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熊英二:《改变社会》
文︱吉琛佳
近年在日本,社会大众对当前自民党一党独大这一政治格局的不满情绪愈发强烈。核电危机、战争立法、贫富分化等问题触动着每个人的神经。2011年反核电运动、2015年反安保法案修订,以及今年5月刚刚发生的反共谋罪立法游行,各自都聚集了上千万市民走上街头,抗议政府的无视民意与倒行逆施。
然而从绝对数量上看,大多数人(特别是青年人群)的做法依然是妥协沉默而非参与抗争。究其原因,很大部分是由于人们面对社会这个庞然大物,普遍存在着深深的无力感,觉得自己就算有心做些什么,也只是杯水车薪,终究徒劳。从小熊英二在《改变社会》一书前言中所展示的一份调查问卷里,就可略见一斑。这份实施于2012年的调查显示,高达百分之六十三的受访者“对参加游行有抵触感”,而这个比例在二十到三十岁年龄层中达到了百分之六十八。当被问及不想参与的原因时,认为“把问题交给现在的政治家就行了”的受访者只有百分之三,而回答“即便参与,也不可能轻易改变社会”的却高达百分之六十七(前言,第1页)。
人们的这种渺小无助感究竟来自何处?面对现代社会这样庞大复杂的系统,势单力薄的个体是否毫无机会?“改变社会”真的还有可能吗?面对这些问题,小熊在本书中给出了自己的思考:在当前日本这个流动性增加、风险社会特征凸显的后工业社会里,随着社会成员的多元化、碎片化,代议民主制的功能开始失调,而这孕育了人们被社会忽略的感受,以至越来越多人对政治愈发不抱希望。然而在小熊看来,如果借助这一共通感觉的牵线搭桥,并采取基于关系论的新运动形式,便有可能形成一股推动社会变革的新浪潮。
虽然本书涉及对社会运动史、政治理论等诸多领域的考察,颇具学术参考价值,但小熊的写作目的,其实是致力于使之成为“有助于‘改变社会’,或为了了解现代日本提供基本知识素养的书”(277页),因而日文版收录于以面向大众的普及读物著称的“讲谈社现代新书”,内容直白好懂,且不乏令人会心一笑的冷幽默。这与小熊英二以往的作品风格大异其趣。作为当代日本最重要的思想家、社会学家之一,现任庆应义塾大学综合政策学部教授的小熊以往的研究主要围绕近现代日本社会史、思想史展开,他的著作《单一民族神话的起源》(1995)和《“民主”与“爱国”》(2002)业已成为日本民族国家建构及战后社会思想史研究领域的基本文献。这些作品的主要特征,一言以蔽之,可谓“厚重驳杂”——代表作《“日本人”的疆界》(共778页)《“民主”与“爱国”》(共966页)《1968》(上下两册共计2102页)等,无一不是百科全书般的鸿篇巨制。然而自这本《改变社会》以来,小熊不但开始涉足当代社会运动这个新领域,而且开始撰写更多面向大众的普及读物。这一转变的个中原因,还需从他的学术轨迹谈起。
本书作者小熊英二(来源:マガジン9)
小熊英二自1987年从东京大学毕业后,曾在岩波书店工作近十年之久,担任旗下杂志《世界》(日本主要综合杂志之一,综合杂志构成了日本的思想、政治舆论平台)的编辑。在被称为日本知识界良知之象征的岩波书店的这段工作经历,使小熊得以濡染有关日本历史及其前途命运的种种洞见。此后,回到东大攻读社会学研究生的小熊参加了著名社会学家见田宗介的研讨班。诞生于该研讨班的社会学家除他以外,还包括吉见俊哉、大泽真幸、宫台真司等构成当前日本文化知识界中坚力量的学者。小熊同样继承了见田社会学的宏观视角、历史维度和批判精神,然而他的专长更在通过对大规模、多层次史料的爬梳整合来把握社会结构、大众意识及其演变。
或许正是受益于岩波书店的工作经历,小熊的社会史、精神史研究中所采用的文献材料往往丰富到了极致——从代表性哲人学者的理论观点,到政府报告、市井小报、当事人回忆录,乃至流行歌曲和电影桥段。时代人心的成型流转,便得以借由这些细节拼接成一副完整的画卷,使人在获得身临其境般历史认识的同时,时时惊讶于作者知识面的广博织密。本作也同样延续了其作品的这一特色,包含了众多社运案例及理论分析。
