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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喜交加的故事:英国铁路史1604-2019

东方历史评论  · 公众号  · 历史  · 2019-10-10 10:00

正文


撰文: 梁明德

《东方历史评论》微信公号: ohistory


从二战结束到70年代初,世界各国的铁路经历了 “冰火两重天”;在公路运输和航空业突飞猛进之下,自由市场资本主义国家中,铁路面临着难以逆转的衰落和大量关停的命运;反而在中国等国家,铁路则得到长足发展,路线里程增长以 “万公里” 为单位。在两者之间,法国和日本等实行 “大政府大市场”、“有计划的资本主义” 的国家,则引领资本主义世界的铁路发展,由国有铁路部门主导了高铁的早期研发,进行了大规模的电气化和自动化,力图使铁路能够与公路和航空进行有效竞争。

1973年石油危机以来,法、日铁路现代化模式逐步扩展到全世界,使得1979-2019年间的四十年,成为铁路重生和发展的黄金时期;而即便是对铁路发展态度最为轻蔑的美国,最近也出现强有力的左翼声音,要求推行以高铁建设取代汽车和内陆航机为中心的 “绿色新政”(Green New Deal)。然而,直到近年中国投资介入之前,西非、拉美等发展中国家则在这四十年间,面临资本主义世界铁路在早段时期经历的困难,即:人民收入增加导致汽车拥有量飙升、政府因经济被国际货币基金强迫自由化而减少对铁路公共投资,甚至实施全面关停等。即便如此,在中国 “一带一路” 强力投资下,埃赛俄比亚和肯尼亚等国都初步实现了现代化铁路的重建,发展中国家铁路事业又迎来了新的机遇。中国在短短几十年内实现了他国在两百年内的铁路发展,在十年间建成近三万公里高铁,以及与欧洲实现取道中亚的货运火车直通,更是铁路发展四百年来罕见的大事。


伦敦及东北铁路公司(LNER)最近引进时速225公里、由日本日立制造的 “东部”(Azuma)列车(左),特地从国家铁路博物馆借调在1938年7月创下蒸汽火车最高时速203公里的 “绿头鸭号”(Mallard)机车(右),以庆祝两代高铁跨越八十年的承传。


在这个 “大气候” 下,在铁路的祖国英国,最近二十年铁路发展的 “小气候”,也同样充满着冲劲和焦虑。成立于1948年的国营英国铁道(British Railways,下称 “英国国铁”)在1997年实施私有化和拆分,经过十年行政混乱之后,终于在2010年前后重新找到发展势头。目前英国铁路正处于大规模旧换新阶段,以新造车辆淘汰1970-80年代生产的车辆,以稍微缩减的规模稳健推行电气化和自动化。伦敦市早在2003年便于工党市长列文斯通(Ken Livingstone)推动下实行 “道路拥挤费”(Congestion Charge),目前收费为每天96人民币,迫使不少人放弃开车,改用铁路和公交车进城上班或消遣。伦敦地铁也在几条线路上实现了24小时无间断营运,舒缓深宵公交车的压力。


工党领袖科尔宾从伦敦前往纽卡斯尔会见选民


然而,大规模投资背后是英国工业实力和民众购买力的沦落:新购车辆几乎全数从欧洲大陆和日本入口,而被淘汰的车辆则代表英国本土工业衰落之前的最后产物。支撑大规模投资的是高昂得离谱的车费(在伦敦中央第一区,坐一站地铁票价为20人民币)和严重不足的班次,使保守党政府经常受到在野工党领袖科尔宾(Jeremy Corbyn)的指责。伦敦目前正在建造一条计划了几十年,从该市东北和东南部,到市西部以及希斯罗机场的 “X” 字形跨城地下铁路干线(Crossrail,后改名为 “伊利沙伯线” Elizabeth Line)。可是工程严重超支,且本来预算于2018年12月开通,现在看来至少要延迟到2021年或以后,使得有关部门受到政客和媒体猛烈抨击。


伦敦建造中的跨城地下铁路路线图


此外,铁路公司也深陷于劳资纠纷之中。2016年末至2017年初,南部铁路公司(Southern)试验由司机一人控制整辆列车,以让公司可以裁减列车长,结果酿成员工多月罢工,瘫痪了从伦敦到南部海岸的近郊和远程火车服务。2019年初,西南列车公司(South West Trains)重蹈裁减列车长政策的覆辙,导致员工连续罢工五天,从伦敦滑铁卢(Waterloo)总站到英国西南部的近远程列车服务全部瘫痪。工党科尔宾面对这些难题,直接在政纲里提出把铁路系统重新国有化。部分经营困难的私有铁路公司,例如伦敦东北铁路公司(LNER)最近也被运输部(DfT)接管,再次国有化。

