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创业失败者。从北京离开后,他跑到郑州,在大学周边混迹,影响力一点一点渗入校园。
他宣传各种成功学,称要建立F互联网大学,是很多人的创业导师,精神教父,他要弘扬国学,是“教育革新者”。
对于一些学生而言,他拥有强大的精神控制能力。但校方的警告声一直没有停止。有老师指责他的手法是传销,要求学生们远离。
他叫司保军。他的出现,是互联网创业时代,一种早就存在的精神现象的翻版。他的故事充满了梦想、野心、教育、金钱。
我们观察北京这几年鱼龙混杂的创业江湖,既有真正的创业者,也有类似的层级不同、形形色色的精神偶像。
那些偶像去了哪里?这篇文章或许提供了一条线索。
“脑神经被强化”
我第一次见到司保军,是在郑州大学教师公寓盛和苑的工作室里,我带了把美工刀。
他对我来说,太神秘了。我担心出什么事,得提防点。
工作室的门虚掩着,我敲了门。一个一米七二左右的中年男人出现在了门口。他穿着卡其色的夹克,黑色西装裤配着皮鞋,请我进他们工作室坐下来聊。
说是工作室,其实就是个三室一厅的民居。大厅墙壁上挂着的孔子的画像,与之相对的墙上挂着王阳明、王财贵、稻盛和夫、陶行知等人的照片。
司保军工作室
穿过大厅,司保军把我带进了一个房间。房间里摆放着一张会议桌。他有些戒备,眼睛隔着镜片不停打量着我。
“我们组织刚刚成立的时候就有人说我们是传销。”我们谈起来,他的眉头拧到了一起。
“为什么会这样说?”
“理念太超前了,而且很多人都比较糊涂,他们都是传统的教育体制下生产出来的东西。” 谈话间,他不停地抖着腿,双手食指相扣放在桌子上,不停地摆动。
“我们知道中国传统大学教育有病。我跟很多人说中国大学教育哪不对,哪错了,可是他们听不懂,我就自己来干,做一个对的东西,我做成了你们来研究。”他指责大学的教育,眼睛里开始有了神采,好像已经看到了梦想的实现。
他举了稻盛和夫、任正非乃至马克思的事例。在这些事例里,他频繁提到“信念”一词。
“认识是信念的产物,你要是一直想着一个事情,脑神经就会被一直强化。”他突然说。
我不太明白他的“脑神经”是什么意思。但我们很快结束了谈话,我很难从他那里获得更多的信息了。
神秘的“司老师”
回想起见到司保军的经历,杨进感觉一切都有点疯狂。我和他聊起这件事,是在郑州大学心理咨询中心旁边的大厅里。
他显得很内向。个子矮矮的,留个平头,没刮胡子,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时隔两个月后,他仍然会感到紧张,晃动着肢体,几乎不敢抬头,声音也很微弱。
他说,他当时对“司老师”创建“F互联网大学”是深信不疑的。
他在一个民房里见到了司保军。他厚嘴唇,胡子拉碴,略微有点龅牙,戴着一副无框眼镜。
司保军在qq空间发的个人照片(中间穿紫色衬衣者)。
杨进的学长学姐,先是放了段演讲视频,批评现在的教育方法有问题。20多个学生观看了视频,“司老师”一直坐在后排。
最后,在大家的恭敬邀请下,他登台讲话了。
“是经典让我找到了方向,实现了与圣人对话。” 司保军突然说,他先是回顾了自己创业失败的人生,然后像参透一切的大师,总结了一句。
能够见到“司老师”,杨进经过了一轮筛选。筛选,就意味着他交了钱。
那次筛选是一次更大规模的活动,由司保军的一根教育组织,目的是为了从学生中选出像杨进这样的人。
我也参加了一次他们类似的活动。那是去年的10月15日。司保军没有出场。在柔美哀伤的背景音乐的渲染下,主持人让人回想自己的心路历程。一个内向的大学生甚至哽咽起来。这是类似的活动常有的情景。
主持人适时地开始介绍“F互联网大学”,说是在网上让所有人都可以上大学,可以参加读100遍《大学》活动、2天1夜北京生存挑战、稻盛和夫哲学研讨学习会、石家庄千人大会等活动。
主持人说,她要问大家三个问题,“请大家闭上眼睛,遵从你内心的想法,不要受别人影响。”
“你们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创建F互联网大学?愿意的举手!”主持人问。有几个人没举手,主持人让他们离开了。她接着问,如果让你们交钱还愿不愿意,又有一些没举手的人,走了。
主持人又说,如果要交1980元,你们还愿意吗?
这一次,主持人没有让没举手的人离开。筛选到这一步,学长学姐们一个贴一个,开始了一对一谈话。
杨进就是这么被筛出来的,他见到了“司老师”。
国学、稻盛和夫、F互联网大学
想起来他掏钱的过程,杨进说,他一开始找了各种理由推脱。因为他一个月的生活费才一千,根本没什么钱。
“你可以找朋友借。”学姐给他建议,“借钱也是一种锻炼,可以锻炼人的交际能力,要敢于尝试。”
杨进似乎被说服了。
我问他,为什么当时就交钱了呢?
