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就我和你。
在川端康成的小说《古都》里,遇见这样一位可爱的女子。
她对着庭院里的老枫,老枫枝干上仿佛无意为之却悄然绽放的紫花地丁,良久地失神,陷入对美与生命的思索。
也许只是女儿家一恍惚。
歌德说的,哪个少女不怀春。
少女情怀总如诗。
这首精美小诗却无关风月,只关系一丛花的盛衰荣谢。
少了一丝轻浮、青涩,反倒显得执着、沉郁,和苍凉,不合时宜的苍凉;忧愁,如梦幻泡影的忧愁,如竹久梦二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的画。
四月杪,初夏的午后,大地蒸腾了足足一日,此刻萎顿下来,仿佛获得休憩。
偶然凉风习习,似善解人意的抚慰。
夏日里,人心容易躁动、浮泛,川端康成的《古都》,赐予一时一地的宁静、安谧。
这位画里精瘦清癯,眼神赤裸专注的男子,仿佛能自你的肉身直接窥探到灵魂,是如张爱玲那般精细入微的一双眼。
他懂女人,甚而比女人更懂得女人,尤其是青春静美的少女。
世间便是存在这样的男人,他们的任务,除了呵护女人、爱女人,更要知悉女人、洞察女人,甚而创造女人。
中国的金庸、曹雪芹,亦当得起如此赞叹。
女子的眉眼心神,被他们点睛之笔一番精心挥洒,入木三分。
他们,有敏感纤细的灵魂。
独自寂寂观赏紫花地丁的女子,有美丽的名字。
千重子。千重。千重万重。
刘郎已隔蓬山远,更隔蓬山千万重。
似一个幽怨的地方,一个幽怨的阁楼,一个幽怨的角落里,一出幽怨的传奇。
命里的迂回、流离,仿佛流淌着不宁定的宿命气息。
然而,这只是区区名字带来的初见印象,并不作数。
“今年紫花地丁开花了……”
“这就是生命的自然规律吗?”
“那么,自己呢……”
睹物思人。
将一腔柔情牵系在世间的凡物。
人的思绪到底缥缈,总得有一处停栖,立于实处,才有的放矢。
伤春悲秋,历来无缺其人。
是《红楼梦》里林黛玉式的痴心人物,千重子是这样的女子。
沉湎醉心于一株花的荣枯与兴颓,独对生命的脆弱与精致。
此时此地,感动人的是她一颗沉静的灵魂,静如处子,如清泉潺潺流过,发出清悦声响,令人瞬间宁谧,思及美好一类的事物,与词汇。
一个会沉默独对一丛花的美的女子,是孤独的,细腻的,教人怜惜的,情不自禁爱慕而内心会隐隐发疼的。
清浅的外相,却容载着一颗丰盛的灵魂。
天性里钟爱如此静寂而丰盛的灵魂,表明着,此时此地的安宁,与富足,与人间的喧闹、熙攘、纷争,丝毫无涉。
自给自足,自供愉悦,尘泥是她,良种是她,清泉是她,花枝烂漫亦是她,心灵安乐且满足。
那静静独立凝望的姿态与模样应是含着痴的,宛如宝玉于世间女子的痴,亦是程蝶衣对温情过往,对英雄霸王,对华衣玲珑,戏里深情无可得救的痴。
美好而深邃的灵魂总不免带着一点痴。
唯此一点痴,才至真。
何况,这世间绝美的事物,怎能不教人恋慕到发痴?怎能不令人舍得凭年华交付?便凝成岁月深深里的一粒琥珀,为所思所爱,倾尽一生。
一般的痴,一般的寂寞。
《人面桃花》里的陆秀米,千帆过境后,终于清心寡欲,专心侍弄花草,浑忘人间今夕何夕的情状。
沦为信徒、忠仆一般,却甘心情愿,物我相忘,不惊不扰,亦是天人合一,真正返璞归真的纯粹。
世事沧桑,七情六欲,人世亦非,无瑕顾及,全心全意只照拂这一圃平素而美艳的花草,是尘埃落定的清醒与平宁。
于花草间淡视俗务如过往云烟。
化身为一株亭亭不争宠艳,清净绝美的荷。
是“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孤美与洒脱,亦是如此高雅的“我执”,令人称羡。
《枫桥夜泊》里的张籍是寂寞的,寂夜乌啼,天心月华白如凝霜,江枫渔火,拥愁满腹,浅浅入眠或者未曾阖眼。
如何便能入睡,此夜悠长。
姑苏寒山寺,清旷钟声耳畔悬荡,飘曳在客船。
此身非己身,已流落至不知他乡异乡。
良夜是他人的,唯寂寞抵死相随,却不觉清寒,只觉得美。
这一宵枫桥,幽美了一历史的月夜。
于他,便不觉怜惜同情,反倒欣羡无比,真愿便化作一只夜宿池边枫树梢的飞鸟,见证当年明月下的一篷客船,一点孤灯,一湖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