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儿胡同·第438辑
1975年的一天，插队刚刚回来的于志远，被分配到了鲜鱼口浴池。出身不好能得到这份工作，他已经挺满足。浴池的几位领导欢迎到来的新职工。
电影里面工人阶级形象是那么高大、光辉，然而面前这几个人……穿着马褂，戴着帽壳，“跟一帮土匪似的。”看到他们那一刻，于志远“感觉心死了”。
然而就在这个浴池工作8年之后，1983年，于志远变成了北京的名人，北京日报、北京晚报先后报道了这个小伙子：他要写书，写出中国历史上第一本关于搓澡技术的专著。
现在的于志远。
这是我们今天要提起于志远的原因。能找到他是因为我搜到了北京有个“于志远推拿医学按摩中心”，所在的地方叫做“浴神宫”。经过电话联系，这里的老板果然就是37年前鲜鱼口浴池的那个劳模搓澡工。
今日的于志远，身量不高，皮肤黝黑，看上去挺强壮。为了聊聊往事，他带我走上楼，打开了一间办公室。
我对他有不少问题。其一，一个平凡搓澡工是怎么写书并且变成劳模的呢？其二，他写书、当劳模的事迹在体制内算是辉煌了，怎么后来又做起了自己的洗浴店买卖？其三，让北京人津津乐道的老北京的澡堂已经近乎消失，未来是否还能传承？
故事并不简单。
出身不好
才成为搓澡工
1958年，于志远出生在天桥东市场东街的民居里。这是一间在天桥地带略显豪华的平房，他的祖父曾经是琉璃厂古玩店的经营者。
是的，出身不好。家里三个孩子，“每学期2块5的学费，只能分次，一次交5毛。”
初中他当数学课代表，毕业的时候成绩不错，数学老师希望他上高中。此时文革已接近尾声，然而以出身决定命运的机制并没有变化，于志远没有选择地去通州插队了。
插队的时候有个故事，一条120斤的大狗常来玩耍，他把这条狗宰了，拖回天桥家里炖了肉吃。在当时吃狗肉着实算不上什么新鲜事儿，但他却觉得，此后的八年，是他“人生式微的八年，因为那条狗就是八岁。”
当了一两年知青，崇文区服务管理处招聘职工。出身好的先被挑走，无论是饭馆、照相等行业，都算不错。而于志远则只能到最差的单位——洗浴。鲜鱼口浴池。
这是拍摄于2011年的双兴堂浴池。大家看个样子吧。
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新生活开始了。直到他见到单位领导。也就是开头那一幕。
哭了的锅炉工
他选择去了锅炉房，因为欢迎新职工那一天，只有锅炉房管事的人，穿着一身蓝布工作服，“像是个工人的样子。”
而且他身体不错，以前还有个习惯——每天到前门楼子下面找马贵保练功学撂跤。这是当工人的好体格。
话说这马贵保老先生也真是天桥奇人，老爷子过世之前，我在一些民俗场合见到过他，只是没想到后来和不少老南城人聊起民俗，都会提到怹。
天桥撂跤名人马贵保老爷子。
还是说回于志远。既然有力气，就多干活吧。这一天他和几个同事折腾完卸车的16吨煤，实在太累，他蹲在锅炉房门口睡着了。
恰逢浴池领导走来。今天我们看到一个小伙子蹲着睡着了，首先想到的一定是他是不是太累。然而当年的领导不是这个思维。
“你个反革命崽子上班睡觉！”
他惊醒，和领导争辩，“我今天干了多少活呢，你家没孩子吗？”
巧了，没有。“戳了五十多岁老爷们儿的心肝儿了。”今天提起这事儿的时候，于志远嘴角一丝坏笑，分明就是“戳了那孙子心肝儿了”的样子。
非常理解，因为他和几位浴池领导的故事还没完。
2011年的双兴堂浴池。老浴池大致是这种样子，各位参考着看。
锅炉房当然就是烧锅炉。每天望着烧得通红的烟囱，于志远又开始琢磨事儿：“这么多热量都浪费了。我想做个水套，套在烟囱外面，上面进水下面出，也算给国家节约燃煤。当时社会流行‘革新’嘛。”
他不时跑到房顶上观察烟囱里面的情况，结果被领导叫到了办公室。“你干嘛呢？”
“我琢磨设计个水套，避免浪费热量。搞个技术革新。”
“你知道这是地方吗？这是天安门旁边，你要把锅炉折腾到天上去？你知道这会造成多大影响吗？”
走出办公室的时候，于志远哭了。
之前他曾经幻想考大学。插队的时候，他每天傍晚在山坡上望着下坠的夕阳，都要在笔记本上写下一句浪漫的诗。回城之后，他的邻居有一位物理老师，他照顾老人生活，老人给他补课。此时他已经学完了高中物理的全部课程。他认为自己已经具备了考大学的水平，别忘了刚刚恢复高考的那几年，200多分可能就够了。
然而现实是，他出身不好，不会有机会上大学，连“做点儿事情”都会被嘲弄。
“我的人生完蛋了。很多时间里，我随身带着两瓶敌敌畏。我想……随时……结束这种生不如死的生活。”
那条狗，真厉害啊！
