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7日下午，“江南与艺术社会史”系列学术讲座第六讲在中国美术学院象山校区水岸山居大会议室举行，主题为“船山《诗广传》诗学发微”。北京大学教授杨立华主讲，中国美术学院教授闻中评议并主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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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立华教授介绍了本次讲座所涉及的王船山的诗学理论世界，即王船山《诗广传》中对于诗歌的审美判断。“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 王船山以孔子诗论为本，建构起了诗歌评判体系的标准，对历代诗歌进行点评，主张诗歌表达真情实意。本次讲座通过聚焦船山诗学的发微，旨在讨论船山诗学与其晚期思想发展的关系。
一、船山诗学历程
作为中国哲学史中少有的集思想高度、哲学高度和学术体量于一体的重要思想家，王夫之一生过着贫穷、困顿而又充满气节的生活。明亡之后，王夫之隐居家乡石船山，因而又被称为王船山。因为贫困的生活和复杂的历史条件，王船山的许多著作遗失。清后期，船山学说在湖南影响广泛，曾国藩兄弟就深受影响。18世纪末、19世纪初发起组织的船山学社对中国近代学术思想产生深远影响，毛泽东的老师杨昌济是船山学社的重要成员之一。
王夫之：《诗广传》书影
王船山终其一生思考和痛苦的问题是：明朝为何会亡？这影响了王船山对明代诗风的反思以及诗歌审美判断的思索。宋以后儒家哲学家不再将诗作为核心的关注。与之不同的是，王船山极为重视诗，他不是用经学的方式理解诗歌，而是从诗歌本身谈论诗学。
王船山16岁（甲戌）开始学诗，受教于叔父牧石先生，“十六而学韵语，阅古今人所作诗不下十万”。王船山论诗的著作有《古诗评选》《唐诗评选》《明诗评选》《诗广传》《南窗漫记》《诗译》《夕堂永日绪论》《楚辞通释》等。王船山早期倾慕以李梦阳、何景明为代表的前七子的诗歌创作，后来却受到以钟惺、谭元春为代表的竟陵派诗风的影响。王船山29岁（丁亥）时形成了自己基本的诗歌理解，但仍未脱旧习。46岁在友人刘近鲁家广泛阅读诗歌，所造益深。53岁（辛亥）时效仿江淹《杂体诗》作《仿体诗》，旨在对崇尚“宗风”“门庭”的时风有所矫正。此时王船山尚未有评选历代诗歌的想法。王船山的历代诗选应完成于60岁（戊午）避乱山中之前。61岁（己未）时已完成《古诗选》的部分评点。《古诗评选》《唐诗评选》《明诗评选》等应完成于61岁返回湘西草堂至62岁（庚申）作《六十自定稿序》前。《诗广传》作于62岁，重定于63岁（癸亥）。《楚辞通释》撰成于67岁（乙丑）。《南窗漫记》《诗译》《夕堂永日绪论》等则是船山70岁以后，对其诗学所作的总结。本次讲座旨在讨论船山诗学与其晚期思想发展的关系，因此主要关注历代诗选评、《诗广传》和《楚辞通释》，即其61岁至67岁的诗学著作。
二、诗所以道性情
王船山主张诗要“达情”。王氏认为，“诗以道性情，道性之情也。性中尽有天德、王道、事功、节义、礼乐、文章，却分派与易、书、礼、春秋去，彼不能代诗而言性之情，诗亦不能代彼也。决破此疆界，自杜甫始。梏桎人情，以揜性之光辉；风雅罪魁，非杜其谁耶？”
中国古代评价诗歌的标准之一是“诗言志”，王船山认为“言志”并不是评价诗歌最重要的标准，诗最重要的是“达情”，所以诗一定要有情。王船山使用“情”这个概念时有情感的意思，但更重要的意思是“实”。先秦时期，“情”的本意表“实”，意思是实际、实在、真实。情感、情绪是后来派生出来的意思。“诗达情”就是要表达诗歌的真实情感，诗里必须有真实情感。诗歌可以谈道理，但谈道理不是诗歌的主要责任。诗是通过涵咏，感发兴起人的意志。诗教与乐教都是感发兴起，润物无声的。王船山反对诗歌承担讲道理的主要责任，反对用诗来写历史，斥之为“诗史”，其斥杜诗的原因正在于此。