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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与酒神:想象边城的方法 ——从伦理学角度解读《边城》

写在思想的边上  · 公众号  ·  · 2017-10-10 23:48

正文

《边城》是沈从文构造的小小神庙,里面供奉着自然和人性。


“所有人在自然之中,而她又在所有人之中”,在这个民国桃花源里,神性蕴于自然,通过湘西的山水传递给生于斯长于斯的湘西人,便即刻成为人性。


文中最理想的人格形象是翠翠,自然给了翠翠纯美的外在和性灵的气质,“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的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鹿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平时在渡船上遇到陌生人对她有所注意时,便把光光的眼睛瞅着那陌生人……明白了面前的人无心机后,就又从从容容的在水边玩耍了。”天地与她并生,而万物与她为一。翠翠的可爱之处,正在于她的自然无机心,毫无矫饰的情感外露,渡客执意要给钱,她扯着别人的衣角说“不许走不许走!”; 当受到傩送的“ 冒犯”时, 直言骂他是个“悖时砍脑壳的!”;她依恋爷爷, 爱跟爷爷撒娇:我要坐船下桃源县过洞庭湖, 让爷爷满城打锣去叫我, 点了灯笼火把去找我。”


这宛然是一种道家人格气质了。


道家尚自然,崇尚返璞归真,赞美人的自然的本性,而边城之人,体现的正是这样一种健康而遵循人性的生命形式。有情的男女们,不必遮遮掩掩囿于礼教,热烈自由,深夜在山里月下唱着恋歌等一个回答;天保和傩送都坦诚而直白的寻求翠翠感情的回应。


甚至连妓女也只是一种职业的形式,一种谋生的手段,他们光明正大,平常自然 ,“由于边城的风俗淳朴,便是作妓女,也永远那么浑厚。人既相熟后,钱便在可有可无之间了”因着自然的纯净,连作为本来出发点的金钱也不那么重要了;她们日日思念着出航的水手,感情真挚,“痴到无可形容”,她们重义轻利,又能守信自约,同样有融入生命的眼泪和欢乐,也对纯美的爱情有着真切的追求。


于是旁人也从不用读书人的观念,加以指摘和轻视。妓女被作为一个普通的女人、一个普通的人来看待,自然的纯美让传统伦理的道德判断崩溃瓦解。这也暗合了道家齐物的观点,“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世界的本原是道,而万物和人世皆是无为变化的产物,所以人性是平等的,因此符合人的天性的即是善而美的。


边城人骨子里冲野的浪漫主义正是忘掉日神清规戒律后酒神的陶然忘我的境界。酒神精神是一种自然道德对世俗道德的胜利,蕴含着霸悍的淋漓的个体生命力和强烈的酣畅的乐观主义精神。边城是每个都市人心中的桃花源,正是因为它这种未受现代文明和宗法制度污染而保存下来的酒神精神对衰弱萎缩的城市精神文明的冷酷讽刺。在世俗的话语中,这种酒神式的生命强力——来自于自然性的肉欲、冲动和本能的原始力量,只能从不道德处寻到。

而这种不道德,实质上是一种新道德。在柏格森的视野里,生命冲动是最真实的存在,是世界的本原,它不被一切外物所阻挡,本性是自由意志。而他所倡导的开放道德也是一种人道的、基于情感的、本能和理性的统一。人忠于自己的内心感受,欣然顺应自己肉体和精神的欲望而又不损毁他人,这几乎是一种产生于旧的乡村人文诗意中的新伦理。今人们仍喊着的“个性解放”,在百年前的小小湘西已然是一个人人践行的共识了。这种民间的生存情趣,庄重并兼自由。人作为自我的本体而存在,他们的是非标准、伦理道德观念与穿着长衫讲存天理灭人欲的人截然不同,实质上正是一种区别于封闭道德的开放道德。在此,人生真正指向了个体,浸染着自然的美感和诗意的姿态,而这正是我所认为的最善的天理。


但“一切充满了善,然而到处是不凑巧。既然是不凑巧,因之朴素的善终难免产生悲剧”。细想来,边城也是一个关于失去的故事。在边城中,悲剧不是流泪,而处处皆是无可奈何的微笑。自家的吊脚楼被春水冲毁只能呆望而毫无办法;翠翠的父母双双殉情;天保的意外身亡;老船夫的死去;傩送的决绝的离开。 


晚年弗洛伊德认识到,真正使人敬畏的东西是自然的恐怖,是“痛苦和生死之谜”,是面对“生之危险”时的焦虑,是“人在自然之可怕力量前的茫然和孤弱”。广阔而纯美的自然中,存在着太多不幸的偶然,存在着不为人所理解和控制的力量,将是非善恶无区别地摧毁。由此便产生一种强烈的命运感,人的生命意志有时可能毫无作用。幸而这种来自自然的虚无不仅没有击垮边城人,反赋予了他们尙柔守雌、清静退撄的道家人格精神——正因为自然是洪大的有力的,所以我们不去与它抗争,彻底抛弃胜天的妄想,也因为我们的接受与顺乎自然的决心,自然胜人的可能也即刻消解了。这也便是“人天不相胜”,老庄哲学中自然人性观的核心。


因着这份对自然的信奉,受春水之损的人家对“自然的安排”无话要说;翠翠父母的爱情悲剧,老船夫想着只有天能负责,不是任何人的错;天保死了,傩送说“我命里或只许我撑个渡船”;爷爷去了,翠翠便默默接过渡船的桨;对傩送的离去,翠翠也只是开始道家式的等待,并不忧虑于“也许明天回来,也许永不再回来”。一切忧伤都消解在了道家式的静观淡漠的超越之中。


在对自然的敬畏与接受中,边城人反而得到了一种平和却无尽的从容力量,如水般温柔却永远不会崩溃瓦解,真正践行着“上善若水”、“无为”的道家人生哲学。想到神正论,边城人应该是真正坚信此在的世界已经是最美好的了,一种来自自然的命运感的乐观主义。


万物有灵且美,人是自然的韵律,边城人何其幸运。只不过是,他们的边城是天赋的,而我们要在我们的里面创造一个。


                                                              马

                                                             16.12.12于三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