症 候
汪彦中 / 文
黑白工厂·安妮 / 图
1
又是一个下雨天,雨量不小,不过还是有不少围观市民顾不得撑伞,纷纷拿起手机朝楼顶拍照。小巷里的人越来越多,巡警梗着脖子大喊:“都让一让!这热闹就这么好看啊?”喊归喊,警车却再也不能往前挪半步了。贾迪黑着脸走下警车,使出吃奶的劲儿才挤到了巡警身旁。
“满世界都疯了。这是第几起了?”巡警问他。
“搞不清。”贾迪抹掉脸上的雨水,仰面朝上望去。
那个男的已经坐到了天台边缘,两条腿正在空中晃悠,神态却是悠闲得很。通往天台的门已经被反锁,只好等待消防队来破门,可消防车这会儿还堵在主干道上。巡警问贾迪有没有撬门的工具,贾迪右手一摊,“我哪儿有那玩意儿……”
“嘿,你手上的石膏够结实不?要不去试试?”
“滚。”贾迪拍拍左小臂上的石膏,“拿来揍你倒是够用。”
那人坐在23楼楼顶边缘,没有一丝慌乱,反而悠闲地晃着脚。贾迪心想,这位多半是有些不正常。晃着晃着,一只拖鞋掉了下去,姿势优美地翻滚了好一阵子,终于被一个市民伸手接住,周围的人立马欢呼起来。
“还是不是个男人哦,轻而易举就跳楼……唉!”
“越下越大啦,赶紧跳吧,我还要回家收衣服哪!”
随着另一只拖鞋的落下,现场的气氛越来越热烈了。
巡警大吼道:“都闭嘴!什么素质!”
消防队员们拉着气垫,好不容易才挤进了巷口,却被一辆卖瓜的货车堵住,急得破口大骂。贾迪摇摇头,又朝上面看去。
那男的自言自语了一会儿,双手伸向空气,身子一低,头朝下就翻了下来。人群顿时鸦雀无声,大家眼睁睁看着他在空中打着滚,最后“咣当”一声巨响,砸在那辆卖瓜车上,溅出了一大团水花……
2
自从两个月前因办案而摔下楼梯后,贾迪就一直觉得霉运缠身。
这个月,辖区内共发生十二起跳楼事件,有十二名跳楼者身亡,顺带砸死两人,砸伤五人,八辆汽车及十六辆电动车被砸坏。
出院之后贾迪发现,为了调查这一连串事件,分局已有五人申请调离,三人辞职,八人跟领导闹翻,一人离婚,连一年一度的掼蛋大奖赛都停办了。
所有的矛盾都集中在一点上:这些案件到底是自杀,还是另有内情?
一开始,贾迪对这份卷宗并不以为然,只管拿出岗位优秀标兵的能力素养来查案。很快,他就查到了疑点:最近跳楼的这名男子,事发当天曾经给别人发过短信,称那天与自己的前妻在一起。然而他的前妻却否认这一点。
“我都跟你们说了几遍了,那天我根本没见过他!”该前妻大声说。
“你跟他的短信,我们可都看见了。”贾迪说。
“是啊,只是短信啊。我烦他,后来都懒得回他。他这人心理太阴暗了。”他前妻脸上始终是一副厌烦至极的表情。
“那么,那一天你人到底在哪里?”
“健身中心嘛,都说过了。”
“嗬,是啊。”询问室里灯光很亮,贾迪隔着桌子也能瞅见她脸和脖子上的伤痕,“哪家健身中心,运动量这么大?”
“这……是我自己不小心嘛!”
验伤的结论是,这女人在最近几天跟别人打过架,身上到处是指甲抓挠的痕迹。她有毫无悬念的重大嫌疑,完全可以直接申请提起公诉。但是,其他同事却像是在故意扫兴,他们找到了当天的治安监视器录像,录像中始终只有死者一个人——他独自离开居住的小区,独自走过街道,穿过商业街,又独自一人走上了那栋高层住宅楼。甚至在跳楼那一刻,有好事的市民在对面阳台上拍下了他坠楼的全过程,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
当然,健身中心的录像中并没有他前妻的身影。不过有一对夫妻可以作证,那一天此人的前妻正在他们家打架。打架的原因是一场关于丈夫和妻子和小女友的三方内部矛盾,在当地居委会和派出所都留下了翔实可靠的记录。
倒霉的贾迪亲自去找大队长谈。队长摁摁太阳穴说:“别再烦我了,我都准备结案了。”
“瞎开什么玩笑。”贾迪拿起桌上的香烟,撕开盒子,“疑点多得跟垃圾站的苍蝇似的。再给我两个星期吧。”
队长一把夺过烟盒,“干什么?还敢不听命令了?报告我都给你了,局长都签字了嘛!那个死者摆明是精神分裂。”
“他从来没有精神病前科,熟人证实他言行举止一向正常;不抽烟不喝酒不吸毒,也没有网瘾。”
“医生说了,他老婆把他甩了,这就是诱因!你小子之前失恋的时候,不也是疯疯癫癫的?”