王船山认为诗要“达情”，诗要用感性的方式来讲，是直接的审美感兴，所以诗歌里必须有“现量”。“现量”这个词是一个佛教用语。唯识学认为，“现量”是直接经验，“比量”是逻辑推理。诗歌必须要有“现量”，要有视觉听觉嗅觉这样的直接经验。杨立华教授以崔颢的《黄鹤楼》、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为例进行分析、比较和品评，展示王船山对两首诗的评论。崔颢的《黄鹤楼》：“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李白仿崔颢的《黄鹤楼》，写下了《登金陵凤凰台》：“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崔颢的《黄鹤楼》生气流动，气韵自然，但王船山认为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更好。“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李白的这首诗中有怀古之意，伤感时间的流逝。“三山半落青天外”，这句里有“现量”，什么叫半落青天外？山远远看过去好像在天外一样，形容山高。结尾很妙，“总谓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这句诗包含了《世说新语》里晋明帝“举目见日，不见长安”的典故，蕴含着诗人对衣冠南渡的感怀。所以王船山认为诗歌应有生气、气韵的流动，“诗以道性情”，诗歌要将真情实感表达出来。
王夫之：《诗译》书影
三、以孔子诗论为本
王船山以孔子的诗论为本来建构诗歌的审美判断标准。孔子认为，“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诗的兴、观、群、怨跟世风、民风有关，诗风是世风、民风的体现，诗承担着塑造世风、民风的功能。
诗可以兴。诗之“可以兴”，即以声情动人而有所鼓舞。情，实也。非实则无以动人。对于一切夸张做作之词，王船山皆深斥之。王船山赞赏孟浩然“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的诗句，贬抑杜甫之“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认为杜诗中“汗漫崚嶒”句夸张过甚。评杜甫的《旅夜书怀》，以“星随平野阔，月湧大江流”为“一空万古”，评“名岂文章著”为“好句”，但认为“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为“大言无实”。王船山评诗强调“实”，反感各种装模做样与“不实”。杨立华教授坦言，诗要想达到真正的“真”和“实”需要极高的技巧。思想最重要的前提就是诚实，思想的诚实要一层一层剥掉各种各样的伪装。在王船山眼里，诗歌若没有了真情实感，诗人也就与戏子无异。正如王船山评左思《咏史》中所说，“咏荆轲诗古今不下百首，屑屑铺张，裹袖揎拳，皆浮气耳。惟此蕴藉舂容，偏令生色。余不满太白经下邳圯桥诗，正以此故。以頳涂面，挂发爲髯，优人之雄，何足矜也！”王船山评徐渭《龛山凯歌》，“纔是雄浑，纔是悲壮。七才子，优装关羽耳。”这体现了王夫之对诗的审美评判标准，诗歌须真情感人。
杨立华教授以刘邦、曹操、张巡等人的诗为例，进一步介绍王船山对诗歌中英雄气的品评。刘邦的《大风歌》是历代诗选的必选古诗。刘邦创作的《大风歌》虽不工整，但英雄气扑面而来。曹操的英雄气在“月明星稀”中。对于历史上颇有争议的张巡的五言诗《闻笛》：“岧嶤试一临，虏骑附城阴。不辨风尘色，安知天地心？门开边月近，战苦阵云深。旦夕更楼上，遥闻横笛音。”王船山评论此诗道，“一事开合，弘深广远，固当密于柴桑，纯于康乐也。三、四下句简妙，寓曲于直，不许庸人易解。文生于情，情深者文自不浅。此何等时，而云‘试一临’，云‘旦夕’、‘遥闻’：忠孝深远人游刃有余，不甚张皇将作惊天动地事。谢太傅见桓温时正似此。文山燕狱诗未免借气以辅志。