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赛 | 文
余乐 | 编辑
9月1日，美国对华3000亿美元输美产品中第一批加征15%关税措施正式实施，9月2日，商务部新闻发言人表示，中方就此在世界贸易组织（World Trade Organization，下称世贸组织或WTO）争端解决机制下对美方提起诉讼。9月5日，商务部新闻发言人高峰继续表示：
“中方没有考虑撤回在WTO对美国提起的诉讼”，并且强调说，“美方的征税措施严重违背自由贸易规则和多边贸易体制，在世贸组织对美方提出申诉，是中方维护自身正当权益的行动，同时也是中方捍卫多边贸易体制的举措。
”
而就在发稿前9月11日晚，美国总统特朗普在社交媒体发文表示将对2500亿美元中国输美商品上调关税从10月1日推迟到10月15日，原先这批商品的关税将从10月1日开始由25%提升至30%。此消息一出，美国舆论界声音一片向好。美国《华盛顿邮报》注意到中方当天公布第一批对美加征关税商品的第一次排除清单，将免除16项从美国进口商品的加征关税，认为这是中方向美方伸出了“橄榄枝”，是中方为下个月经贸磋商释放善意的迹象。美国《纽约时报》报道则称，
特朗普此时推迟加收关税，使得两国谈判官员可以在下一轮加征关税生效前举行会面，为两国增进谈判和磋商提供了时间与空间，并增加了最终避免上调关税的可能性
。
那么美国挑起美中贸易战主要违背了哪些世贸组织公约呢？
中国进行申诉的背后又有着怎样的战略思考？
这还得从世贸组织的前世今生说起。
据世界贸易组织的官方网站介绍,WTO是全球唯一的处理有关跨国贸易规则的相关事务的国际组织，奠基其中心的是由一众国际间的贸易参与国共同讨论并签订的一系列WTO协议，而WTO的首要目标便是通过促进更为自由更为开放的国际间公平贸易，来提升组织内成员国乃至全世界的共同福祉。
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世贸组织的起源和功用，那便是
WTO脱胎于一系列的谈判之中，而其所有的作为又都是一系列谈判的结果
。现今世界贸易组织的工作主要来源于1986-1994年间的乌拉圭回合谈判和更为早期的关税及贸易总协定，简称“关贸总协定”（General Agreement on Tariffs and Trade，以下简称GAAT）。二战之后，和平给了各国休养生息的空间也激发了国际间贸易的增长，此时GAAT应运而生。1947年关贸总协定由美国，英国和法国等23个国家在日内瓦签订，是旨在降低关税和贸易壁垒的，关于关税和贸易准则的多边国际协定。GAAT成立之后，经过7轮关税贸易谈判，成功降低发达国家的工业产品关税，使其从平均40%降至4.7%，同时发展中国家的关税也降至13%左右。除此以外，GAAT谈判还涉及了反倾销措施和非关税措施等一系列有利的举措，大大促进了国际贸易的发展，推动了世界经济的增长。
尽管如此，进入80年代以来，传统的关贸总协定却在不适应时代的同时，渐渐显露出其弊端。第二次石油危机的到来导致世界经济陷入低迷，主要发达国家的经济陷入滞涨困局，与之相关的发展中国家的出口贸易也陷入低靡状态，继而纷纷深陷债务危机。在这样的困境中，只有加深各国间的贸易合作才能扭转局势，然而当时的关贸总协定却难以呼应这一迫切的时代需求。
由于关贸总协定在某些领域存有漏洞，各国政府避开受到制约的关税提升手段转而采取歧视性的进口限制措施，以及对农产品和工业产品等产品的出口实施补贴等手段来实行对本国的贸易保护；另一方面，随着世界经济的发展，产业结构不断升级使得服务业在世界经济总体量中不仅占比提高也更为复杂化，传统关贸总协定针对服务贸易的规定则出现了脱节与滞后的情形。
为创造一个能够适应新形势的新体系，1986年9月，123国部长齐聚乌拉圭决定发起一轮新的谈判，这一次的谈判总共耗费了7年半的漫长时光，而作为谈判成果之一，1994年4月，世界贸易组织得以成立，并且取代了关贸总协定在世界贸易领域中的地位。