贾迪眉毛倒竖,“这扯不上关系吧。”
“行啦。”队长摘了眼镜,一屁股坐下来,“不管啥案子,你都觉得像谋杀,侦探动画片看多了吗?尽早结案,尽快给群众一个交代。整天被网民骂的滋味,你不懂。”
“是吗?嘿嘿。”贾迪终于逮着机会,举起那份挺厚的报告书晃了晃,“十二名死者,个个都是精神病。你们写出这种报告公布出去,谁看了不骂?”
“怕什么,这都是权威医院的专家医师给鉴定的。”
“是啊。”贾迪翻动报告书,“可这十二个‘病人’,全都在同一家医院看过心理医生。这还不算共同点?”
“废话!我们市里就属这家脑科医院最大,不去那里看还去哪里?共同点个屁。”
“好,有道理。那么……”贾迪死死盯着队长的眼睛,“这十二个人的主治医师,全是同一个人,这也算是个屁吗?”
每个死者的挂号记录,贾迪都搞了过来,根据上面显示的挂号时间,结合脑科医院这几个月的专家门诊值班表,硬是查出了每个人的主治医师姓名。
“找这个专家看门诊的时间,和跳楼自杀的时间,中间相差都不超过一个月。十二个人都是这样。”他用左手的石膏敲敲桌面。
“人家可是拿国家津贴的专家,怎么可能……”队长勾着头,重新戴上眼镜,“你从哪儿搞来的医院内部资料?”
“这你甭管。我就问一句:让查不让查?不让查,没问题!反正挨骂的不是我。”贾迪又拿过烟盒,点火大抽起来。队长看着他吞云吐雾的得意样儿,叹了口气,什么话也没说。
3
面对贾迪开门见山的质问,徐大夫一句争辩也没有,只是反复地说:“我得承认,这确实是个不幸的巧合。”自始至终,他都是一副和善的笑容。贾迪的感觉是,自己一整套降龙十八掌全打在棉花堆上了。
“我是真想不通呀……徐大夫,我们局长跟你是不是有亲戚关系?怎么就能放你过关?”
徐大夫呵呵地笑着,让身旁的女医生又给倒了一杯热水,喝了两口,说道:“局长跟我倒也有过一面之缘……我并不是很了解警察如何办案,但确实不能说我有嫌疑呀。那十多名患者患有较为严重的幻觉症,我虽不才,也是省里面不多的幻觉症专门研究者。所以,省内患者大多会转交到我这里来。而我所采取的治疗法,当然也是通过审批,并且已经被国内外专业机构所共同认可的。”
“可是他们都死了!”
“嗯……每个月都有一两百名患者前来我这里治疗。我想这其中也会有些不能治愈的不幸的人。”徐大夫慈祥地望着贾迪,“这就好比,每天都有许多癌症病人去世,也不能就此怀疑癌症医师都是杀人犯吧。这种想法也太……”
坐在一旁的年轻女医生不禁笑了。贾迪狠狠瞪了她一眼。
“哦……那看来是我没文化了。原来世界上所有的幻觉症患者都会死于自杀。原来如此,看来这个病症应该改名叫‘自杀症’。”
“从科学的角度,我确实也无法解释。有的可能是闷热的夏天和连续的降雨导致的忧郁,有的可能是现场市民的阴暗心理造成的负面影响。”
皮糙肉厚的老狐狸,贾迪心想,必须得出点杀招了。“我是个粗人,对精神病人也没什么研究。不过,我听说徐大夫你的治疗方法很特别,都是催眠疗法,是吗?”
“……”
“可我死活也查不到,咱们国家对于催眠疗法有什么权威的认可。也有可能我是文盲,国家的规章制度我没看懂?”
徐大夫的笑容终于有些僵硬了。他转头看看女医生,又看看一脸得意的贾迪。
“催眠是有的,但只是一种辅助的手段,用来摸清患者的某些心理特征。我不可能光凭催眠就能治好病人的。”
“催眠能不能把人弄疯?能不能逼着一个人去跳楼?”