尽管如此,现在的英国铁路正在经历着一个 “小阳春”,是继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和两次大战之间的第三次 “铁路黄金时代”。英国铁路在1997年私有化以后,虽然经历了不少挫折,还是在国民出行里程占有率、安全系数、误点率等指数上有所改善,且私有铁路公司也跟国家部委逐步建立起有机结合的体系,比如最近的大规模换车计划,就是由运输部、由私有铁路公司执行的。伦敦东北铁路公司(LNER)尚在私有阶段时,便从日本 “日立重工” 买来一批城际高速列车,它们竟然起了一个日文名字 “Azuma”,本意是指日本本州岛东部地区,寓意列车行驶的英国东部地区。其实,为列车改名字,是英国铁路的悠久传统,也是其人文气息的体现之处之一。


20世纪黎明期的高铁:大西部铁路 “楚若城号” 机车在1904年打破时速160公里。



英国铁路的人文气息


在火车之前,地表上速度最快的东西大概是鸟类。在铁路建造之初,就有英国医生警告说,坐在速度过快的火车上会使人疯癫,甚至超过某一速度,人体便会自动解体;又说,时速45英里(72公里)才是 “绅士的速度”。然而在维多利亚时代,英国各铁路公司竞争激烈,所以在19世纪中期,英国城际列车速度普遍已经超过时速100公里(62英里),这些迂腐言论也就不攻自破。在全社会适应了铁路和电报,追求物流和消息的传送速度下,火车也越跑越快。1904年,大西部铁路(Great Western Railway)“3440楚若城号”(City of Truro)机车在从朴里茅夫(Plymouth)到伦敦的干线上达到时速100英里(160公里),刷新了世界纪录 ── 而中国要到1997年才实现此速度。

(上)伦敦帕丁顿总站;(下)伦敦英皇十字总站。


火车站取代大教堂,成为工业革命的圣殿、文明进步的象征。两个修建于1852-53年的伦敦总站:大西部铁路的帕丁顿(Paddington)总站,以及作为哈利·波特出发车站闻名的大北部铁路(Great Northern Railway)英皇十字(King’s Cross)总站,都是车站建筑的代表作。前者长达两百多米的站台,完全由三个跨度介乎二十到三十米的拱形铸铁雨棚覆盖,中间镶上玻璃以透光,可以想象其对19世纪旅客的震撼。站台雨棚的铁骨设计精细,拱肩(spandrel)往往十分雕琢,镶上公司的标志。


站台雨棚铁骨拱肩两例:(上)埃里志(Eridge),1868年;(下)克特仍(Kettering),1857年。


英国的火车车辆设计,也跟世界其他地方差异甚大。英国是最早发展蒸气铁路的国家,1840年代便已经建成基本铁路网,且地势多山,需要隧道和弯道甚多,为了节省开支,英国的火车车辆断面和体积比欧洲火车要小一号,相比美国和俄罗斯的火车更是小上一半。最早设计铁路客车的人,都是建造马车的木工匠,自然把马车的规格和设计搬到铁路上。比如18世纪马车流行是四人或六人对坐的包厢,所以英国铁路客车最早的设计,自然也是把几个包厢并排而成,各有一道门,并不如欧美、中国的火车,有贯穿整个列车的走廊。这种没有走廊、乘客不能从一个车厢走到另一个车厢的客车,直到90年代初还在英国铁路上使用。另一项从马车设计搬来的特征,是英国铁路车厢两侧呈弧形。弧线的具体规格可以不一样,但鲜有两侧完全直板的设计;反而欧美和中国的客车,大多都是两侧直板的(高铁、地铁除外),各位下次坐火车时可以留意一下。车身的弧线是英国铁路设计的标志之一。英国工业设计的淡然优雅之处,往往是体现在这些见微知着的地方。


