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双手的王晓鹏，一直想要证明自己并非无用之人。他最终成为电竞世界的王者，江湖人称“无手哥”。现在，身为职业教练的他终于有机会开始更复杂的“游戏”：进一步掌控自己的人生。
另一种荣耀
撰文｜罗京运
摄影｜冯海泳
视频｜于维华
编辑｜王怡波
二十岁出头时，人们常在背后议论王晓鹏是一个不思进取的年轻人。如果把这些声音里委婉的修饰去掉，“我就是他们眼中没了双手，还只知道玩游戏的废物。”
王晓鹏十岁时因事故失去双手，留下半截胳膊在袖筒里空垂着。在山西大同远郊矿区的老家，他整日穿梭在简陋棚户房堆砌出的巷道里，伴随着父辈们用炸药开矿的轰隆巨响成长。
矿井发生矿难，有人死在地下。他见此场景，常常盼着父亲下班，看到他黑色面孔上露出的双目与牙齿，才能安心。
他透过大人的面目神情想象脚下世界的危险，很小就想离开那里，但直到二十七岁，他还待在原地，艰难地适应失去双手的人生。
他无处可去，沉迷在竞技游戏里，苦练技术，和其他玩家公平地进行每一场游戏。没人会在意他的双手。事后，那些败下阵来的玩家会真诚地赞颂他：
“你真牛X。”
王晓鹏儿时没少因游戏挨父亲的揍。他的母亲心软，一边唠叨一边流眼泪。
他的人生说来一无是处：逃课，或是从家里偷溜出去通宵打游戏；在学校里成绩差，勉强考上一所大学，半途，学校倒闭，他回家成了待业青年。他开始在游戏里代练，做主播，马马虎虎活着。
他后来踏进电竞圈成为一支职业电竞战队教练这件事多少有些意外。“否则，我最可能在家里继续玩游戏，父母托关系帮我找一个工作，贷款买房买车，结婚，生子，用赚来的钱还贷。”
◇“无手哥”王晓鹏：如何成为王者？你先得有一颗王者的心。
胳膊
煤矿在村子西头。
王晓鹏很小时就去过那里。一个黑魆魆的井口，细小的煤渣浮在闷湿的空气中。他的父亲乘坐一种叫罐的东西下矿。母亲在选煤楼里，等待传输带从地下送上来的煤矿，从中挑拣出大小不一的煤矸石。
他有时候会溜进矿区男人的澡堂里，看到一堆黑乎乎的身体，咧开嘴露出牙齿才能辨别出面目。
他失去双手是在1997年。在矿区幼儿园一间平房的屋顶，他被高压电击中。再醒来时，他已经意识模糊地躺在救护车上。
母亲在一旁陪着，王晓鹏渴了，想喝橘子汁，但低头看见自己两只焦黑的胳膊，“像矿区周围大旱的庄稼地，干成一块一块的。”他又昏了过去。
他在仪器里接受治疗，一个拱形的面罩罩住他。密密麻麻的灯泡一直亮着，烘烤使得他发热。他看见自己胳膊上的肌肉慢慢坏死，然后掉落下来。
手术前，一剂麻药扎在他的肩膀上。他痛了几秒，昏睡过去。第二天醒来时，他发现双手已经没了。
王晓鹏在三个月后才回到矿区。在他眼里，除了矿上的工人和家属，那里是一个不会有外人愿意搬进来的地方。
整个矿区建在一个山沟里。工作区在矿井附近，生活区分布得远一些，大部分建筑都是平房，被一条主路连接起来。格局大抵相同的二十多个矿区依照编号散布在走遍更大的范围内。
矿区在每天下午固定的时间开始输送自来水。等待挑水的邻居通常排成长队。小学毕业后的学生要乘火车去矿务局所在的地方继续上中学。商品种类更丰富的大商店也在那里。
王晓鹏回到熟悉的地方，只是他的胳膊上多了两道伤疤。医生曾经用手术刀在他的胳膊上划开口子释防静电，缝合后的伤口落下了伤疤，像一条蜈蚣爬过。
存在感
他在母亲的陪伴下开始尝试面对失去双手的人生。