“不会,不会的。”徐大夫摇摇头,一手捂住自己的额头,“整个过程就是做梦,跟睡觉一样……醒了就没事了。”
很好!贾迪的心里甜滋滋的。牌局已经到了关键阶段,是时候把大小鬼一齐打出来了。他用右手在裤兜里费力地掏了半天,拽出一只U盘高高举起来,对那女医生说:“你帮我一下,给大夫看看里面的东西。”
女医生不情愿地接过来插进电脑,里面显示出一份文档。
“上周末那名死者留下的日志。听说是你让患者养成写日志的习惯的?真是好习惯!”
日志内容不少,有大几千字,死者在徐大夫处接受治疗后的全部心路历程都在其中。
这人与妻子离婚后,时常在家中听到妻子的说话声,有时还能看见门口有妻子的高跟鞋,于是怀疑自己精神出了问题,找到了脑科医院的专家门诊寻求治疗。然而,自从徐大夫给他做过治疗后,病情反而加重了:他在各种场合都会见到妻子的身影出现——吃饭睡觉,上下班,甚至包括买菜的路上。他渐渐由恐惧变成习惯,接着开始尝试和“妻子”交谈。起先“妻子”并不理他,后来态度慢慢好转,开始同他“说话”;最后,根据日志的记载,两人居然和好了,无话不谈。于是他班也不去上了,整天坐在家中,同“妻子”卿卿我我。
“注意这一段,徐大夫。”贾迪手指着屏幕,读道,“‘我不知道这些都是真还是假,但首先感觉到自己还是很开心的。徐大夫也跟我说过,说她会回来的。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治疗的一部分,最起码我又能天天看着她。真好。’
“再看这一段:‘她说她知道自己错了,自己很幼稚,说她再也不去找那个人了……她说她明天想陪我逛逛街,还想跟我一起回我们俩的母校看看,像当年一样,一起坐在运动场的高低杠上看夕阳。唉,我都有好些年没回母校了。’
“看到这篇的日期了没,大夫?正好是他跳楼前一天——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觉得吧,那天他确实是坐在杠子上了。只不过不是什么高低杠,而是楼顶的护栏!”
漂亮的最后一击!两位医生的脸全都变得刷白,比身上的白大褂还要白些。
“我……我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警察同志。”徐大夫的表情总算是丰富了,眉毛全都耷拉了下来,神态实在是无辜而又可怜,“我不知道他居然有这样的日志……让患者写日志,是让他们对自己有个客观的观察,我是从来不会去看的……”
“没事儿。最起码你的催眠效果很生猛。”
“不可能啊!催眠只是用来发泄患者心中的负面情绪,绝不可能影响人的感官和现实行为!”
“别跟我说这个啊,我没文化,听不懂。”贾迪笑着拍拍石膏绷带,“要么,你给我也催眠一下?我不怕,真的。”
牌局打完了。贾迪拔掉U盘,看到徐大夫傻站在原地不动弹,心满意足,转身拉开办公室的门,回头对那女医生说道:“这位姑娘,我想上厕所,麻烦你给带个路。”
4
女医生薛霖和贾迪冒着雨走进医院附近的湘菜馆,点了几道招牌菜,大吃起来。
“这么些年过去了,这家店的味道还是没变嘛……就是价格越来越贵。”薛霖说。
“是啊,而且服务态度越来越差,服务员手指全浸到汤里了。”贾迪从菜里拈出一根头发丝,他放下筷子,嬉皮笑脸地说,“晚上有空不?我再请你吃寿司吧,没有地沟油,保证不让你发胖。”
“少来。”薛霖哼了一声,“你还想让我帮你什么忙啊?前几天帮你搞值班表,差点被人发现。”
“那是小意思,别担心。后面可能会让你作证,证明是那个老头子搞出来的什么催眠治疗法。”
薛霖愣了一会儿,也放下筷子,瞪着贾迪,“你总是看谁都像坏人!知不知道他是我的老师啊?而且我都跟你说了,所有的催眠都是我和他一起操作的。”她应该是有些害怕了,“我哪儿知道会变成这样!……只能算是一起医疗事故,对吧?”
贾迪哈哈大笑,“不是一起,是十二起!说不定后面还会有更多!人命关天,这可是刑事案件哎,姑娘。”
薛霖没心思吃了,低着头拨弄起勺子来。
“那你会帮我跟警察说清楚?”