(上):18世纪的英国马车;(下)1990年代退役的电气化火车,保留了马车的弧形车身和包厢设计。


与历史上进行过社会革命的法、美等国不同,英国社会阶级分化和对立一直比较严重,国民的阶级意识浓厚,甚至达到一听口音便能猜到对方经济地位的程度。英国的火车似乎也反映着这样的社会结构。英国客车以前设头、二、三等。1844年,在政治家威廉·格莱斯顿(William Gladstone,后任首相)推动下,国会通过了 《铁路法》 ,制定服务最低标准。此前,三等车厢甚至不设上盖,任由乘客日晒雨淋,冬天常有人冷僵半死。1875年,中原铁路公司(Midland Railway)废除二等,得到其他公司响应,但三等的废除要到1956年才实施。有钱人和贵族经常坐比头等还高一级的 “普门”(Pullman)车厢。1859年,美国人佐治·普门创立普门客车公司(Pullman Car Company),设计了世界首辆卧铺客车,并向欧美各国售卖装潢极为豪华的客车,1874年引入英国。普门专列都有名字,比如伦敦往南海岸有四列 “淑女” 专列,去布莱顿的叫 “布莱顿淑女号”(Brighton Belle)。普门豪华客车的标志配色是上黄白色、下咖啡色,上书PULLMAN字样;而且由于车厢起初是由美国入口,所以采用了美式工艺标准,车身两侧并没有弧度,是直板的,也从一开头便有贯穿列车的走廊,方便穿礼服的服务员走动。

普门豪华客车的外观和内观


英国的机车,虽是死物,也有社会阶级之分。人们所熟知并喜爱的,是牵引特快客车的机车,这也可以说是机车中的上流阶级。这些机车除了号码,往往都有自己的名字,比如大西部铁路在1927年设计的6000系机车也叫 “君王型”(King Class),下面31辆机车全部按照英国历史上的君王命名,比如6000号就是 “乔治五世”,6023号是 “爱德华二世”。1923年设计的4073系又称 “城堡型”(Castle Class),下面171辆机车以各地城堡或贵族人物命名(幸好英国并不缺城堡和贵族)。伦敦及东北铁路(LNER)1928年设计的B17系机车,又称 “足球员型”(Footballer Class),以各地球会命名;本文稍后也会提到铁路公司和足球文化千丝万缕的关系。有些名字在机车被报废拆解后保留下来,移用在取而代之的柴油、电力机车,最近不少又移用在新造的动车组上。这似乎是英国和少数欧洲国家所独有的做法;中国的蒸汽机车虽然都有型号,如 “前进型”、 “上游型”、 “人民型”,但只有号码,基本没有专属机车的名字。当然,英国也有不少没有名字、不受关爱、默默无闻的机车,尤其是牵引货运列车、或是不出矿区的机车。客运机车颜色各异,奼紫嫣红,但货运机车基本只有墨绿或黑色。这些货运机车就像英国的工人阶级,尤其是矿工和火车司机,脸上抹了一层碳黑,缺乏上流社会的仪容,受社会蔑视。但大家心里都明白:没有这上千万工人(和数万辆货运机车)的日夜辛劳,为英国资本积累披星戴月、披荆斩棘,又何来上流社会的风流快活?


伦敦-中原-苏格兰铁路(LMS)“银禧型”(Jubilee Class)机车以殖民地命名,5611号又称 “香港号”。


(上)伦-中-苏(LMS)铁路6229号机车 “哈密尔顿女公爵”(Duchess of Hamilton),1938年;   (下)默默无闻的矿区机车。



英国铁路的起源


世界上最早的 “轨道交通” 出现于古希腊。在希腊半岛中间,有一处在两边海洋之间陆地特别狭窄的地方,叫 “科林斯地峡”(Isthmus of Corinth,又译 “哥林多”)。为了让船只省却绕行希腊南部的麻烦,公元前600年左右便有人组织修筑了横跨地峡的6公里石轨道(Diolkos),船只可以放在车上运送到另一边海岸。轨道在希腊多次海战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一直使用到公元一世纪,至今残存遗址。现代轨道交通的起源在16世纪的德国,轨道为木制,为便煤矿坑中推车而设。1604年英国中部诺丁汉 附近筑成 “沃拉屯车道”(Wollaton Wagonway),轨道仍为木制,是为英国轨道交通滥觞。18世纪末至19世纪初,英国和欧洲出现了两场短暂的运输革命。首先是私有公司或政府大规模建造数千公里的长途运河网络;其次是大量建造公路,特点是多层结构、石块铺面、中间隆起以便向两侧排水(即所谓马克当 “Macadam” 建造法)。两者都只能解决运输量的问题;时速10公里以上的大量运输基本不可能,所以运河和公路的重要性,在1830年代铁路兴起以后很快便被取代。