世界贸易组织的中心协定《马拉喀什建立世界贸易组织协定》，在原本关贸总协定货物贸易规则的基础之上补充了农产品，纺织品和服装等的贸易规则，还将服务贸易以及与贸易相关的知识产权和投资等内容的规则也一并囊括其中。除了贸易的规则范围得到扩充以外，还新增了贸易争端解决机制（Dispute Settlement），意在加强WTO协商框架之下所形成的一系列协定的执行力度，确保贸易流通能够更加畅通无阻。当成员国感到自身在世贸组织协定下的权益受到侵害时，可以直接向WTO提起诉讼。贸易争端解决机制鼓励发生分歧的贸易方之间进行直接磋商，如果在始终达不成共识的情况下，发生分歧的各方将有可能经过专家们的一系列有步骤的裁定过程并且可以在有法律依归的基础之上对这些裁决进行申诉。有了这一机制，国际间贸易争端的解决效率大幅提高，从1947到1994年的47年时间中，WTO的前身GAAT总共处理了300起贸易纠纷，而世贸组织仅存在了24年时间，就已经受理了500起贸易纠纷，是关贸总协定的1.6倍，用时仅为前者的一半。
经过一系列改良措施的实施和20余年的不断发展壮大，目前WTO拥有164名成员国，占据了世界贸易总额的98%，另外有22个国家正希望通过协商成为其会员。
然而近年来由于多边贸易谈判机制的效率问题，谈判长期无实质进展、各发达国家另起炉灶建立区域贸易组织，也导致WTO作为唯一解决国际间贸易纠纷和促进畅通型的全球贸易的组织的权威性有所下降。
尽管如此，中方将仍然支持世贸组织对国际间公平自由贸易的追求。
自从2001年加入WTO以来，中方一直身体力行地践行世贸组织所倡导的自由公平贸易准则，将国内市场大幅对外敞开，加强知识产权领域的保护措施以和国际市场更好的接轨，而在营商环境和透明度等方面也已有了质的飞跃。
截止2010年，中国在入世之初在货物降税方面所做出的承诺全部得到兑现，关税总水平从2001年的15.3%降至9.8%，其中农产品的关税更是降低至15.2%, 远低于世贸组织发达成员国的平均关税39%。而在达成这一成就之后，中方在加快自由贸易领域的脚步没有放缓，
商务部副部长钱克明表示，到2018年，中国通过不断自主扩大开放，关税总水平降到了7.5%，比大部分发展中国家要低很多，接近发达国家以及发达市场的关税开放水平
。从统计指标来看，2018年中国实际利用外资达1383亿美元，稳居发展中国家的首位。世界银行2019年营商环境报告也显示，
中国营商环境排名由上一年的第78位提升到第46位
，可以说中方为促进贸易自由化所作出的努力和贡献以及取得的成果之丰硕是毋庸置疑的。钱克明还表示，中国将继续坚定扩大贸易开放的方针，持续推进投资贸易的自由化便利化，打造具有国际竞争力的投资环境。
而美国此次主动挑起美中贸易战以来，却是对世贸组织的公然挑战。对外经济贸易大学中国WTO研究院院长屠新泉对本文作者表示，美国作出了一系列公然藐视世贸组织的不正当行为，也体现了其对世贸组织成员国共同达成的协定的不尊重。
无可辩驳的是，美国向中国加征关税违背了最惠国待遇原则和约束关税义务，此两项分别被规定在《关税与贸易总协定》(GATT)第1条和第2条的圭臬性原则，足见其行为的严重程度。
公开的违背此两项重要原则意味着美国背弃了世贸组织的“互惠互利，消除贸易壁垒”的初衷。除此以外，广大世贸组织的成员国都将此两项原则视为最高行为准则并且一致遵守至今，美国绕开这两项行为原则是对世贸组织规定的多边主义的公开挑衅以及向以美国为中心的单边主义的偏离。
约束关税义务规定世贸组织各成员国在其减让表中列出的约束税率，是其对其他成员国的基本承诺，必须严格执行，各成员国仅可在作出承诺的约束税率基础上自行降低税率，而决不允许随意提高。美方减让表承诺及其过往的实践表明，其在世贸组织的平均约束税率为3.4%，实际实施的平均税率为2.4%。
美方此次宣称向中国的3000亿美元商品加征15%的关税，远远高于其向世贸组织所作出的约束关税承诺水平，是利用关税大棒实施的单方面的贸易霸凌。
据最惠国待遇原则规定，各世贸成员国对来自世贸组织内不同成员国的出口产品应秉持“一视同仁”的态度，将优惠关税等待遇普遍性地、不含歧视地给予全体世贸成员。
而美方采取的一系列行动，使得中国产品被单方面加征高关税，将中国的贸易产品排除在了公平公正的贸易竞争之外，单方面使其丧失了和其他国家的出口美国商品享有同等的美国海关关税的权利，不仅公开违反了世贸组织最惠国待遇原则，扰乱了世界贸易秩序，并且是对中国明显的歧视，对中方权益更是极大的侵害。
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贸易领域专家向本文作者表示，从去年开始，美中贸易战持续了5轮，美方总共加征5500亿中国出口美元商品贸易关税
。