“不会。你已经不是我女朋友了,我不需要避嫌。”贾迪捧起饭碗,遮住脸大吃起来。
薛霖思考了一阵,抬头说道:“我想起来了。这事儿应该不是我们搞出来的。我记得有几例患者在来这里催眠之前,就已经有很严重的幻觉了。”
“那也是你们让病情加重的啊。何况催眠治疗本身就是违规的。”贾迪琢磨了一会儿,低声说,“你就说是那大夫弄的算了,弄个过失伤人。你自己也是实习医生,不算主谋。”
“那怎么可以?!”
“要么,你就跟我结婚,领导就不会让我再查下去。这样就会以自杀来结案。”
“不行!你又在图谋不轨了,这可是人命关天啊。”
队里同事拨打了贾迪的警讯通,急匆匆地向他通报一个最新情况:有位市民跳到了高铁南站的铁轨上意图自杀,幸而被及时救下。此人看上去像是精神有问题,胡言乱语,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情。
贾迪眉头紧锁,放下电话。这时他看到薛霖也正在通电话。
“有个在我这儿看病的患者,回家之后发病了,自己跳下了火车站月台。”她紧张地说,“难道又是……”
贾迪肯定地点点头,站起来就喊服务员买单。
5
“我叫李响,今年42岁。今天早上我一起床,发现自己迟到了,我家的闹铃被我媳妇给关了,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关。自从当了部门经理,我还从来没迟到过呢!我就赶紧下楼准备开车去公司,结果一到停车场,车子居然不见了!我媳妇自己有车,现在两辆车都没了,简直是莫名其妙!我就打电话给她,她又不接。我回家找车钥匙怎么也找不到,只在茶几上找到她给我的字条,她说她不想跟我过了!
“我早知道她在外面有事儿,本来没工夫去理她,现在她就这么跑了,车也给我开走了。我一下子就慌啦,然后发现我的钱包、手机、电脑、抽屉里的现金,全都没了!银行卡里就剩下两万多块钱,信用卡被刷爆,还被银行给没收了!我恨不得找到她给她几巴掌!但是今天正巧又下了大雨,路上出租车一辆也拦不着,我只能把家里的破自行车翻出来,赶紧往她公司骑。等进到她公司里面,电梯居然在维修。我就这么倒霉!
“我爬楼梯上楼到她办公室,办公室的人说她来了又走了,去了地下停车场。我心想她这是要跑。那还了得!我又拼命下楼去追。进了停车场,我才走几步,地上居然有个大坑,我一头栽了进去。等我爬起来,就看到前面有车子朝我开过来。我认出来就是我家媳妇那辆车,赶紧上去准备挡住不让她走。
“突然,不知道哪里来的几只手,把我从坑里拉了上来。我一看,是保安,就跟他喊:‘快帮我拦住那辆汽车!’你知道他说什么?他说:‘拦什么拦,那是火车!’再一回头,我的个妈呀,居然一辆火车就从我鼻子前面开过去了!我再看看,哎呀,这地方哪儿是什么停车场,是火车站站台嘛!也不知道今天是中了什么邪了!”
贾迪慢悠悠地说道:“你确实是中邪了。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电视台都来采访了,你家老婆没来找你吗?”
“她来个屁!”那人愤怒地捶捶桌子,桌上的手机、钱包和字条等证物都在抖,“前段时间我开车被人撞了,在医院躺了一个星期,她也一次没来看过我!”
“杨先生……哦,不,李先生,我们现在先不提她的事。我问你,你那次车祸以后,有没有觉得头部有不舒服的情况?”
“有啊!本来我脑袋就磕了地,加上那个女人的事情,我这几个月来头一直疼,晚上睡不着觉,老是做噩梦。哎,梦见我身无分文,什么都没了,就靠摆摊修自行车过日子,气死我了。”
“所以你就去脑科医院看医生了,是吧?”
“唉……这你们也知道啊。我就是找了专家门诊的徐大夫给我看的。”那人拿过桌上的钱包,翻出一张名片,“水平真高!我就在他那边睡了两觉,马上头就不疼了。不过今天这个事情一闹,我头好像又疼了起来。”
贾迪拿过名片,确认是徐大夫的名片,遂用力点点头,交给身旁的同事们。然后他站起身,拍拍那人的肩说:“你放心,我们会派最好的专家来帮你看病。放松。”便走出询问室,进入隔壁房间里。
薛霖站在单向玻璃前,一声不吭。
贾迪对她说:“你也看到了,证据确凿……你去说还是我去说?”