他说,自己也没搞清楚。两天的活动下来,他疲惫不已,随便瞟了两眼合同就当场交了定金。
后来有室友试图劝阻,但他像着了迷似的,对“F互联网大学”深信不疑,找高中同学借了1500块,把余下的钱交了。
见到司保军后,杨进觉得,在那种氛围影响下,他很受触动,决心以后跟随“司老师”好好学习。
司的话里,似乎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魔力。
我和一根教育的王强和李玉聊了起来,他们都是司的追随者。在他们眼中,司保军就是他们的人生导师、精神领袖。
王强、李玉讲述的版本中,司毕业于安阳一所专科学院,大学期间花了4年啃《资本论》,后来多次做教育类的创业。
司保军自称在北京获得一个老板的投资,创办了XX教育网,但以失败告终。他每天都在思考创业失败的原因,后来醒悟了,认为他的失败是缺了中国传统文化的“道”,“就像开车一样,不在‘道’上肯定是不行的。”
他说的“道”,有点玄玄乎乎的。后来,随着创业、互联网大热,他又在“传统文化”上,添加了成功哲学、互联网的概念。
今年寒假在山东广饶举办的孙子兵法冬令营。
他创办了一根公益,又改名中原高校孔子学堂。开始通过在学生中发展下线的方式收钱。活动范围也从郑州大学扩散到了北方六省市的一些高校。
至少有55名学生为司保军工作。在他们眼里,司保军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宣扬国学文化,建设F互联网大学,传播稻盛和夫哲学。
尽管以上三者,听起来毫不相干。
杨进也是后来才想明白的,他已经脱离了这个组织,“他把经典和创业弄一块去了,他说经典学到的东西能帮他创业,稻盛和夫的理论也可以用到创业上,感觉有点疯狂”。
在司保军的追随者眼里,这些活动的本质,都是教育改革。把稻盛和夫和哲学、教育拉上关系,总有点奇怪。王强和李玉却不约而同提到了一点,他们最欣赏司的坚持。
“他一无所有,但坚定的知道他要做的事”。他们告诉我。李玉说,他现在才40多岁,就已经长出白头发了,头发白得很快。
改变自我
司保军被他的追随者所仰慕。尽管司保军否认,但我接触到的几个相信司保军“哲学”的人,无一例外,都显得有点内向,缺乏自信。
杨进自己就是一个有点自卑的人。他所在小组的一个学姐,边哭边回忆自己父母经常吵架,她想过喝农药,进入大学后也很自卑。还有一个学长说他心理好像有什么毛病,以前也想过自杀。
王强是从贵州山村里考出来的穷学生,又黑又瘦,从进大学的第一天起就想创业。大一入校,他报名了学生会班委会但都没被选上。他把落选归因于自己腼腆害羞,普通话讲不好,也不敢讲话。
他们都强烈地想改变自我。
司保军的“哲学”成分可疑,但他号召大家要“自信”,坚持。他曾经的一个追随者回忆起司保军,说得最多的词语是“能量”。
他说,司保军的教育,比性格改造还要更深,是思维上的习惯、思维上的方式、行为上的方式。
司的创业故事,显得无比励志:失败、坚持、失败、坚持。他希望2020年在人民大会堂做一场峰会。用28年成为世界500强的企业,做汽车文化聚乐部,做国学幼儿园。……追随他的人因此受到鼓舞。
但对于郑州大学各个院系的辅导员来讲,司保军意味着麻烦。
杨进的辅导员知道他们跑到课堂上去发二维码,赶紧组织学生开了个会,警告大家不要参与这个组织,参加了的赶紧退出。
郑州大学警务室发布的防骗提醒。
另一个生科院的辅导员也感到头疼。她眼见到两个学生在校园里像传教似的围堵一个学生,声称他们的组织一个月就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人生观、世界观。每年带新生时,她都要把这个故事讲一遍,提醒学生注意。
但实际上,高校没有更好的办法,他们不能定义它是否违法。司保军冲他们的追随者讲,“我们做得风风火火,快把学校搅得天翻地覆了,学校才开始重视,发通知、恐吓学生、叫家长”。
他赢得了手下干事的一片信任。
没有“司老师”也无所谓了
大家开始关心起司保军的形象了。
王强说,司保军之前是个不修边幅的人,对外在形象不在意。在学生们的要求下,“为了团队的发展得注意”,才有所改变。
他们觉得,“司老师”这两年也变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提到了一点——他以前经常发脾气。大四学生李万记得,他刚加入组织时,司保军脾气暴躁,事情推进不下去就骂人,甚至摔碗。
有一次某项目没推进下去,所有的参与者状态都很差,司保军突然暴怒着大喊:“滚蛋!”喊完之后一动不动地呆坐着。
但现在,司保军的脾气好多了。他们认为,大概是受到稻盛和夫哲学的影响。
学员每日精进
他的组织有个大群,每个人每天都要在群里发每日精进。精进一词常见佛学中,意思为努力向善向上。到了这里,变成了格式为“今日感悟,今日反思,明日计划”的日报。
司保军有次在精进里写道,不干成某件事情就不吃盖浇饭。李玉印象很深,觉得他是一个对自己要求很高的人。
直到有一天,李玉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那是一次会议,大一新生提出司保军做得不够好,希望他做俯卧撑。
现场很多大四的学生马上站出来,帮司保军说话。李玉这才意识,原来他们把“司老师”看得特别重要,付出自己的青春去跟随他保护他。她甚至愿意毕业后再跟随他干5年。
2016年11月3日,百校晨读联盟负责人之一在工作室披着他们自制的联盟旗帜。
如果没有“司老师”了,一切还能继续吗?
李玉最后想明白了,没有“司老师”好像也无所谓。他们会受到一些影响,但是,“我们会坚持我们的目标——创建F互联网大学。”
(文中涉及到的学生,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