‘死有重于太山’，非躯命之谓。躯命鸿毛，何所其不悠然耶？”杨立华教授为大家解读道，张巡的这首《闻笛》中同样有英雄气。张巡作此诗时，城已被围，“岧嶤试一临，虏骑附城阴”，然而诗里的内蕴却是从容不迫。“不辨风尘色，安知天地心？”由此一转，“门开边月近，战苦阵云深”，然后接“旦夕更楼上，遥闻横笛音”。诗歌在一开一阖中传达宏深广远的境界。因而王船山说“忠孝深远人游刃有余，不甚张皇将作惊天动地事”，这是张巡诗里的英雄气。杨立华教授指出，王船山评诗的背后贯穿着他一直思考和痛苦的问题：明为何会亡？如果明代诗风有如此强有力的历史承担的意志，如果有这样的一群充满英雄气的人，明怎么会亡？这实质上是王船山对明朝的期待，对明代诗风的期待。
诗可以观。观就是观世风、民风。通过对世风、民风的观，了解王朝历史兴衰的趋向。历史的兴衰与人情、人心有关，跟诗有关。王船山在《诗广传》中写道，“郑之诗能使人思，齐之诗能使人作。能使人思，是故其淫也、犹相保而弗相弃也。能使人作，是故其夸也、一往有余而意不倦也。思而不能使人思，作而不能使人作，虽以正而国，罔与图功。故《还》之‘儇好’，无异于《清人》之翱翔，而哀乐异音，衰王异气，安危异效；齐之足以霸也久矣，桓公乘之，不劳而搂诸侯如拾也。郑无岁不受兵而不亡，抑有以夫！”王船山认为郑诗使人思，其中含有很深的感情，虽然郑诗过度的方面就是淫，但情感的过度又会“相保而弗相弃也”，人与人相互护卫、关联，不抛弃对方。由于彼此之间不放弃，遇到危难的时候就能勉强延续下去。齐诗使人作，使人鼓舞兴起。齐之霸业久矣，霸气足矣，于是当齐桓公、管仲出现后，“不劳而搂诸侯如拾也“。这说明历史之兴衰都跟人心有关，与人情的呈现有关，也就与诗有关。因为诗是为了呈现真实的人心世界。
王船山对于明代诗风是有切肤之感的。王船山品评说，“《子夜》《读曲》等篇，旧刻乐府，既不可登诸管弦，虽下里或讴吟之，亦小诗而已。晋、宋以还，传者几至百篇。历代艺林，莫之或采。自竟陵乘闰位以登坛，奖之使厕于风雅，乃其可读者一二篇而已。其他媟者如青楼哑谜，黠者如市井局话，蹇者如闽夷鸟语，恶者如酒肆拇声，涩陋秽恶，稍有须眉人见欲哕。而竟陵唱之，文士之无行者相与斅之，诬上行私，以成亡国之音，而国遂亡矣。竟陵灭裂风雅、登进淫靡之罪，诚为戎首。而生心害政，则上结兽行之宣城，以毒清流；下传卖国之贵阳，以殄宗社。‘凡民罔不譈’，非竟陵之归而谁归耶？推本祸原，为之眦裂。”一代风教之陵夷，其肇启非只一端，然相煸成风，朝野几无弘忍勇毅、任重持远者，诗教之颓靡安能自外于罪愆？诗风可以观世风、民风，诗是人心、人情的呈现，明代诗教的衰落固然有多方面原因，但王船山认为与竟陵派诗风有着密切关系，竟陵派诗风的流弊是失去了真情实意，“灭裂风雅、登进淫靡”，民风、世风败坏、颓靡；朝野无能，缺乏能承担起责任的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王船山持论虽激，其中实有孤心独见、深切著明者存焉。
诗可以群，可以怨。群是和睦的群聚，怨是含蓄、真实的。王船山认为正向的群、怨是有益的，最怕的是匿情，为了表面的和谐和团结，隐藏自己的怨恨。怨是真实情感的表达，群是表达真实的怨的群，这样的群才会更加牢固、和睦。真正和睦的群是彼此之间会有意见，也会有真情。因而王船山说“方在群而不忘夫怨，然而其怨也旁寓而不触，则方怨而固不失其群，于是其群也深植而不昧。” 他在评卓文君《白头吟》时就表达了这一观点，“亦雅亦宕，乐府絶唱。捎着当日说，一倍怆人。《谷风》叙有无之求，《氓》蚩数复关之约，正自村妇鼻涕长一尺语。必谓汉人乐府不及三百篇，亦纸窗下眼孔耳。屡兴不厌，天才欲比文园之赋心。” 王船山品评诗崇尚“蕴藉”“敛度”“忍力”，贬斥“褊躁”“刻露”“酸馅”，以为雅俗之大防。一切“山人”“措大”“浪子”“经生”之词，“村巫傩歌、巷塾对偶、老措大试牍、野和尚偈颂”等，皆风雅之贼。
杨立华：《思诚与见独之间：中国哲学论集》，
北京大学出版社，202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