她转过身,一脸惨白。
“别发愣了。想想看嘛!从他接受催眠治疗开始,到今天正好是一个月。要不是保安和市民反应快,今天这就是第十三起命案。这个嫌疑已经是跑不掉的了。”
薛霖呆呆地望着他。
“别这么看着我。对,你说得没错!在治疗之前他就已经得了病,但是那姓徐的令他的病情恶化,差点出人命,这你总不会不承认吧……算了,把资料给我,我来跟他说。”
“他真的好可怜……”薛霖抹了抹眼角,快步走出门去。
贾迪拿着一沓病人资料,回到询问室对那人说道:“杨先生,有点情况要先让你了解清楚。”
“我姓李。什么情况?是不是找到她了?”
“杨先生,我想要跟你解释一下。”
“这位警察同志,你怎么老是搞错啊,我说了好几遍了,我姓李嘛。”
于是贾迪不得不提高音量,冲他大声说道:“听好了,你不姓李,你姓杨!你的名字叫杨世立!”
那人也火了,“你这同志怎么胡说八道的!我媳妇她人在哪里?”
“你没有老婆,你根本就没结过婚!”贾迪抽出钱包里的身份证,“啪”地往桌上一摔,“自己好好再看清楚,你到底姓什么?!”
6
杨世立,现年四十二岁,外省人。十五年前从农村来到市里,四处打工为生,五年前开始摆摊修理自行车至今。两个月前,他骑车时遭遇车祸,因脑震荡住院治疗;治愈出院回家后再未出门,修车摊也没有再摆过。医院的资料证实,一个月前他曾在徐大夫处接受过心理治疗。此人至今未婚,一个人在旧城区老房子里租住了七年,警察上门检查时,手机钱包等他声称的“遗失物品”都还放在桌上。
银行记录显示,他的全部资产仅有银行卡中的两万多元,事发当日,他曾试图用一张公交IC卡提取现金,结果被取款机吞卡。高铁南站工作人员作证说,他曾向大厅售票员询问自己“妻子”的下落。那天没有任何人接到过他的电话,他当天的通话记录中唯一一个号码,是电话公司的服务热线。
至于那张他“妻子”留下的分手字条,经过专业技术分析,核实无误,清清楚楚、毫无疑问地可以认定:那是一张超市收银机打出的购物发票。
薛霖说得没错,杨世立在接受催眠之前,就已经患了严重的幻觉症,对于自己的姓名身份、经历记忆以及周围环境的一切,感官都混乱了。例如,他自称“李响”,而真正的李响却是当时开车撞伤他的人。
薛霖和贾迪花了一个多星期时间,收集到了以往十二起自杀案死者的各种信息,才知道他们每个人都属于这种情况,无一例外。
按照薛霖的想法,这些病人对于自己的日常生活都有强烈不满,各种欲望(婚姻、财产、情感等方面)无法得到满足,从而导致患上此症。徐大夫的催眠正是令他们的本我更迫切地要求释放,最终选择了解除烦恼的最优选择——自杀。
“依我看,纯粹是扯淡。”贾迪望着快餐店外的车水马龙,轻蔑地吐口气,转头指着桌子对面的薛霖说,“你说他们有病就是有病?我就认为是你那骗子医生害死了他们。”
“你能不能心理别这么阴暗?”
贾迪不出意外地发火了,“我呸!我看你才阴暗!凭什么断定他们想自杀?你个心理医生就了不起吗?随便看看死者档案,你就说他们心理有病,那我们公检法全都上街要饭算了。”
薛霖扔下手中的汉堡包,“请你尊重下我的职业!他们的生活经历和精神状态都有据可查,我不信你还能不讲证据!”
“全是废话。对现状不满,心里头有压力?这年头谁没压力?谁会对自己的生活百分之百满意?”他越吵吵越来劲儿。
“……没压力,我会整天查案子,跟领导吵架,手都摔断了?对一切都满意的话,你怎么会一声不吭跑去外地读博,说分手就分手?我从小就疯疯癫癫,看来我精神病已经得了四分之一个世纪了,得赶紧把我抓回去电击。来吧,救救我吧,薛大夫!”