虽然自中国入世之后，中美间的贸易流通一直在摩擦中发展，而且频率呈现不降反升的趋势，美国对海外公司提出的倾销控诉中有20%以上涉及中国，但前几次的中美间贸易摩擦也只是针对几个税号的产品，规模也在几亿美元不等，此次规模如此之大，可以说已经是达到了世界经济史上罕见的规模。
中国世界贸易组织研究院院长屠新泉提起此次中方在WTO提起的诉讼时坚信中国将百分之百获得胜诉的结果。
事实上得出这一结论并不难，因为美国单方面挑起的贸易战程度之深影响之广，已经构成对世贸组织的违信弃规的公然藐视。
然而可以预见的是，申诉的过程却相当复杂并且耗时。另一位专家向本文作者解释称，美国对WTO的贸易争端解决机制实行了单方面的霸道阻挠，使得目前的贸易争端解决机制陷入了岌岌可危的境地。在目前的贸易争端解决机制下，申诉要经由几轮反复提出和意见回馈的过程，通常得出最终裁定平均耗时3年左右，而对此次美国频繁的贸易战动作来说，中方如果等到正式的裁决来进行反制行动是将导致应对迟缓的。除此之外由于世贸组织实行成员国之间的合意政策，任何一项决策的通过和实行，要经由所有成员国的一致同意才行，美国利用自身的否决权力阻挠可以接任的贸易争端解决机制的大法官的任命，这又加重了现存争端解决机制的不灵便程度。
目前贸易争端解决机制已有3名法官离任，预计明年还将有另一位法官离任，到时5名原有大法官将仅剩一席，这导致本就耗时较长并且流程繁杂的贸易争端解决机制的运行陷入了更加举步维艰的局面。
因此可以将此次中方的申诉看作是对自身尊严的捍卫之举，屠新泉院长表示，中方绝没有可能撤回这一申请，因为那将是对美国贸易霸凌主义的承认和纵容。虽然耗费等待的时间较长，使得中方无法在这一机制下及时施行反制措施，但最终中方将会得到胜诉的成果，这将是中方在反制过程中进行正当防卫的依据以及在国际间赢得道德声誉的有力砝码。中方目前还是申诉与反制措施两线同时进行，因为迟缓应对是一定会造成更严重损失的，而美国公然违背世贸组织公约也表明了即使中国赢得申诉，裁决也明显得不到美国的配合，所以申诉的实质性作用仍然有限。
而中国在此次中美贸易战的应对之中仍然属于被动迎战并且行为相当克制的一方。事实上另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专家称，
中国对此轮应对贸易战的最好的策略应属以静制动
。可以看出美国现行的贸易战策略已经脱离了理性主义的范畴，并且不以纯粹的经济利益为出发点，而是夹杂着政治诉求和民族主义狂热的非理性作为。如果中国此时也对美国的关税炮弹做出激烈反应，不仅不能使局势缓和，反而会加速战况滑向不可控的边缘。从贸易战开始以来，美国虽然从中方贸易伙伴国的第二位下降至第三位，却仍然是中国前三大贸易伙伴国，如果应对不当，对中国的贸易仍将带来显著影响。当务之急，是以静制动对待美国的一系列关税大棒尽量缓和局势，并且提升转口贸易和提振内需在此时也显得尤为重要。
美方坚持升高关税壁垒的做法，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国内经济下滑和收入割裂的情况，制造业工人纷纷失业助长了民族保护主义的抬头，虽然最终的牺牲对象是国内的消费者，而贸易保护主义长远来看也不利于一国经济和产业的健康发展，但是如果主动停止贸易战，对美当局来说，损失将更难以承担，因为那将意味着他们将失去自己在竞选中的支持选民。
据海关总署统计数据显示，8月为止，贸易顺差扩大41.8%，这主要是对欧盟，东盟以及日本等主要贸易伙伴的贸易增长所带来的，而中美间贸易总额下降了9%。这一趋势印证了专家对中国正积极寻求转口贸易总量提升的看法。然而屠新泉院长也进一步表示，中国事实上并不以追求贸易顺差为目标，而是以进口和出口贸易的同步增加和相互平衡为追求。自贸易战以来，中国的出口贸易增速呈现了下降趋势，而进口贸易已经为负增长态势，如果以美元计价的话，因为人民币的贬值，这一负增长幅度将进一步扩大。原因是多方面的，中国国内经济增速下降和美国关税壁垒升高都起了共同作用。尽管此时美方对中国释放的善意给出了一定程度的积极回应，然而由于美国现阶段的自身境况和两党间形成的减少对华依赖的共识，中美贸易战的严峻态势似乎短时间内得到缓和的可能性并不大。但是只要美方不升级贸易战至科技战或金融战，中方也坚决不动用稀土和美债等更为有利的贸易战反制措施，中方将坚持温和应战的策略，也会始终不移地维护国际间的多边主义和自由贸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