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成庆
早年读钱穆先生《国史大纲》,每读到关键处,看到书中便插入钱穆先生亲自手绘的历史地图,便深为感叹,因如无地图说明,如春秋战国的地缘关系几乎一片茫然,就算读图,因为今古地名之差异,仅靠文字与地图,对昔日重要历史空间的演变,仍是模糊不清。
后读钱穆先生专文谈历史地理,谈治史者需重地理,因为如不了解地理风貌之差异,则对历史事件乃至社会、文化之变迁缺乏真正的把握,如南人、北人因地缘而有文化性格之差异,而人口迁徙而带来文化、经济之转换与融合,更是因地理而影响社会人文的范例。前者如称为“地理之山河”,而那些因地理而形成的丰富多姿的人文景观及气韵,或可称为“人文之山河”。
关于“地理之山河”,杜少陵曾有名句——“国破山河在”,大抵是说国体破碎仍不能毁坏这万里山河,但话到今日,却常常是“举目山河异”。多年前游三峡,虽身为楚人,但直到三峡大坝合拢前才匆匆造访,以免终生抱憾。坐船夜入西陵峡,江水滔滔,举目眺望,皆是山影幽幽,怀古之心油然而生,自然忆起了昔日读过的诗句,如杜甫的“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夜色之中,峡谷江水皆不可辨识,但伫立船头,耳听涛声,江风拂衣,真有不知今夕是何年之感!
后沿途饱览巫峡的秀丽与夔门的险峻,才真切体会古人为何在诗文中常叹“夔门天下险”,山河的壮阔,也让年轻的我对幼时时常背诵的唐诗有了某种亲切与共鸣。可是当时的三峡,迁徙已成主调,移民、拆建成为一窥“地理山河”与“人文山河”大美的同时,无时无刻不感受到的巨大阴影。“高峡出平湖”的急迫与傲慢最终战胜了那历史与人文的“山河”。那次旅行之后,我再没有去过三峡。
中途转治近代思想史,每读到关键历史人物,也颇有访古的心意,但就算这些“古迹”不过晚清民国之间,要想轻松造访,也是相当不易。魏源可谓近代史上的名人,因为研究其佛教信仰,而得知其于咸丰六年(1856)从高邮知州退仕之后便隐居杭州,居于南山路上的东园僧舍,之后殁于杭州,其遗踪却渺不可知。某年偶然得知,有人发现魏源墓地,便赶往参访,最后在南山路一排逼仄的民舍后面找到了魏源的葬身所,墓碑新立,周围也未见清理,间有杂草枯树,拜谒也甚为不便。相较起西湖边摩肩擦踵的苏小小与武松之墓,不知魏默深的孤寂是为幸或不幸?
这或许是华夏山河的现状,多数古迹经历动乱,不仅遗存极少,更令人感觉荒唐的是,多数要么拆除旧物而草草新建,要么就是未经考证而凭臆断重修,因是为旅游经济而立,故那些山河所承载的历史与文化,异化为提供给“猎奇旅客”的提款机,游客在简陋粗鄙的空间中,草草合影,留下“在此一游”的记号,那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历史记忆,统统消失在售卖交易的噪音之中。地理的山河被毁坏,人文的山河则被扭曲。
2004年,在云南旅行,届时丽江古城获得“世界文化遗产”称号不过七年,城内已是酒吧灯红酒绿、兜售玉石的商铺鳞次栉比,饭馆里的外地老板讲述着这座古城这些年的变化,纳西族的青年拿到丰厚租金之后,玩鹰、赌博,一座城市的沦落似乎弹指之间。小巷深处,偶然窥探到还有几处纳西族、白族人家的庭院清幽静谧,茶花动人。除了这零碎的美好片段,我在丽江感受到的是一种快速的文化失序,急功近利与悠闲自在的生活方式明显地在拉锯,但很显然,前者已是大势所趋。