于志远日记中的一幅漫画。那段时间，他只有以这种方式发泄情绪。
搓澡去吧
不久浴池组织职工看电影。朝鲜电影，里面有个情节是，一位特务偷偷把钥匙扔进电机，导致电机被破坏。看完电影大家一起回到浴池上班，就这么巧，锅炉房的电机也坏了。
于志远理所当然成为被怀疑的对象。除了出身不好，“刚看完电影，政治觉悟正高呢。”
后来经过修理证实，导致故障的原因是潮气入侵电器件出现故障。但于志远还是因此，“别烧锅炉了，搓澡去吧。”
搓澡嘛，光着屁股，没地方塞钥匙，也没法破坏电机。领导水平高啊！没有什么选择，于志远走进澡堂子。带他的老师傅叫李祥亭，他请教师傅的第一个问题是：
“您能不能给来本搓澡的书看看？”
老师傅愣了，“孩子，搓澡哪有书啊？”若不是没文化，谁能去搓澡啊。
浴池里搓澡。拍摄于2014年停业前的鑫园浴池。
他只好跟着老师傅“口传心授”。搓了一年多到了1978年，中国中医研究院针灸所的一位工作人员来洗澡，于志远给搓。人家夸了他一句，“搓得不错。”
咱们看起来挺正常的一句话，但于志远听了，心说，又讽刺我。
但接下来这一句话，改变了于志远的一生：
“搓澡就是按摩，也是中医外治的一部分。”
啊？搓澡也是按摩？还是中医？于志远以前只知道“黑皮重，白皮轻，瘦人防过骨露红……”
但他回想起老师傅们教他的搓澡知识，逐渐认同起这个思路。
既然搓澡也有这么大学问，又没人写过搓澡的书，那就写一本吧。受过教育、有思想的于志远又脱离领导要求了。
很快他开始骑车跑首都图书馆。每天晚上8点下班，整理笔记写作到夜里三点。第二天早上骑车到文津街，手抄资料——当时大概已经有了复印机，但用不起——直到中午11点回浴池上班。这样疯狂地搜集资料。以致于多年之后他翻看自己抄的书，“好多字儿连我自己都认不出。”
于志远的笔记。此时已有他画的脊椎和记录的穴位。
搓澡就是搓泥呗
从中医到按摩，他看了不少书。但书里给他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恰好是数落搓澡工的：
“凡以搓背为生者，类皆无知识之下等人，两手不知清洁，是人类的天敌、细菌的功臣、望懂理市政者取缔之。”这句话的出处是民国时期易景戴的一本书《万病自疗法》。
于志远流利地背出这句话，连我都能感觉到这句话给他带来的打击。好在肯做事的人都有一种能力：把一切都转化为自己努力的动力。
何况马贵保对他说过，“要想人前显贵，就得背后受罪。”
于志远收藏的一本老杂志的彩页，《搓澡工》。
就这样边看书边记录边搓澡，偶尔还到其它浴池和老师傅们请教交流，转眼间来到1982年。这是个社会提倡人人平等、“劳动不分贵贱”的年代。
于志远偶然从杂志上看到了一篇关于搓澡技术的文章，具体写的什么他不记得，只记得“写得不好，有些地方说得不对。”此时他已经积累了知识和经验，于是他写了一篇相同题材的文章寄给杂志社，不久还真就发表了。
此时他自己还没算过，8年已到。日常琐碎的工作中，已经会有一些客人点名让他搓澡、按摩。他的水平常常被称赞。
就在那篇杂志上的文章发表后不久，北京日报的记者孙玉山通过上级公司找到了他。“记者觉得，一个搓澡工能写出文章，这在当时是个新鲜事儿。”俩人在电话里聊了几句，“什么？还要写书？带来我看看。”记者发出邀请。
于志远拎着一提包的文稿见到孙玉山的时候，孙玉山已是一脸惊呆。
不久之后一篇文章出现在北京日报上，题目叫《志当存高远》。可惜我没有找到这个报样。咱们简单的揣测，这个题目不仅是对于志远的认可，也包含着——
对搓澡工这个职业的些许鄙夷。都搓澡去了，还那么有出息呢。绝大多数的搓澡工确实如此，每天下班之后，二两白酒、一碟花生米。
何止搓澡工如此，你我现在不也是如此？
同时期北京晚报的报道。1983年11月21日北京晚报头版。
又经北京晚报等报纸杂志报道，文革牌的初中生努力写搓澡技术专著，第一版写完，一数字数……一万多字。
这个篇幅连现在的文科大学教授都糊弄不了。别问我怎么知道的，我就是学文科的。
于志远现学写作技巧。改来改去，最后写到了30万字。
按理说之前有过新闻报道的铺垫，应该不难出版。确有出版社编辑联系了他，但后来却杳无音讯。直到一年之后跟他说，自己家遇上了煤气中毒事故，没照顾到他的文稿。已经委托另一位编辑。
他和新编辑约好见面，那是一位看上去挺有学问的先生。俩人见面聊，编辑就说啦，哎呀，你这个稿子不行啊……“搓澡就是搓泥呗，你写那么多按摩干啥？”
听了这话，“我就不想跟他继续聊了。”
还有不少人拿走了文稿，却又不退稿，后来连于志远手里都没一份完整的稿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