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电影写透了什么是“丑陋的中国人”

文：梅雪风。作者简介：资深媒体人。《看电影·午夜场》创刊主编。迷恋米饭、长跑和老港片。

我看了两遍，越看越觉得这是一部很奇异的电影。

它有着近似于《小城之春》的古典婉约的叙事及影像风格，内容却有关中国人的国民性及中国社会运转潜规则这些相当尖锐的话题。

影片影像风格婉约，但主题尖锐

这种分裂，其实是对中国社会的一种更深层的观察，中国人那种温良恭俭让之下，其实是暗流涌动的，在所谓的与人为善背后，其实是欺软怕硬的自私，在知礼守节的外表下，其实是更为步步惊心的权力斗争。这种形式与内容的逆反倒也与中国人内心与行为的差异形成了一种有趣的对应。

这也是导演的一种美学追求，那种完全顺拐的拍法可能并不能满足于他，另一方面，导演也完全没有鲁迅那种怒目金刚的情绪，他清醒地呈现，却没有批判的兴趣。当然他不是一种世外高人的漠然旁观。他有着一种天然的节制与温柔，信奉分寸与法度。这在这个以狗血与耸动为荣的时代里，也是一种异数。

导演梅峰

这种对于分寸的惊人挑剔，让中国人那种复杂得难以描绘的特性前所未有的生动起来。

范伟所饰演的丁务源可能是今年最为复杂与饱满的电影人物了。他看起来左右逢源，天衣无缝，他对给予他饭碗的大股东极尽阿谀，却又不显出穷凶极恶，反而有种冒似愚忠的古道热肠。他对工友们的行为宽容，也不见资本家那套严苛与嗜血。但细观察他的行为，却都是慷他人之慨，他对主业怎样经营好农场漠不关心，知道搞定大股东才是正道，放任工人的小偷小摸，以赢取他们对自己的忠心。却又巧立名目地克扣工人工资，极尽奇技淫巧地为自己谋利。

八面玲珑的丁务源（右）

他是一个太过圆滑的蛀虫，有着太过精致的自我经营之道。他天然地知道所有的运行规则，也知道这个体系的所有缝隙，所以他也有种非常优雅的谄媚与压迫手段。曾经有老外评价中国人有着一种高贵的消极，那丁务源则有着一种非常高贵的权力手腕，以至于一切阴损，在他做来都有着一种脉脉含情的温柔，都有着一种让人想为他开脱的无辜。

他是浸染在中国权力和潜规则文化酱缸中的一件珍品，他能将偷奸耍滑变成艺术，处处有着疱丁解牛般的通透，以及处处都闪现着有着道家无为色彩的自私光芒。

张超饰演的秦妙斋，则是中国文艺和知识青年的一面哈哈镜。他夸夸其谈睥睨天下，却没有任何自己的作品。他愤世嫉俗，对自己的行为不端却又也安之若素。他天真地无耻着，激昂地虚伪着，玩世不恭地钻营着。

正夸夸其谈的“艺术家”秦妙斋

而那位佟小姐，则是小资的典型画像。她与秦妙斋的恋爱，简直是文青酸腐和矫情的集大成者。佟小姐显然将她那种饱食终日的无聊理解为了艺术家的敏感，所以也就把秦妙斋的夸张的装腔作势看成了一种超出于庸常的高级。她其实是在跟她充沛的幻觉恋爱。

陷入爱河的佟小姐与秦妙斋

至于尤大兴，则是位头脑简单的实干家，一位愚笨的理想主义者。他空负一身才华，以及满腔的责任感，却对中国社会和人情全然不顾。他有着精英阶层一贯的傲慢，他拒绝去了解那些他看起未开化的同胞，也拒绝任何妥协与变通，拒绝任何渐进式的改革，于是最后的结局免不了一败涂地。

尤大兴新官上任，三把火还没烧完就丢了官职

胜利者只能是丁务源。同为坏蛋，秦妙斋过于嚣张。同为管理者，尤大兴过于激进。在一个信奉岁月静好，信奉和稀泥的国度，这两者都过于头角峥嵘。

从这个角度来说，殷桃饰演的尤太太深谙此理，这个平常女子天然地理解这其中的窍要，而秦妙斋和尤大兴都过于有知识了，以至于对于这个酱缸似的文化有了一种天然的轻视。所以尤太太会渴望去同流合污，渴望成为那些面目模糊却庞大的群落中的一员。

殷桃饰演了尤太太，民国范儿很正

这也是这部看起来不动声色的电影中最为悲伤的一笔：异类要么被消灭，要么挂靴远去，而想要留下来，就只能努力地收敛自己的棱角，小心翼翼不清不楚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