这次的旅行经验不算太糟,除开在人烟稀少的茶马古道上遇到的一位山民,他占据观景台的要津,游人不给钱便不让登上视野绝佳的拍摄点,让人感觉莫名惊诧。这是一次尚可接受的旅行,但是虎跳峡水电站兴建的消息仍不时传出,沿途都有山民告知,未来江水可能会淹至何处。山河虽在,其命也危。
近年来,因为研究佛教的原因,我多次往来于江浙的名山古刹,或是独行参访,或是携友旅行,也是感慨良多。虽然古刹经历文化洗劫,多是重整复兴,但因老僧珍惜丛林传统,故多数古刹复建仍不改古风,修缮者多,新立者少,如宁波天童、阿育,天台的国清、万年,于古旧乃至破败之中,都能触摸到那过去的行迹,虽然建筑最古不过明清,但是历代的毁坏圮坼,皆因僧侣尚有一股尊古崇道之心,而让这地理山河破坏之余,尚保全有那人文山河的气韵。
这些年,每年必去日本旅行。起初只是好奇,次数渐多,越发入迷。某年初入京都,下塌处旁便是昔日”敌在本能寺“的旧址,虽经考证,此寺不过是他处移来,但历史的经验瞬间便被这样的偶遇激活;漫步在二条河原町,路边便看到”坂本龙马遇刺处“的标识,而本要去探寻天台宗门迹寺院——青莲院,不经意间看到标志,龙马结婚处正是在青莲,不觉莞尔。(关于这次旅行,曾在腾讯·大家专栏上发表过《咄嗟失道趣东瀛》一文)
青莲院
坂本龙马结婚地
不断地在旅行路上与历史的山河相遇,便慢慢习惯这自然的山河与人文的山河如此和睦交融的情境。圣德太子所立的奈良法隆寺与鉴真大师驻锡过的唐招提寺里,虽佛像苍老,但圣德太子的遗泽依然,五重塔高耸,飞鸟佛像依然动人;而唐招提寺里的戒坛楼阁虽不存,但阶陛台垒完好,远远瞻望,想象鉴真大师以盲目而为传戒阿阇梨的情境,竟有一种文明传承的感动。更不用说在比叡山的根本中堂里参拜时,在内阵中所看到的那一盏象征佛法长久住世的“千年不灭之明灯”(尽管有传言,此灯曾灭过一次),谁又敢夸言,华夏文明悠久?那破碎的山河,何曾让人如此地寻古寄情?
前年起,我开始循着松尾芭蕉曾经走过的“奥之细道”,慢慢探寻陆奥之地的美景。在芭蕉笔下浓墨描述的山寺(立石寺),冒着纷飞的大雪,在溜滑的冰泞山道一路前行,最终在天色昏暗处看到奥之院门口的标牌——天台宗,心下顿时释然:是啊,这就是日本东北天台宗的重镇,而开山者就是那位曾写下《入唐求法巡礼行记》的慈觉大师——圆仁,从唐代开始承接华夏天台法脉的日本天台宗,从最澄大师开始,圆仁大师作为第19批遣唐使团,成为入唐求法的绝唱。会昌法难之后,圆仁离开长安,回到日本,成为日本天台宗的中兴之人。
山寺奥之院
山寺松尾芭蕉纪念馆
于是,在这大雪皑皑的山顶,天色已昏暗,一对日本游客夫妇匆匆拜谒之后离去,庙宇紧闭,山林寂静,心中却不觉恐怖与孤独,而是默诵心经祈福,只为遇见了这般的“山河”。
后有机会沿着芭蕉的路线继续北上,至岩手县平泉町,平泉是昔日12世纪奥州藤原氏的辖地,不仅盛产骏马、纸与大漆,还是唯一的黄金产地,而且由于京都皇家与源赖朝的武家之间的博弈,平泉挟其“带甲十七万”之实力成为第三股势力,开创藤原家与平泉文化上百年的辉煌。与丽江相同的是,平泉町在2011年也列入了世界文化遗产名录,而其核心内容,就是以著名的中尊寺、毛越寺为代表的佛教寺庙与庭园。
毛越寺·讲堂迹
平泉的衰落和战乱有关,源赖朝灭掉藤原氏后,中尊寺也渐毁坏,后历经建武四年(1137)年的大火,珍宝焚毁无数。尽管如此,中尊寺也保存下国之瑰宝——金色堂。这座平安时代的建筑,经历了千年而保存完好,进入“覆堂”(为保护金色堂而加盖的建筑),眼前一片金黄,颇类似初入京都三十三间堂时的震撼。虽不能近触,但以目光一寸寸地端详金色堂的绝美工艺,与千年前的建筑相遇,堂内金黄,门外雪白,毫无疑问,这是文明与文化的山河。
中尊寺