(上)希腊科林斯地峡石轨道遗址;(下)1908年英国中部最后的马车轨道,可见 “L” 字形铁轨。


英国历史学家霍布斯鲍姆曾经形容,在铁路诞生以前的世界, “只要能到港口,便能通世界”。由于风力航运发达,很多时候消息、货物和人员经海路传送速度远快于陆路,甚至跨国传送消息,比从首都传送到内陆乡镇还要快。交通革命的契机是英国煤矿业在工业革命中的突飞猛进。18世纪开始,英国轨道开始改用更耐用的铸铁轨道,以承载更重的马拉运煤列车;当时的铁轨为方便普通马车行驶,是呈 “L” 字形而不是 “工” 字形。1802年前后,英国矿业工程师理查德·特里维西克(Richard Trevithick)改良矿坑的抽水蒸汽机,增加其气压,并连上车轮,放在公路上行驶。1804年,机车首次被放到铸铁轨上行驶,蒸气火车正式诞生,但其起初并不成功,因为机车远比木制煤车笨重,脆弱的铸铁轨往往难以承受。蒸汽机车花了十年,要到1810年代中期才开始在矿区普及使用。

特里维西克的公路机车 “喷气魔鬼号”(Puffing Devil,上)和铁路机车(下)复制品。


最早的铁路是设置在矿区内,由矿场自行使用。1803年伦敦南岸开通由马匹拉动车辆的 “萨里铁轨路”(Surrey Iron Railway),也是使用 “L” 型路轨,一匹马可以拉动55吨重的列车。这条铁路的创新在于开放让公众乘坐,以及对外受理商业货运,但其运作方式更像一条收费公路:允许普通马车在车站付费后使用路轨,并可以在任何一处离开路轨回到公路上。铁路开始成为 “公共交通”。1825年9月在英国东北矿区开通的 “斯托克顿和达灵顿铁路”(Stockton & DarlingtonRailway),使用 “工” 字形路轨,是世界第一条使用蒸汽机车的公共铁路。佐治·斯蒂芬逊(George Stephenson)设计的 “机车一号”(Locomotion No.1)达到时速24公里,证明了蒸汽动力可以应用于大规模长途运输上,斯蒂芬逊也因此被称为 “铁路之父”。该铁路开通首三个月,便运送了一万吨煤碳,正式开展了大量陆路物流的年代。铁路沿线的煤炭价格因此从1825年的每吨18先令(今天换算成人民币大概是乘以1500倍,即1350人民币;如果按购买力计算则当然不止此数)下降到1827年的8先令6便士(637.5人民币),可见铁路物流对商品价格和资本累积的效用多么大。

(上)1803年开通的 “萨里铁轨路”; (下)1825年9月26日 “机车一号” 牵引 “斯托克顿和达灵顿铁路” 的开通首发列车。



土包子工程师: 佐治.斯蒂芬逊


我们今天一般把 “工程师” 想象为一群受过高等教育、精通数学、擅于以复杂方式解决疑难的高级技术人员。法国在1747年便设立 “国家桥路学院”(École nationale des pontset chaussées)训练工程师,开了工程训练专门学院的先河。然而在18世纪末、19世纪初的英国,很多不能负担高等教育的工程师都是 “倪志福式” 的、出身寒微、自学成材的工人;与其说他们是工程师,不如说是从传统工匠到现代工程师之间的过渡人物。其中的俵俵者便是刚才提到的 “铁路之父” 佐治·斯蒂芬逊。出生于1781年的斯蒂芬逊其实是个大老粗,父母都是文盲,其本人也是在18岁时,才意识到知识的重要,自费上夜校学会了读写和数学。斯蒂芬逊的父亲在矿场负责运作一台蒸气抽水机,佐治·斯蒂芬逊也因此当起矿场的工匠,在1814年参考抽水机设计,拼凑出他的第一台蒸汽机车,并且在接下来的十年间拼出20多台机车。1825年他为斯托克顿和达灵顿铁路设计的 “机车一号” 也是从矿区机车设计演变而来,结果使他一炮而红;斯蒂芬逊一下子从小矿场走向大世界。

佐治·斯蒂芬逊(右)及其儿子罗伯特


如前所述,在铁路出现之前,英国已经发生了大规模修建运河与公路两场交通革命。在棉纺重镇曼彻斯特与港口利物浦中间有两条运河,但都不是直达的,而是曲曲折折地把中间的小镇连接起来,且只能走最平坦的地形,结果50公里的路程弄成80公里长的运河,用马拉窄船(barge)从曼彻斯特走到利物浦,需24小时;公路马车虽然只需4小时,但载不了重的货物。运河公司于是坐地起价,受到两地商人的痛恨;他们在新生的铁路里看到了希望,并请来斯蒂芬逊测量路线。斯蒂芬逊深知自己训练不足,于是广收徒弟,由徒弟们负责最精准的设计工序;而幸好斯蒂芬逊也具有慧眼,请到不少人才,之前也把自己的儿子罗伯特(Robert Stephenson)送到爱丁堡大学接受正规高等教育,让他回来担任自己的得力助手。

