,但我们现在进入的是一个大的、无机的框架里,人就被搅肉了。科技发展到今天,互联网时代,好像我们早就离开了工业时代,但我们仍然处于很悲催的现代性里面,这里面有巨大的荒诞。所以,我们其实是被活成卡夫卡的。

作为作家,我希望能达到他那样的成就,但我真的不希望这个社会,成为卡夫卡那种每天推开门就要面对巨大荒诞性和无力感。

止庵:
有些读者觉得卡夫卡过于战战兢兢,把什么事看得太严重了,觉得他太过于敏感。其实不是,他说的事都是真的。卡夫卡讲了那么多悲惨的故事,而一个事实是,他有三个妹妹都死在了纳粹集中营里,他写什么荒诞的都比不了这个更残酷。

糖匪:
今天作为写小说的人,经常会被问到的一个问题:有没有考虑你的作品影视化?但其实就作品本身来说,一个好的文学作品,最重要的标准是它只能以文字形式,并且是你最终呈现的语言调性、风格来书写。因为好的故事往往不是在选择说什么,而是选择不说什么。如何去不说。一流的小说,是只能用文学的方式来呈现。卡夫卡的东西绝对是一流。每个字都不得不是如此,这就是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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