年初,我前往日本九州。九州虽僻远,但却是日本上古神话的源生地,传说中的邪马台国即相传在此发源,成为日本文化的根源。而在九州探访,无时无刻不感觉到与中国的关联。在福冈的最后一天,投宿祇园,附近寺庙密布,最有名者,当属东长寺与圣福寺。东长寺为空海大师回国后所立,昔日因为自费入唐学法,而非公派生,所以按照规定,未满20年不许回国,空海大师虽在长安青龙寺得惠果阿阇梨尽付金刚、胎藏二部灌顶传法,授以传法重责,空海回国,却无法踏入京都一步,只能在九州逡巡,遂在博多建立密教道场,而东长寺则为首刹。
东长寺密教东渐最初灵场
未入寺门,便见西安青龙寺所立之碑,上刻“密教东渐日本最初灵场”,彰显中日佛教交流的历史传承,而西安青龙寺主持宽旭法师为让唐密回流,亲上真言宗总本山——高野山学习,以求密法回归昔日祖庭。华夏的山河,虽曾经孕育过如此绚烂的文化,但其今日内里却是空洞破败的,那些教科书式的自夸:“历史悠久,文明古国”,都是错将那地理的山河伪装为今日的人文山河,因后者不仅已被异化、扭曲,而且那些真正承载文化的人往往也是被轻忽的。如不信,可试问,唐宋佛教的各宗祖庭,直到今日传承有序的又有几座?
密教东渐日本最初灵场
禅宗算是中国佛教传承较幸运的宗派,今日寺庙多为禅宗门庭,皆是因为唐宋禅宗大兴,乃至后来虽教理废弛,但禅门因教法活泼,不拘文字,而且重道统传承,故能遍布各地,中国佛教几为禅宗的风光独占。北宋时,日本荣西禅师两度入宋,于天台山万年寺虚庵怀敞处学习临济禅法,后回到九州博多,创立了日本最初的禅宗寺庙——圣福寺。而圣福距离东长,不过数百米之遥。
这座“扶桑最早之禅窟”,不仅保存着保留昔日宋代伽蓝的配置,而且还有近代史的浓重痕迹,寺门有三石碑,标识着这也是侵华外相广田弘毅与玄洋社社长平冈浩太郎的菩提所(即安葬祭拜之地),寺内更有广田题写的“兴禅护国”石刻,这是荣西禅师对于政教关系的见解总结,和日本天台、真言二宗拼命以佛法镇护国家的名义说服朝廷保护佛教相同,佛教也是依此在寻找与政治权力的平衡点。
圣福寺最初禅窟
与日本多数寺庙一样,经历明治维新的“废佛灭释”运动与现代社会世俗化的冲击,僧侣寥寥,甚至传承逐渐衰微,大殿内的义工们看上去像是大学生的模样,他们擦拭立柱的姿势并不熟练,可能只是周末的志愿者吧。在这座看上去有点寂寥的寺庙里,虽可怀古,少能看到未来的希望。但无论如何,教虽衰,但“山河”仍在,或许不久的将来,在这未毁尽的“山河”之中,能有复兴的希望。
参访日本越多,虽常常是无意寻古,但总是在巷陌之间与山川之中,与千年的历史片段不断的相遇,也让我激活了过去扞格难入的日本佛教史阅读,不仅慢慢梳理清楚日本佛教各宗派之间的分野,也对佛教传播史的地缘有了更为亲切的感知,由此,也更让我对钱穆先生昔日的治史经验有了几分真实的体验,文字的历史要从“山河”中寻觅,那才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意涵。
在熊本告别刚刚经历地震之难的熊本古城与卡哇伊的Kumamon,搭乘九州横断巴士,穿越地震的重灾区阿苏山脉,来到隐匿深山之间的黑川温泉乡,不经意地遇到一场及时的冬雪,沿着雪白的山林小道,走到此行的目的地——山河旅馆(Sanga Ryokan)。“Sanga”是日文“山河”的罗马注音,旅馆的老板大抵是想以此,来表达这座“秘汤旅馆”对于“山河”的礼赞吧。
但是,这毕竟是异邦,何处又能寻觅到我们自己的“山河”?
山河旅馆
(注:题图“东长寺密教东渐最初灵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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