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日是好日》
真实是人类永恒的渴望,一个追求真实的人才会在虚假的存在中感受到危机。怎样度过危机,几乎成为了每一个现代人的核心课题。
在2024理想国读者日,上海大学历史系副教授、看理想app节目《人生解忧:佛学入门40讲》主讲人成庆与中国艺术史学者徐小虎,就“何处是心灵的庇护所”展开了深刻而有趣的对谈。
现代人的心灵,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在物质主义与消费主义的包裹下,我们是否早已丧失对事情本身的热爱?个人主义甚嚣尘上,是否让我们误解了谦卑之心和群体之爱?
成庆
:
我知道您小时候在重庆歌乐山待过六年,那时候物质上一定很贫穷,那您当时最快乐的事是什么呢?
徐小虎
:
就是在一起玩。有什么穷不穷呢,我们吃的是馒头。
在歌乐山上学,要和同学们一起走一个半钟头,但非常快乐。满路开的都是野的杜鹃花,有松树,下雨的时候土地有一种香味,不下雨的时候地是软软的。
成庆
:
小虎老师描述的这个经验,我小时候也有类似的。
每年暑假我会被父亲送回农村老家,白天就跟小孩子一起出去骑放水牛。
水牛背上的那一根骨头会左右晃动。为了保证不掉下来,你就要找到那个韵律感,你的屁股要左摆、右摆,这就是艺术。
我觉得,我们不要分析今天的人有多少不安、有多少心灵危机,
首先单纯的快乐这一点,现代人就很少能体会了。
小虎老师经常在采访中提到在歌乐山的经验,贫穷但快乐,那就说明我们心灵有一种力量,有一种不会被物质所捆绑起来的力量。
《日日是好日》
徐小虎
:
后来
到了上海,是我最难过的四年。因为开始有电灯,还有高跟鞋在路上走的声音,这是在歌乐山完全听不到的。歌乐山晚上鸟会停止,它们要睡觉了,也没有路灯,跟大自然完全一样。
现在回想起来,我们跟大自然是合一的,太阳下山也就是休息的时间,鸟也在休息,还有下雨的香味等等,在都市里什么都看不到。
我在上海大概半年,每天早上醒的时候我的枕头是湿的,因为我在梦想歌乐山。
我在很贫穷的歌乐山比在很富有的上海不晓得快乐多少倍,因为那个是真的生活。
成庆
:
我家在鄂西恩施,我们从小也生活在山里面。
我有一个感受,好像人死亡是很自然的事情,你接受了这些自然的生老病死的时候,我们也不会那么害怕。
我们在前
现代的社会里面,虽然物质上面很贫乏,也很苦难,但是心境还是很快乐,因为更容易接触自然。
《森林民宿》
成庆
:
您当初研究艺术史的时候,碰到过很多困难,比如其他老师不承认您的研究成果,那时候您烦恼吗?
徐小虎
:
我就觉得,为什么他们不问应该问的问题?后来我发现,老师们教你的不是他们脑子里的东西,而是把书上的东西又念了一次给你听。
所以我不烦恼,我觉得老师笨。就算我被开除了
,我也觉得是我不适合这个学校。
成庆
:
这几天我跟小虎老师基本上朝夕相处,我到她房间去,她就跟我讲,你来看看这两幅画有什么不对。
我在美国的时候,有一位大陆过去的老先生林同奇。我去
拜访他时,一坐下来,他也立刻拿了一本哈佛大学思想史教授的英文著作,让我读这一段看看,马上翻译给他。
我那时候就体会到,原来思想、知识本身就有非常重要的意义,以至于我们都可以在里面享受到快乐。
所以我们的对话没有太多的闲聊,他就问我你对这句话怎么看,你觉得他的思想在讲什么。
但现在
可能
很多人丧失了对事情本身的关注和热爱。
我们今天在谈“寻找自己心灵的庇护所”的时候,有时候并不是在说不去外面寻找一个环境,而是想探讨有没有一种可能从另外一个角度,也就是从心灵本身出发。
比如说,我们今天讲自然、艺术、信仰,这三个主题落实到最后都跟我们的心灵有关系。
举个例子,阿那亚在佛经里面翻译叫阿兰若,阿兰若就是僻静之处。佛家也有一个想法就是,真正的僻静之处不是环境的僻静之处,而是心灵的僻静之处。
徐小虎老师,您这么多年一直在艺术史的领域做研究,每天都在看,到底看到了什么呢?