查特沼泽(Chat Moss)上的利物浦-曼彻斯特铁路路堤


自从大规模修筑运河和公路的年代,英国国会便有法定权力,审批所有运河、公路、铁路修筑项目。要修一条铁路,该公司必须向国会提交法案,国会的项目委员会也对路线测量的水平有很高的要求,以确保方案可行;只有当国会通过法案,铁路公司才能进行征地等工作。于是利物浦-曼彻斯特铁路公司,便把法案和斯蒂芬逊测量的仔细路线图提交国会,斯蒂芬逊也被要求作为专家证人接受议员们的质询。铁路要经过一个叫 “查特沼泽”(Chat Moss)的地方。很多不齿于铁路崛起的运河工程师,都散播谣言说沼泽上走不了铁路。议员们于是质问斯蒂芬逊:这段到底怎么施工?斯蒂芬逊其实胸有成竹:挖两条平行的水沟,进行抽水,并在水沟之间以木头和石块垒起路堤,再由路堤自己下沉的重量,把沼泽地里的水彻底挤出来。然而到了国会议事堂,也许是因为紧张,也许是因为词汇不足,笨嘴笨舌、满口东北口音的斯蒂芬逊,只能战战兢兢地说:“把铁路浮起来。” 结果他遭到出身精英学校、身为律师的议员们的耻笑。”浮?怎么浮?哈哈哈!” 接下来发言的运河工程师,明显受过良好教育,口音也像个出身上流社会的人,马上借机猛烈抨击斯蒂芬逊的施工方案。铁路法案几乎因为斯蒂芬逊的失言而遭到国会否决。

好不容易得到国会批准了,利物浦-曼彻斯特铁路又遇上一个难题。公司内的保守派认为,应该以不能移动的大型蒸气机,绞动钢索牵引列车,跟现在的香港山顶缆车差不多。为验证斯蒂芬逊坚持 “使用轮子上的蒸汽机车更好” 的主张,铁路公司在兰开夏郡的雨山(Rainhill)举行了一场 “机车赛跑” 比赛,斯蒂芬逊在内的五名发明家参赛,每人设计了一款形状各异的机车;其中有一台机车,竟然只是一匹马在连着车轮的 “跑步机” 上跑,结果马上被取消资格;其余有两台机车的锅炉是竖放而不是横放的。佐治和罗伯特·斯蒂芬逊两父子设计的 “火箭号”(Rocket)大获全胜,在一处陡峭的坡道上也能达到时速19公里,证明蒸汽机车完全能够胜任。

1829年雨山试验中入围的五款机车,图正上方为胜出的 “火箭号”,图左下角是 “无敌号”。


但斯蒂芬逊父子为了胜出,其实用了无耻的手段。当时参赛者之一是提莫西.哈克沃斯(Timothy Hackworth)所设计的 “无敌号”(Sans Pareil)机车,是斯蒂芬逊 “火箭号” 唯一劲敌。哈克沃斯也是有名的矿场蒸汽机车设计者,一样有十多年经验,但赚钱能力远不如斯蒂芬逊,自己没有条件制造一辆机车。哈克沃斯不虞有诈,把图纸送到斯蒂芬逊的工场,付钱让他们建造了 “无敌号”。比赛那天, “无敌号” 开车不久,汽缸便爆开了,蒸气大量涌出。尽管如此,半瘸的 “无敌号” 还是拉着25吨的列车,以24公里时速跑了两个小时。事后检查发现, “无敌号” 原来应该有22.2毫米厚的汽缸壁,竟然被斯蒂芬逊父子做成只有1.6毫米厚。但是赛果已定,米已成炊,斯蒂芬逊的 “火箭号” 获得批量生产,在棉纺重镇曼彻斯特和利物浦港口之间,拉动时速能达到50公里的客货列车,两个多小时便能直达,直接推动了英国的出口型工业革命;火箭号的基本设计,即横放锅炉、横放汽缸,成为此后一个半世纪蒸汽机车的基本型态,火车也成为了地表上移动得最快的物件。