每天凌晨4点，他被母亲叫醒，跟在身后，走出院子，下坡，路过打水的地方。大多数的人都还在睡梦中，街头冷清，能听到狗吠。他晃荡着袖筒，穿过马路和民居。约20分钟的脚程，他和母亲来到矿区附近的一座山脚下。母子二人爬到山腰五百米的地方，那里有一条矿上的马路，经年未用，几乎没有车辆通过，两侧长满荒草。
那里山高，人少安静，空气也好。起初两年，王晓鹏在那里练习劈腿、踢腿、压腿、跑步，以及空翻，终日循环。这让他的双腿变得灵活有力，可以握笔写字，拿勺吃饭。
他上六年级时，冬天用脚写字不能穿鞋，脚趾头露在外面，冻得难受。加之他在班里边的课桌椅显得很特别——椅子是高年级的，但桌子是学前班用的，矮很多。他因此被安排坐在最后一排。他感觉像被集体抛弃了一样。
他开始练习用嘴写字，想把课桌换成和班里其他同学一样的规格。
他花很长的时间写完作业，笔里的墨水和油弄得他满嘴都是，口水也流出来，把本子弄得湿漉漉的，老师有时候不愿意改。在学校了，没有同学陪同帮忙，他也无法独自上厕所。
在成长的过程中，这些窘迫的经历令王晓鹏感到自卑。他缺少自信，但因年幼又不知如何从容应对，他变得愈发沉默内向。
到了初中，他彻底放弃双脚和嘴巴，改练两支残缺的胳膊。他常常需要把一个简单的动作拆解成多个步骤反复训练，直到最后熟练掌握。
比如吃饭时则需要利用杠杆原理，根据食物的重量和软硬程度来判断握在勺柄的哪一点。
写字时，两个胳膊环抱在前，夹着笔。头倾斜15度角，目光正好落在笔头的位置，可以瞥见写字的方向和轨迹。
学会穿脱裤子花了他两年时间。最难的是上厕所，完成所有动作，他用了6年。
他不想求助于人，在自尊心的驱动下，固执地摆脱别人的帮助，让自己能独自面对生活。与此同时，他开始在游戏里寻找某种存在感。
他和小伙伴常常混迹在老家的黑网吧里，玩一款叫反恐精英的射击游戏。
最初，他无法独自操作，需要小伙伴配合，别人按键盘，他使用鼠标。有一次，他的伙伴被家长从网吧带走，还剩十五分钟上机时间，王晓鹏坐在电脑前，开始尝试独自用两只胳膊去操控游戏。
他琢磨鼠标灵敏度，观察屏幕上光标的移动距离，最后确定支撑点在鼠标滑轮的中后方最为稳固。他在游戏里的的反应速度一开始很慢。但一有时间他就去网吧练习。他慢慢学会了一枪爆头，后来甚至学会了甩狙——游戏中的一个高阶技巧。
他在游戏世界给自己取名“AB”，意即“阿臂”。这个称号伴随着他愈发娴熟的技巧，出现在杀敌榜的前列。他在玩家中声名大噪。
王晓鹏从游戏里获取的快乐不止于赢得一局游戏，而是其他玩家的认可与尊重。
“我要打得好，别人都认可我，跟我一起玩。”这被他描述为“存在感”。
“没手吧，走在街上，遭受冷眼和歧视。在网吧玩游戏时，别人不会注重你的胳膊，人们都在专注玩自己的游戏。”
◇经过不断训练，王晓鹏现在已经能纯熟地运用他的手臂，生活完全自理。
无手哥
高中时代，王晓鹏有了想要离开矿区的念头。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被现实吞噬，“那时候我照顾自己都不方便，也没有求生技能。”
高三时，机会来了。他的成绩很差，又梦想做一名拥有高超电脑技术的黑客。于是找父母商量，想要去一所当时频繁出现在电视广告中的电脑培训学校学习。
高考来临前的五一假期，他揣着父母给的800元现金，买了一张站票，站16个小时到济南。他顺着地址找到那所学校，“两层高的小破楼上挂着一块招牌”。王晓鹏大失所望，又买了一站站票回家。