然而在2009年,小熊因写作《1968》积劳成疾突发晕厥被送至医院静养,直至2011年4月才得以康复出院。此时的日本刚经历地震及核泄漏一劫,社会上充斥着对国家未来和政治现状的怀疑、失望情绪。但小熊在参加4月10日在高圆寺爆发的反核电游行时,却感受到了“与震后情绪‘判若两人’的极大的开放感与无穷的活力”(273页)。高圆寺那种组织灵活松散、将抗议融于音乐与狂欢之中的运动,一反过往左翼运动的严肃与沉闷,吸引了社会各阶层人群的广泛参与。这令小熊印象深刻,也鞭策他重新思考日本当前体制的缺陷以及应对可能性。此后,小熊开始更多地从故纸堆中探出头来,精力旺盛地参与到社会运动和社会批判之中。这本《改变社会》便是这一实践-批判过程的初步产物。
高圆寺反核电抗议游行(来源:Youtube, 田中龍作ジャーナル, nico's blog)
全书内容可大致分为三部分,前三章借由梳理历史来定位现状,分别讨论战后日本的政治社会格局、发达国家社会运动的主要议题,以及日本社会运动的变迁轨迹;在第四到六章中,作者重新梳理西方政治思想和制度史,分析代议民主制的形成、变革,及其目前面临的合法性危机。作者在最后的第七章中回归主题,讨论“改变社会”在当前的具体意义及方式。我们将在下文中概括作者的基本主张。
当前社会体制的诸多问题究竟源出何处?在小熊看来,答案也许是:“代表制”这一现代政治的合法性来源已无法应对当前的新情况。这可以从两个侧面来说明。
其一是个体论思想受到的挑战。近代政治理论大都假定具有自由意志的个体事先存在,并设想能通过“代表”使其意志之集合得到显现。然而随着二十世纪以来的知识进展,无论是自然科学中的相对论、不确定性原理,还是哲学社会科学中的现象学、结构主义或后现代哲学,均质疑个体论而逐渐形成“关系先于个体”的关系论思潮。既然人一经诞生,便无往不置身于既有的关系网络之中,那么若不事先确定关系的配置情况,便无法了解个体的思维、话语或行动。如此看来,“代表”程序并不能如实反映整体,因为代表程序本身也只能实现于具体的社会关系之中。在自古便强调连带、关系的东亚社会,这样的认知范式尤其有着深厚的文化基础。
从个体论到关系论
(来自本书192页)
其二,认识上的调整,反映的是社会结构的转型。自后工业社会以来,随着非正式工作比例增加、人口流动性提升,诸如“临时工”“失业者”“单亲家庭”等对人群加以区分的“类别”变得愈发无效,有针对性的政策制定变得越来越困难。即便增加人群类别,依然会有很多人游离其外而无法得到概括。当社会群体溶化成为流变不止的液态之时,“代表”变得徒有其名,根本无法真正成为其对象诉求的反映。在这样的时代,不仅是弱势群体,还包括许多学历不低工作不好,或是为了生存而疲于奔命,活得毫无尊严的人,都时刻面临着沦为无法发声的少数、边缘甚至异类的危险。尤其在这个社会关系主要依靠金钱来开拓与维系的时代,越是碎片化的社会群体,其他社会关系也越单薄,愈发会产生一种受忽视、疏离和异化之感,以至整日自怨自艾,或是沉溺于个人趣味的小世界之中而无法自拔。
在小熊看来,这种“代表”可能性的瓦解,同时意味着社会运动目标的根本转变。在现代社会这样的复杂系统中,作为民意之代表的“中央控制室”已然不复存在,因此不论换一位首相还是一届政府,都不能使社会得到真正的变化。“让某人来为我们改变社会”这种意识,在今天只能固化当前的社会结构,甚至还可能招致新的僭主或暴君。可见“改变社会”在今天并不意味着反对政府或其政策,而更在于争取更多人介入决策的可能性,在于使得受体制排斥而无法发声的人们得以重新参与到公共议题的决议之中。在小熊看来,那种人们普遍感受到的受忽视、被遗忘感,或许能成为让所有人动起来,推动对话参与、改变社会结构的契机。
然而即便目标已如此明确且能引起共鸣,人们依然感到难以将认识付诸行动。一般来说,人们的心结主要来自相互关联的三种疑虑:没有有效的行动方法、缺乏投入行动并吸引更多人加入的原动力,以及对行动结果不抱希望。