威廉·赫斯基森被 “火箭号” 机车辗毙


1830年8月15日,利物浦-曼彻斯特铁路开通,曾打败拿破仑的军事元勋、保守党首相惠灵顿公爵(Duke of Wellington)亲临利物浦车站,乘坐首趟列车。斯蒂芬逊亲自担任司机,把列车开到时速48公里(30英里)。从未经历如此风驰电掣的惠灵顿公爵,在客车上连喊 “漂亮!” “不得了!” “飞得像炮弹一样!” 然而乐极生悲,铁路开通首天便辗毙了人,而且死者来头不小,是辉格党(后來的自由党)首领之一、利物浦国会议员威廉·赫斯基森(William Husskisson)。当时英国经济低迷,农业连年失收,辉格党领导着自由化运动,要求保守党政府实行男性普选,赫斯基森因此与惠灵顿公爵积怨极深。铁路开通那天,有人建议赫斯基森跟惠灵顿公爵藉此历史时刻,在中途站握手言和。中途站有两条轨道,惠灵顿公爵的客车在第一轨。赫斯基森打算横过第二轨,到首相的客车去。第二轨上忽然来了由 “火箭号” 牵引的第二趟列车,赫斯基森于是跑回第二轨旁边。恰在此时,有人从惠灵顿公爵的客车里招手,让赫斯基森赶快上车,赫斯基森于是再次飞跑越过路轨,结果被 “火箭号” 辗断左腿,不久死去。惠灵顿公爵的火车到了曼彻斯特车站,被数千名愤怒群众包围喝骂,有人甚至拿出法国的蓝白红革命旗帜挥舞,公然挑衅首相。

利物浦-曼彻斯特铁路的出师不利,并不阻碍它成为极大成功,并引起欧美广泛仿效。英国马上出现第一次 “铁路狂热”(Railway Mania),大量私人公司向国会提出铁路计划。1832年英国粮食丰收,翌年国会通过批准成立股份制银行,保守党国会也通过了局部选举改革,这都极大刺激了市场发展,给铁路带来大量融资,1834-1835年于是成为第二次 “铁路狂热”,直到1835年农业失收、银行加息为止。斯蒂芬逊的时代来了;他担任 “伦敦-伯明翰铁路” 和在伯明翰-曼彻斯特之间的 “大交汇铁路”(Grand Junction Railway)总工程师,筹划从伦敦到利物浦的干线铁路。出身工匠的斯蒂芬逊是个典型的 “师傅”,独揽生意,独吞工程费用,分给徒弟们的报酬只有九牛一毛,且极具自卑感和控制欲,这就为他和徒弟们以及自己亲儿子的紧张关系埋下了伏笔。

(上)工程师约瑟夫.洛克;(下)钉在石块上的早期铁轨。


“大交汇铁路” 给斯蒂芬逊的工资是一年1500英镑(等同今天225万人民币),而他的大助手、28岁的约瑟夫.洛克(Joseph Locke)只有100英镑(15万人民币),但要负责解决所有工程难题。洛克接受过正规工程训练,很早便提出了一套 “坡道理论”(Theory of Gradients),能测量出施工最便宜、坡道最适合蒸汽机车行驶的路线。斯蒂芬逊为 “大交汇铁路” 拟定出粗略方案后,便退居幕后,交由洛克主持精细测量;假如没有洛克, “大交汇铁路” 的线路根本测也测不出来。洛克的才华引来了师傅的忌妒,但到处招揽生意的斯蒂芬逊又无法不用洛克。1833年,斯蒂芬逊按照洛克的方案,提出修正一处的路线,以减省成本。董事局不但赞扬斯蒂芬逊,还把他的工资从1500英镑加到2000英镑。洛克极为不满,也要求增加工资;董事局不但批准把洛克的工资加到800英镑(150万人民币),还附带200英镑杂费;兴高采烈的洛克马上选好日子,跟订婚多时的未婚妻结婚。

江郎才尽的斯蒂芬逊,在测量新铁路时错漏百出,多次需要洛克进行修正。有一次,斯蒂芬逊粗略设计了一条铁路桥,只给了包工头一些含糊的规格;洛克马上约上包工头,在早餐桌上清楚列出斯蒂芬逊的错误,迫使包工头把工程费用减少6000英镑(900万人民币)。又有一次,斯蒂芬逊负责在一座山两头钻挖隧道。挖到一半,洛克突然发现误差极为严重,中间不可能对接,于是力挽狂澜,纠正了隧道走线。自此以后,郁郁寡欢的斯蒂芬逊,虽然照样领受作为铁路总工程师的丰厚工资,却不愿再参与到铁路测量工作中,经常拒绝响应董事局有关技术问题的提问,又或者是拖延多月以后,才极不情愿地回信。1834年,“大交汇铁路” 董事局要求斯蒂芬逊提供路轨规格,遭到拒绝。其实斯蒂芬逊的方案来自矿区经验:把短铁轨钉在石块上。这根本不适合火车高速行驶。得不到斯蒂芬逊回答的董事局,决定减去他的一半工资,并把洛克升职为与斯蒂芬逊同级;洛克然后提出:以多条横放的木枕承托长铁轨 ── 这也成为日后一切铁路的标准。斯蒂芬逊抓住一切公开和私人机会,中伤洛克、放狠话,结果洛克精神崩溃,幸好得到新婚夫人的照料才康复过来,继续工作。1838年9月10日,全长370公里的伦敦-利物浦铁路干线终于开通。