他后来考上武汉的一所大学，如愿离开家乡外出求学。读了一年半，学校突然办不下去，没了。
他回到老家，成了待业青年，开始为前途发愁。他去电脑学校学了三个月摄影后期，但没有一家影楼愿意给他一份工作。他报名参加市里的残运会，成了一名运动员，但拿下冠军才几百元补贴，养活不了自己。
父母想托关系替他在矿上谋一份差事，他跟着父母一起去拜访对方。“最后被人家赶回来，那个矿长对我说，‘王晓鹏，我给你一个扫把，你能帮我扫大街吗？大街你都扫不了，我要你有啥用。’”
“我恨自己，确实，你让我扫大街的话，我扫不了。”
有时候，他看见别人拥抱，牵手，或是用手轻松地完成某些动作时，也会幻想如果自己拥有双手境况也许会改变。
他无所事事，不知道除了玩游戏还能做什么。那时DOTA和英雄联盟两款多人竞技游戏正火爆。他就通宵练习，操作里面的英雄。
他知道自己没法同时按下多个键位，游戏里的英雄反应速度常落下风。于是，他对照游戏视频里高手切换按键的速度，把胳膊悬在键盘上，练习移动和按压的速度，消除差距。
2012年过去了大半，世界末日传言越来越不可信，他在游戏里的排位跃升至所在游戏服务器的第二名。
那时，他没有工作，一心想赚钱养活自己。他用辛苦练就的技术在游戏里替其他玩家有偿代练。提升一个段位的排位，收费是两三百元。
后来涌入的代练越来越多，收费变得低廉。2013年下半年，王晓鹏开始做一些游戏视频剪辑的工作。这种不稳定的收入状况一直持续到2014年底。
王晓鹏按照这样的生活模式马马虎虎地活着。不过，在游戏论坛和社交群里，“一个没有双手的高级玩家”的故事渐渐传开，接着有人称他为“无手励志哥”。久而久之，他成了“无手哥”。
他认可这个称呼，并接受朋友的建议，凭借游戏圈内的人气做起直播。
每天，他要在直播间从早上9点待到下午4点。他和网友互动聊天。有时候，他还要按照网友提出的要求，表演日常生活中如何使用残缺的胳膊。
“怎么抽烟？怎么洗脸？怎么吃饭？怎么写字？还有，怎么擦屁股？”
王晓鹏尽可能地将那些网友觉得他“做不到的”，而自己又认为“无所谓”的动作在镜头前一一演示。
他尝试忽略或忍受生活中那些被他归为“无所谓”的事物。这是生活教给他与世界的相处之道。于是，他渐渐习惯在直播间里聊天，享受这种热闹的气氛，以此排遣内心的孤独。
◇回到宿舍，王晓鹏自己在宿舍里观看比赛录像，研究战术。
教练
“无手励志哥”这个称呼延续到他如今的电竞事业中。
两年前，他因擅长玩英雄联盟以及“无手”主播的形象受邀出席一本名为《中国电竞幕后史》的新书发布会。在那里，他收到了SC电竞俱乐部创始人马天元的邀请。
这份邀请开启了王晓鹏的电竞梦。
马天元是电竞圈资历深厚的“马叔叔”。作为第一批中国电竞职业选手的代表，他过去17年的经历——痴迷游戏，成为职业选手，出战WCG，获世界冠军，尝败，退役，转型，悉数都被收入书中。
退役之后，他开始组建自己的职业战队。他觉得自己20岁时成为第一批中国电竞职业选手出战WCG有一些偶然的运气。于是，他留心那些同样有着电竞梦的年轻人，从他们中挑选出最执着、最有韧劲的，发出邀请，希望他们能加入到他的电竞征途。
马天元觉得，王晓鹏的人生不止于成为一个游戏主播，他看好王晓鹏作为一名职业战队教练的潜质。
“他的意志力。”
彼时，马天元正在筹建一支职业电竞战队。这是他过去17年游戏生涯中的第三次尝试。这支队伍里的年轻人几乎全是95后。他们主攻一款名为王者荣耀的MOBA手游。