对于第一点,小熊的主要观点在于必须更改以往那种个体论思维方式,并采用一种基于关系论的新社会运动。新形式运动的主体并非纪律严明的组织,而是各种社会关系的汇聚与相互融合;活动的参与者也并非个体,而是行为、关系与角色的载体,他们在参与时便是活动家,不活动时就是普通人;运动方式也不拘一格,只要与“这能够推动变革”相适合便可以。如在战后日本典型的无组织运动“越南和平联合会”,就连其总部在哪、委员长是谁、有多少成员都不甚明了,却能动辄组织五万人参与的和平游行,并曾钻空子放美军逃兵出走海外,甚至竟在美军内部策动反战和平运动。这种形式不仅能够避免权力斗争、路线纷争等内耗问题,还取消了“活动家”与“群众”的区别,因而得以有效调动各方面的社会关系参与其中。对日益“自由”的都市运动而言,关系论式的新运动将是首选。
也许会有人不以为然,认为这样的运动“又是参与又是对话,没人会自找这些麻烦”(244页),只会应者寥寥,然而,给活动带来意义与乐趣的正是参与过程本身。对此,小熊以吃火锅为例所做的说明,堪称绝妙。
聚餐也跟公共事务的决策过程一样,会由于参与者背景的愈发复杂(流动性、自反性上升)而变得众口难调,即便负责组织的干事再有能耐,增加再多菜品菜式(细化对群体的分类),也不一定让所有人满意。解决这种种难题的妙招,就是办火锅派对了:
火锅的特点,就是所有人一起参与制作,在一起动手、对话交流中,也自然产生了“我们”的意识。而且,既是大家一起做的,失败了也没人会抱怨,反而吃得更有趣。要从材料选购开始就一起商量决定,不满就会更少。不只是怨言会减少,因在共同制作中进行充分的交流,满意度还会大幅提高。
火锅的好处不只是不满少,成本还低。材料要不了多少钱,参加费大幅下降。也不需要人工成本。金钱,本就是人类关系的物化,是作为关系的替代物插足进来的,所以,关系越充实,需要钱的地方也就越少。
干事又该干什么呢?只负责确定大家吃火锅的场所就行了。从某种意义上说,权力,也是作为关系的替代物介入的,只要关系足够好,权力小点也一切顺利。反而是权力干预过度,照顾太多,才会导致关系丧失。(244页)
以集体参与、共同决策方式进行的火锅聚会,不但让参与者都有当家作主的机会,而且让彼此都能乐在其中,还增强了相互之间的连带感。火锅聚会正是当前新形式社会运动的绝佳隐喻。
吃火锅
(来源:素人の乱5号店・店主日記)
为增进吸引力考虑,采用各种手法增加运动的欢乐程度也很重要。活动现场是一个社交场所,是志同道合的人们结识彼此、相互扶持的地方,因此其存在本身便已经使孤立无援的个体从原本各自为战的状态迈出了一大步。与大伙一起思考和实践的过程也非得狂拽酷炫,方能吸引到更多能量投入其中。因此,在新形式的社会运动中,参与者不妨脑洞大开,策划出各种妙趣横生的玩法来。如在高圆寺等地的反核游行中,活动者个个大显身手,组织了歌舞走秀、游戏竞赛、讲座对谈、展览放映、饮酒畅谈等项目,把游行现场打造成一场盛大的嘉年华派对……也只有如此,悲观失望才能转变为欢歌笑语,各方能量才得以源源不断地加入这个行列里来。
但即便如此,依旧会有人认为运动难以达成什么实质性结果,终究只是徒劳。对这些可怜的“以结果论成败”者的非难,作者认为大可不必在意。当参与运动本身便令人乐在其中、参与和对话本身便是目的之时,人们是不会计较那用来相互攀比、炫耀的“结果”的。况且正所谓“爱的反面不是恨,而是冷漠”,当这些人质疑“结果”时,他们其实已经显示出了自己对议题的关切,只差一点参与的决心了。
小熊指出,一些人虽然有心行动,但又觉得自己处处受到掣肘、“被坚硬冰冷的围墙包围无法发声”,然而他们却没有意识到,在他人看来,不发声的他们自己已经组成了这面墙的一部分(271页)。如果希望改变社会,就不得不从改变自己、采取行动开始做起。这话看似老生常谈,却在当代重新具备了强烈的现实性,成为回响在每个心灵上的一声叩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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