伦敦尤斯顿(Euston)总站是往利物浦干线的起始处,车站门口的罗马拱门于1961年拆除。这项决定受到文化界猛烈抨击,是英国古建筑保存运动的开始。



“铁路狂热” 与 “铁路之王” 佐治.哈德逊


1840年鸦片战争之际,全英国已经有2400公里(1500英里)长的铁路,到1844年增至3437公里(2148英里)。1844年夏天起,英国金融界展开了大规模融资修筑铁路的第三次 “铁路狂热”,成为继1720年南海泡沫(South Sea Bubble)之后最大规模的股市泡沫。其实在第三次 “铁路狂热” 之前,英国一些有识之士,包括罗伯特.斯蒂芬逊和约瑟夫.洛克在内的不少铁路界领军人物,都指出铁路必然成为投机对象,政府应该介入进行监管,减少竞争,以保护既有铁路公司的发展前景;罗伯特.斯蒂芬逊也要求政府规管车费和铁路公司股息。同一时期,在海峡对岸的法国则采取 “有形之手”,由国家指导铁路网发展,先指定需要发展的线路,然后为线路进行招商引资;这种模式也受到一些英国铁路界人士支持。然而他们的争拗一直到1850年代中期还没有解决;深陷亚当.斯密“自由放任” 思想的英国财经界和政界,坚信政府应该鼓励无形之手,允许铁路公司进行最大程度的竞争,结果私有铁路公司提交国会的铁路法案数以千计;在某同一条线路上,竟然出现多达十九项重迭而互不相关的投资计划。幸好,跟大部分泡沫不同的是, “铁路狂热” 中提出修筑的铁路共有15300公里,虽然其中不少都没有成事,但也有大量过关的方案,铁路里程最后增加了一万公里,为英国创造了大量工业资产,打造了基本物流网络。

1860年代的三等 “国会列车”


1844年夏天第三次 “铁路狂热” 的出现,跟上文所述、由威廉·格莱斯顿在国会推动的《铁路法》有关。该法规定了铁路最低服务标准,包括车费不得少于每英里一便士、车速不得低于时速19公里、三等乘客必须有座位、每人可以携带25公斤(56磅)的行李,条件比现在的 “廉航” 还要好。及至1850年,铁路乘客总旅程的55% 都属于这些 “每英里一便士” 的 “国会列车”(Parliamentary Trains)。但是《铁路法》同时修正了 “铁路公司在向国会呈交计划前,必须持有等同于股本10% 的现金押金”  的规定,把押金减为5%,并废除了 “押金须由三分之二股东筹措” 的条款。由于股票可以成为借款抵押品,新规定马上鼓励了疯狂的铁路投机。而因为修筑铁路计划深入乡间,英国立刻出现全民下海炒股的现象,很多本来与投机无涉的人,都把铁路股票视为保值、增值的途径,上至公爵夫人,下至寡妇、少女、牧师、军人、裁缝,都纷纷购买铁路股票。在金融业缺乏监管的情况下,英国各地大大小小的市镇都出现股票行,商人向小市民以现金高价购买地方铁路股票,然后拿到大城市炒卖。铁路公司的宣传也越来越不负责任,把铁路所经过的崎岖险要地势描写得越平坦越好,以起建筑可不费吹灰之力、无需高昂经费的假象。有铁路公司甚至宣称,建造过程中所开采的石材, “可以完全抵销建造费用”;如果属实,那些石材的价钱,恐怕比黄金还贵。

