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一智 张长虹摄
同事们说她“像有些外国人一样单纯”。她确实去过国外,巴黎老城区保护之好令她叹为观止。她感慨,巴黎政府为了保护老建筑,不拓宽老城区街道,鼓励发展两厢车。
可不知何时开始,有“东方巴黎”美誉的哈尔滨,那些美丽的老建筑一栋接一栋消失。
她以每周一块版的频率在省报上呼吁保护老建筑。她结集的《城与人》一书中,黑白的老建筑插图下,往往有个括弧,里面写着“已拆除”。
可很多建筑在她心里是拆不掉的。10多年来,她用坏了3个傻瓜胶片相机,目前挂在胸前的佳能SX20也已是第四个数码相机了。“我一天最多拍过1000多张照片。”她说。朋友们送她礼物都送移动硬盘。
每次端起相机给老建筑拍照的时候,她都觉得是在给这些“挚爱亲朋”留遗照。
“当你的亲人被无辜错判死刑,被诊断为不治之症,你只忙着为他拍遗像、写传记,而不去抢救他,可能吗?”她反问。
显然,按下快门是远远不够的。
在中华巴洛克一期改造现场,为了保护老房子,她与拆迁者发生了冲突,她头部被砸了五六拳,此时她脑梗康复出院仅3天。报案后她被同事开车送往医院验伤,路上看到沿途又在拆迁,她立即喊:“停车,停车,我得下去看看。”如是两三次,赶到医院都快下班了。
不久前,二期改造工程开始拆迁。几乎一有时间就来这里考察的曾一智,无法容忍拆迁人员粗暴地砸毁金剑啸烈士故居的门窗,忍不住又冲上去理论,结果被连推带打,拖拽老远,背包的带子被扯断,衣服也破了。这次挨打距离她上次被打相距不到200米。第二天,她又出现在拆迁现场。
可更多时候,等待她的是一片废墟。
哈尔滨车辆厂铸铁车间,始建于1903年,几年来三次被提出拆迁。曾一智通过写内参、建议书、带领专家现场考察,连续三次保住了这座百年厂房。可最终厂房在一个深夜被开发商强拆。最后罚款5000元了事。
悲愤异常的曾一智看着厂房的“残骸”,忍不住哭出了声:“亲人啊,我为你奔走了6年……”“哭什么啊,好像挖你家祖坟了!”旁人嘲笑她。
在很多人眼里,她早就是麻烦的“捣乱分子”,有人骂她,写匿名信恐吓她。她宣称:“不惜以身殉城。”
早年写过不少优美舒缓随笔的曾一智,如今把所有的才华都投入到那些法律用词严谨的建议书上。她自嘲为“建议书专业户”。
她熟背多部法律,动不动就跟人讲法,讲程序。一次市里召开一老建筑是否拆迁的专家论证会,一位老专家说:“我坚决拥护市委市领导作出的英明决策……”曾一智打断了说:“对不起,您违反程序了,市委市领导是听咱们论证后才决策的,您怎么就先拥护了?”
同事陪她到拆迁现场,不少美丽的窗格子散落在地上,拆迁的工人一脚就可能将它踩得稀巴烂。同事说,这么漂亮,我们干脆把它拿走吧,省得被破坏。曾一智一脸严肃地说:“不行,拿了就叫偷盗文物,犯法。”
可很多时候,法律这把利剑远不如挖掘机的铲刀锋利。她奔走保护了4年的中东铁路气象台,被挖掘机挖毁了。等她赶往现场,刚举起相机拍了一张模糊的照片,百年气象台就在她的眼前轰然倒塌。
气象台的原址拔地而起几座现代化的高层建筑,不远处倚着一面锃亮的玻璃幕墙,“半个”气象台在那里被重建。从某些角度看去,加上玻璃里映出的另一半,好像一个完整的气象台。
“那只是半个伪文物!”曾一智提起来就生气。
让她生气的地方太多了。她的同事张长虹说,同事们请客,有些地方是不能让曾一智去的,坐那儿她吃不下饭。中央大街辅街上有个建于1931年的老电影院,曾一智极力呼吁保护,后来几次易名,开始是改成了一家舞厅,后来改成了一家时尚餐厅,外面竟然还罩上了一个透明的玻璃壳子。曾一智每次经过那里都要闭眼睛,因为不忍心看。
张长虹说:“我们开玩笑说,老曾以后上街得当盲人。”
当然,曾一智也有胜利的时候。“保护了有几百座吧。”她淡淡地说。
风景秀丽的太阳岛改造时,有人以还其“自然野趣”为由,主张将岛上几十栋欧式老别墅全部拆掉,只保留三栋已被定为保护建筑的。曾一智在报纸上连写了三个整版文章呼吁,最后在规划部门的努力下终于得到保留。
哈医大四院急救中心是一类保护建筑,很多老明信片上都可以看到它的身影。专家论证会否决了医院的拆改计划。曾一智兴奋地起身给规划局长恭恭敬敬鞠了一躬:“太感谢你们了!”
一个成功例子是保卫哈尔滨滨洲铁路桥,由于修建哈尔滨到齐齐哈尔的客运专线,这座建于1900年的地标性建筑将被拆掉。曾一智等人多次呼吁,最终促使方案更改,老桥被保留当作步行景观桥。如今,在下游59.34米处建设的新桥已经动工。
曾一智将这类好消息称为“特大喜讯”、“新年最好的礼物”,后面往往还要加上三个感叹号。有时她以“漫卷诗书喜欲狂”形容自己的心情。
“我没有个人私利,我欣然,坦然,我将大笑。”她流利地背诵着鲁迅先生的话。
常与她打交道的城市规划、文物保护部门了解她,尊重她,甚至有的开发商也敬她三分。一位派人跟踪过曾一智的开发商曾对她的同事说,她上哪儿去我们都知道,只不过我们没下手,我们挺佩服她的,因为这些事跟她的个人利益没关系。
一头花白的曾一智依旧奔走在大街小巷。只是,身上除了必带的相机,她换上了女儿送她的一个黑色名牌背包。她很怀念那个断了带子的廉价包,虽说只花了70元,但格子多,方便存放电池、内存卡、笔和采访本,新包的格子有些少,“但这个包结实!”她摸着3厘米宽的带子说。她做好了随时“搏斗”的准备。
每次老建筑被“屠杀”后,她就悄悄捡起一块残砖,套上塑料袋,再放上一个写着地点和年月日的纸条,放进家里阳台的柜子里。如今里面已存了数十块,有些砖头甚至是从北京背回来的。
“这是留给后人唯一可以触摸的历史。”她重重叹了一口气。
她担心的是,用不了多久,这个柜子就装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