徐小虎
:
我其实不在看画。
我看山水画就记得我从前的经验,快乐的不得了。
为什么一个人在山上那么的快乐?是因为你拥有金钱吗?不是。鸟又没有给你讲任何秘密,可你觉得非常舒服,
因为这是大自然,也就是生命本身。你在感觉到不同的生命,树的生命、草的生命、鸟的生命,你在那儿一个人都会特别快乐。
为什么那么快乐?因为它是纯,自然,纯真。
没有人在说假话,没有鸟在穿高跟鞋,都是完全自自然然的,所以你才那么的开心。
《小森林 夏秋篇》
成庆
:
我有同样的感觉。
小时候生活在山里面,
想的都是怎么逃离,要读大学,到都市里面才行。
后来有一次,我硕士研究生毕业之后去了一趟黄山。第一天去的时候下的小雨,什么都看不到,我们就很失望。
但第二天下了雪,就觉得很美。
整座山没有人,我沿着台阶往山里面走去,那个时候才知道原来中国的山水画不是写意,它就是写实。
我感受到,原来自然界是这样真真实实放在那里,它就会对你的灵魂、对你的心产生一种极大的安慰或解放,
原来自然山水之间能够让人产生这么大的心灵激荡。
还有一次我听巴赫
的作品,突然感觉到身体不能动了,一下子像被电击一样。在这之前,我一天到晚想的,都是怎么样找一份好工作、养好家、买好车。但那一刻,我才感觉到人的生命意义如此的充实,后来看破红尘,就去研究佛学了。
徐小虎
:
我要补充,因为成庆老师听的音乐,是人跟上天说话,充满了最大的敬爱、敬畏。一旦听到了,人就不得不感动、流眼泪,因为它是非常动人的音乐,透过这个音乐你不知不觉就会感觉到一种人对大自然的崇拜。
崇拜不是迷信,崇拜是承认我是微小的,这一点都不难为情,其实它是非常安全的。
我是微小的,在整个大自然里,我是那么小的一点,我就融在“大”里头,同时变得很大。我是非常非常大的、无限的生物之一,这让我们觉得非常安全,丢不了了。
《森林民宿》
03.
只要坚持那让你快乐的
就真的可以得到快乐
成庆
:
我们那一代人从小就被教育,要考一个大学、要找一份好工作。
我第一份工作是电信工程师,仿佛
可以看到人生的尽头——分一套房子、拿一份退休金,在分的房子里面老死。
我觉得特别不甘心,
后来去了上海,在陆家嘴附近的一个金融报社做评论版编辑,经常要穿得体的西装去波特曼酒店找人采访,我做起来并没有变开心,也辞职了。
然后我又去读了历史学,当时
很多人说,你读这么冷门的专业以后工作怎么办呢?但我自己很快乐,因为是在读我想读的内容,但是慢慢地读着又不快乐了。
我发觉大学里面的老师不谈灵魂的问题,只管发论文的问题。他们写很多论文,但是论文里不讨论人的精神。历史学要研究的是,那个人怎么活着,怎么具体地生活、具体地完成ta的一生,
而这似乎不是大家关心的。
后来我又转向美国去研究佛学,我
感受到,
原来只要坚持走你觉得快乐的那条道路,就真的可以得到快乐。
我想问您的是,
您是怎么能够坚持到现在呢?您有过那种怀疑自己的过程吗?
徐小虎
:有过一次,我认为我写得很清楚的论文,没有人支持我。我后来去检查自己是不是有神经病,是不是一直以来看的都是错的,所以我就设计了各种不同的方式来测验我自己。
但后来发现,无论哪种方式检测后
都没有错,那我就得承认,自己的这个想法没有人愿意接受。但我不伤心,
我为他们伤心。
他们都是所长、院长……“长”的好处也就是有点物质,可是他们缺乏了真实。所以我也觉得他们怪可怜的,把一辈子的力量放在做没有用的事情,非常可惜。
《为了N》
成庆
:
最后还有一个问题想问小虎老师,如果要对未来的生命做想象的话,你觉得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徐小虎
:
我已经到了
把自己奉献给所有的生命的时刻了。一旦做了这件事情之后,我的生命会自动地逆着往上流。
我把我的生命交给它,一辈子来守、来解释、来研究它,因为它会帮以后所有的生命,而不是把难看的东西摆在他们的名字底下来保护死人。
躺在水里往上流,很多奇迹就会发生。
读者
:
我曾经在河北省博物馆看过一场中国历代绘画大戏展览,眼花缭乱,但都是复制品,就有些失望。想问小虎老师,如果有机会看真迹的话,着重看什么?如果看复制品或者画册的话,着重看什么?
徐小虎
:
真迹其实非常少,你不要去管它的名字是什么。不要用填表的方式来生活,你就赤裸裸地进去,看你喜欢哪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