薛霖抓起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贾迪狠狠嚼了一会儿薯条,又冲去前台,把服务员骂了个狗血喷头——没想到吃个薯条也能吃出头发丝来。
领导们却另有考虑。贾迪的猜测虽然缺乏证据,但薛霖的想法也没有足够的根据;何况,这种猜测也不能公开,造成恐慌的可能性先不提,民众们也不会去相信。现代社会,普通人和精神病患者的区别本就难以界定,而在这起案件中,除非自杀,否则很难看出谁是“真的有病”。
这其实与警察办案很相似,大家都处于被动地位:只有在事发之后,才能知道是谁出了什么问题,从而着手补救,但往往为时已晚。
公安机关已经计划退出调查,只要不涉及刑事案件,所有的“精神疾病类自杀事件”都将交由医疗系统内部解决。
让领导们大失所望的是,最新一起案件恰恰涉及刑事伤害。
本来踌躇满志的贾迪在听过案情简报后,却再也兴奋不起来。
7
“医院的人良心都坏透了,全盖这么高的楼,分明是方便患者跳楼嘛。”贾迪检查了一下现场后,又开始骂街。队里同事拍拍他肩膀,告诉他监控录像已经调出来了。
当天下午三点钟左右,脑科医院领导和同事们再一次前往病房,对因心肌梗死住院治疗的徐大夫进行慰问。但是徐大夫的情况并没有改善,依旧是一脸惊恐,对众人大吵大嚷,还拿起输液瓶朝他们砸过去。
“我当时拿着针筒,准备再去给他打点镇静剂,”当时在场的护士说,“可他非说我手上拿的是刀子,害怕得要死,不让我过去。你们说奇不奇怪,他是精神病医生,咋自己得上精神病了呢?”
队长笑道:“治脱发的都是秃顶医生,我见惯了。”
在被贾迪盘问之后没多久,徐大夫就突发心肌梗死进了心血管医院,然后就发病了。贾迪怀疑是这次病发,诱发他的心理出了问题。
有意思的是,幻觉症发作的徐大夫坚持认为自己身处脑科医院,而那些医生和护士都是精神病人,并坚称他们正在医院里展开暴动,已经把所有医生都杀了,准备过来要自己的命。看来徐大夫身为医生,内心深处最恐惧的正是自己手里那些病人。
“她说得挺有道理。”贾迪痛心疾首地后悔。
用玻璃花瓶打伤数人之后,徐大夫拿一块碎玻璃挟持一名同事上了医院天台。他把所有的警察和医生都看成自己的病人,威胁他们离开。他掏出一块肥皂,手指在上面按了按,凑到耳边喊着:“小薛,你快跑!病人全都造反了!你快接电话呀!”他完全没意识到,此刻薛霖正被他挟持在怀里。
现在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你们都是疯子,全世界的人都不正常了!现在就剩我一个正常人。士可杀不可辱!”此时的徐大夫还在大叫。
贾迪隔着阳台大骂不止,几次试图冲进现场,但队长生怕他去了再造成什么刺激,让大伙儿拼死也要拉住他。
“狙击手马上就到位,你给我老实点儿,别冲动!”
薛霖就快要喘不上气了,密密的细雨将她浑身淋得透湿,洁白的脖子上到处都是玻璃划出的血痕。贾迪看见,徐大夫脸上生出绝望的神情。他拽着薛霖,越发靠近天台边缘。
警察越凑越近,却仍然没有采取行动。
徐大夫朝身后瞄了一眼,拖着薛霖踩上了一台空调室外挂机。挂机就悬空安装在大楼外墙上,下面什么遮挡物都没有。
贾迪开始号叫,踹翻了几名队友,拔出佩枪对着身边的人吼道:“都滚开!”然后冲出房间,疯狂奔向天台。
他冲进现场,推开众人,直奔薛霖而去。
步话机里传出开枪的命令。贾迪冲刺到距离薛霖不到两米远的地方,此时耳畔响起一声巨响。
“咔嚓!”空调挂机的支架断掉了。
那两人直直坠下,薛霖的白大褂在风中呼啦作响。贾迪一跃而起,左臂用劲扯断牵引带,两手竭力伸向薛霖。
只差了几公分。
从背后伸出无数只手将贾迪拽住。贾迪什么都没有抓到。他发疯般地挣扎、哀号,却丝毫无法再向前半步。
“就差一点儿了!真险哪!”
“好了,一切都结束了,没事儿了!”身后传出众人的呼喝声。
一名护士挤进人群,用针管迅速在贾迪大腿上扎了一针。
“滚开!你们这些畜生,杀人犯!薛霖!薛霖啊!”
护士愣了愣,随即赶紧又给了他一针。于是,所有声音都沉寂下来,黑暗迅速降临,一切仿佛都在凝固,连漫天的雨水也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