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向影迷和业内人士询问这样一个问题:谁是中国当代最值得敬重的一位导演?我相信李杨的名字,会出现在很多人的答案中。
李杨
在出道的前二十年里,李杨仅仅留下了两部剧情长片:2003年的《盲井》,和2007年的《盲山》。
然而仅凭这两部作品,李杨就足以在华语电影史上骄傲地占据一席之地,因为他的叙事才华、社会责任感和对现实的批判力度,在同时代内地导演中几无对手。
李杨的电影所拍摄的,或许都是被人视为所谓「社会阴暗面」的故事题材:《盲井》中的两位农民在矿井里经营的谋杀生意,和《盲山》中被贩卖到大山深处的女大学生备受凌辱的生存过程。
《盲井》(2003)
但与我们常常看到的地下电影不同,《盲山》和《盲井》都有着简明精炼却扣人心弦的精彩叙事。它们就像任何一部叙事技巧纯熟的类型片一样,能让我们全身心地沉浸在导演铺陈的故事中,即便把这两个故事换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我们依然能对主人公的处境感同身受。
《盲山》(2007)
但与此同时,李杨的作品又深深地根植在中国的底层现实中。拐卖妇女问题、煤矿管理不善问题,以及通过故意杀人伪造矿难来骗取赔款的事件,都是在我们的社会底层存在已久的疮疤,只不过主流媒体正愈发的在无意或者有意中,对这些问题视而不见。
《盲井》(2003)
作为一个中国电影人,李杨无疑具有着极强的社会责任感。在十年前的访谈里,他曾经充满豪气地说:「作为一个电影工作者,我有责任感,也有义务来记录一个真实的中国。在内地,不能全部都是歌功颂德的影片吧,总该有那么一两个人站出来,关注一下真正当下人民的生活,而不是虚假地敲锣打鼓。」
而在最近,李杨的「盲字系列三部曲」的收官之作《盲·道》,在经历了多年的波折后终于登陆院线。
《盲·道》(2017)
令人遗憾的是,李杨的新作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一场不折不扣的灾难,甚至让人不敢相信,拍出这部电影和拍出《盲井》《盲山》的导演,会是同一个人。
《盲·道》讲述的是一对社会边缘人之间的情感关系。被亲生母亲卖给人贩子团伙的盲人小女孩晶晶,一直以来都在街头靠乞讨赚钱。她与假扮盲人的骗子赵亮在街头偶遇,两人在经历了初识之时的磕磕碰碰后,竟然渐渐产生了一段如父如女的友谊。
为了送晶晶回家,赵亮把她从人贩团伙处解救了出来,然而保证不把晶晶「还」给人贩子的她的生母和继父,却在赵亮离开后就食了言。影片的结局无比悲壮:为了保护晶晶,赵亮在与人贩团伙对峙时身中数刀,躺在晶晶的怀里奄奄一息。
重点表现人物之间情感关系的《盲·道》,在现实批判力度上,自然会不及《盲山》和《盲井》。不过在片中,我们依然能看到李杨的些许个人印记:对底层边缘人的关注,对社会问题的展现,以及对于那些在面对恶行时袖手旁观,最终沦为恶行之共犯的看客们的无声却激烈的控诉。
然而《盲·道》与《盲山》相比时的问题在于,《盲山》中的看客个个都拥有着生动的面孔,而《盲·道》结尾处的看客,却没有真正地出现在画面中。面对奄奄一息的赵亮时,他们不断重复的那句「别多管闲事」,就如同从音效库里临时拉出来,自动填充到好莱坞大片音轨中的群演背景音一般虚假。
但看客们的虚假,还不是《盲·道》的最大问题,因为它所塑造的两位主人公不仅同样面目模糊,还充斥着陈词滥调。
一个因为酗酒而众叛亲离、被迫行骗的摇滚歌手,和一个虽然在街头乞讨,却心地善良、讨人喜爱得就像中央六套儿童电影主人公的盲人女孩;如此人物设定,大概仅仅处在电影学院二年级生学期编剧作业的平均水平线上。而李杨在塑造两位主角时的执行力和投入程度,甚至还比不上那些二十岁出头的学生。
两位主演尴尬的演技,更是让影片雪上加霜。饰演赵亮的正是李杨本人,他生硬的面部表情和毫无抑扬顿挫的念白方式,几乎让男主角出现在银幕上的每分钟都成了对观众的折磨。至于饰演晶晶的杜函梦,则陷入了所有缺乏灵性的小演员都难以避免的误区:由于讨人喜欢的意图过度明显,反倒让人们对其心生抵触。
不过我们或许不应该对两位演员过度苛责,毕竟在面对《盲·道》的糟糕剧本时,他们除了尬演之外也做不了什么别的。而剧本的锅,可就要李杨自己来背了,这疲软的叙事、笨拙的闪回和三流的台词,简直让人们吐槽无力。不信就做个测验吧:你能数出整部电影里出现了多少次如下台词:「晶晶啊」、「亮叔叔!」、「爷爷好」和「奶奶好」吗?
在《盲·道》里,李杨已经失去了他之前对社会现实的敏锐嗅觉。无论是两位主人公、人贩子团伙、临时出现在剧情中的农村人家,还是在公路上让赵亮和晶晶搭车的货车司机,所有角色都像是在真空中被想象出的提线人偶,没有谁会让你相信,他是你在现实中会真实遇到的人。
这种退步,是多么让人遗憾啊,因为我们还能想起李杨在《盲井》和《盲山》里只靠寥寥几笔,就能勾勒出一个人物的精彩肖像。
我们甚至不用提及《盲井》里的元凤鸣(王宝强饰)和《盲山》里的白雪梅(黄璐饰),单单拿《盲山》里的两个出场时间不超过一分钟的小配角举例子就够了:在开往大山的长途大巴上,「风度翩翩」地向白雪梅变戏法的人贩子(同样由李杨自己饰演),和不论是面对逃跑的白雪梅,还是面对在她身后追赶的村民,都只是漠然地向他们指路,然后继续闷头前行的无名挑柴人。
《盲山》(2007,李杨左一)
我们可以理解李杨在筹拍《盲·道》时受到的挫折,毕竟他在整个拍摄过程中,先后经历了筹资困难、出品方撤资、多次审查与反复修改在内的磨难。而且这部《盲·道》,甚至不是他最想为「盲字系列」收尾的故事;他在《盲山》之后最想拍摄的是表现民工潮与留守儿童生活的《盲流》,但这个项目却由于种种原因,最终胎死腹中。
即便如此,李杨最终呈现出的《盲·道》成片,依然令人失望,这还是建立在大多数人都对影片抱着极低期待的基础上。
而在几乎整整十年前的那个秋冬档期,李杨的《盲山》正与李安的《色,戒》在影院同时放映。面对记者的采访,李杨曾志得意满地说:「李安是我尊重的导演,不过《色,戒》我看了,如果有心的观众要把我们这两部片子做比较,我也不介意。有人拍片子可以动辄花几千万美金,我拍的这个片子用了400多万人民币。我敢拿出来和那些大片比较,比构思比叙述,哪怕比制作的细腻,我有这个自信。」
在整整十年后,李杨拍出了豆瓣评分4.6分,首日票房13.4万元的《盲·道》,这是个悲剧。
而一位已经在中国电影史上留名的导演,却在本应是他创作黄金期的十年里无片可拍,这不论对于中国电影、中国观众,还是李杨本人来说,都是个更大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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