“铁路狂热” 中,铁路公司代表争相把计划呈交国会。


在全民下海炒股风潮中,出现了一个叫佐治.哈德逊(George Hudson)的传奇人物。哈德逊被称为 “铁路之王”,在高峰期控制占全国四分之一铁路,共一千六百余公里,分属十多家铁路公司,代表了总值一亿英镑(1500亿人民币)的投资,并源源不绝把无数铁路计划,送到被他贿赂的国会议员跟前。哈德逊出身农家、推销员,只受过很少正规教育,所以跟佐治.斯蒂芬逊惺惺相识,关系密切,一起大搞矿场、铁路投资;哈德逊管钱,斯蒂芬逊既管钱也管技术。哈德逊的第一桶金,来自哄得老板临终时给他一大笔遗产。他后来从政,参加了保守党在东北城市约克 的党部。当时英国并没有秘密投票制度,投票方式是在一大群人中喊票,而且尚未有针对选举舞弊的法例。自由派的辉格党 一贯请来流氓恶棍恐吓、毒打保守选民,但精明的哈德逊却花钱大规模买票,大搞舞会、万人宴。结果他成功为保守党攻城略地,也替自己广结良缘,于1837年当选约克市长,以他的东北口音喊出口号: “把所有铁路都拉到约克!”(Mek al’trailways cum t’ York!)

佐治.哈德逊


控制一千多公里铁路的哈德逊,做了一件只有他才能做到的事情:设立 “铁路清算所”(Railway Clearing House)。铁路清算所是做什么的呢?简单来说,在它设立之前,如果从A到B是一家铁路公司,B到C是另一家,那么从A坐车到C,就必须在B那里买到C的车票,不能在A直接买到C的车票。要是人坐车还好,但物流就很麻烦。有次,某贵族要从A送一匹马到C,结果在B车站的两家公司的人员都不愿处理,该贵族只好派仆人到B车站付运费,并且亲自把马从一家铁路公司的货车拉到另一家公司的货车。铁路清算所彻底解决了这些难题,实现了全国联运。自此以后,从A站可以买直通到C、D、E等国内任何一处的车票,或者办理A到C、D、E的货运,然后由铁路公司的代表在清算所中,按照乘客和货物使用了各公司多少英里的路段,决定该项收益应当按照怎么样的比例分派给相关的公司。为此,铁路清算所聘有专门制作地图的人员,图上清楚标出每家公司每段铁路的准确里程、交汇点具体位置等信息。清算所成立之初有九家公司,其中六家由哈德逊控制,所以清算所局部解决了自由市场制度下,缺乏政府引导铁路统一发展的缺陷。

清楚标出各公司里程的铁路清算所地图,现在是进行铁路历史研究不可少的工具。


1844年6月18日,哈德逊所控制的中原铁路公司(Midland Railway)首趟列车从伦敦尤斯顿(Euston)总站经约克出发到纽卡素(Newcastle),用9小时走完马车需要36小时才能完成的485公里,平均时速为54公里,震撼全国。哈德逊为了阻止其他铁路与之竞争,手段包括买下对方必须途经的大片土地。 在哈德逊以前,历经航海、运河、公路、铁路四次交通革命的英国商界,本来已经具备严谨的会计制度,然而哈德逊最痛恨条条框框,下令自己的铁路公司废除会计系统,所有的数字只能存在于他自己的脑海里,不能见诸文字,也不接受审计师(核数师)监察。收惯了10% 股息的股东们也对此爱理不理,甚至受 “每位股东都是对自己负责的审计师” 这条咒语紧箍着。一些经营不善的铁路也主动邀请哈德逊出任董事,比如濒临破产的东郡铁路公司(Eastern Counties Railway)请到哈德逊之后,马上宣布可以派息10%,使从未收过分文股息的股东欣喜若狂。

哈德逊竞选新德兰国会议席海报,”哈德逊” 机车拉着 “新德兰”、“繁荣” 和 “贸易” 车皮。


哈德逊名下铁路的财务状况,于是成为英国商界上下都无意戳破的一个骗局。在哈德逊圈子内的人,不久便开始对他产生警惕,佐治.斯蒂芬逊从1845年也开始疏远哈德逊。1847年铁路狂热崩盘,哈德逊再也无法派出丰厚的股息。1849年2月15日,中原铁路公司举行股东大会,在股东们的愤怒质问下,哈德逊承认操控账目;在2月28日东郡铁路公司的股东大会上,哈德逊更被迫承认自己从来都没有建立清晰的账目,且一直以来都是在股东们筹集的股本之中挤出派息的钱,所谓 “派息10%” 根本是个庞氏骗局。”铁路之王” 神话幻灭,破产的哈德逊潜逃外国避债,到1870年国会废除破产者徒刑以后才回国,翌年病逝,出殡当日万人空巷。哈德逊是自由放任投机的写照,但他以一人之身,推动了全国铁路干线统一发展,在英国铁路史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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