马天元觉得，如今年轻一代的电竞选手缺少一些精神层面的东西支撑。“这些年轻人需要一个‘无手哥’，来告诉他们，什么才是坚持。”
那群年轻人首先从王晓鹏身上读取到的信息显然并非坚持。
他此前的履历与电竞圈相去甚远，无手的样子也引发了队员们的信任危机。
那一段时间，他利用所有的空闲时间观看其他战队的游戏比赛视频，研究打法和战术，将总结的经验应用于自己队员的训练中。
他和队员们进行个人对抗车轮战，赢了所有人。私下里，他又请他们抽烟、喝酒、吃夜宵，渐渐收获队员的信任。
2017年3月，王晓鹏带领SC战队参加王者荣耀职业联赛KPL的常规赛。战队是全国12强队伍，但打了22场下来，他们只赢了三场。
一路输下来，他看到游戏粉丝给他留言，“要求换教练，更恶毒的发私信骂，废狗，残疾狗，滚。”
春天
◇王晓鹏身后的背景，是王者荣耀中的一个英雄“张良”。虽然他没有手，但是游戏里的英雄赋予了他另外一双“手”。
这个春天经历的19场败绩的比赛，仍被王晓鹏视作踏进电竞圈之后的辉煌时刻。他和他的队友在游戏里竞技比拼，成千上万热情的观众观战。
他站在比赛现场时，觉得兴奋又害怕。
十岁那年，他出院回家。学校已经开学，他一个人跑到教室门口去。
他的胳膊上还缠着纱布，教室门开着，王晓鹏探头了看了一眼，班主任正在上课，好多同学都看见了他。
“大家盯着我看，全部傻了眼。我看着他们看着我，突然撒腿就跑。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我跑回了家。”
他后来回想，那一刻应该是自卑的，“即便是一个小孩子，也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不敢面对。”
王晓鹏一直想要证明自己并非无用之人。他首先需要证明自己，没有双手依然能生存下去。接下来，电竞激活了他的斗志：他进入游戏世界，变成游戏中的人物，和队友配合，杀敌，夺塔，获得胜利。他想赢每一场比赛。
他在伴随电竞火爆的游戏直播中收获数万粉丝，又在王者荣耀激活的移动电竞市场中，凭借游戏技术、形象、粉丝以及背后的经济价值被资本的力量再度进行评估。
这个失去双手的游戏玩家借此开始更复杂的游戏：试图掌控自己的人生。
6月末，王晓鹏从SC战队辞职。他很快收到来自厦门的邀请。
“先是发信息，又打电话，后来直接跑到上海找我，你知道吗，就像三顾茅庐一样。”这让他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这家名为“无双电竞”的手游俱乐部更具野心。五位投资人携千万规模的资本进场，基于王者荣耀这款游戏创立了多支战队。王晓鹏被邀请出任其中五支战队的总教练。
“围绕晓鹏打造一个职业移动电竞教练团。”俱乐部老板说。
在厦门待了不到一个月，一家杭州的电竞俱乐部找到王晓鹏，希望他能执教俱乐部旗下一直战队，带领战队打进KPL战队。他接受了邀请。
◇“无手哥”在指导战队，目标是能进KPL决赛，再次证明自己的实力。
“王者荣耀里就三条路。但是现实不一样，路太多了。所以，现实更难一些。”但无论是在游戏，还是人生，王晓鹏都想赢。
他将现在视为第二个春天，他得以在此间证明，“自己不是一个废物”。
第一个春天是他在那场电击事故中活了下来。
他选择性地遗忘了很多成长过程中的记忆，但他还记得小时候爱拍洋画这件事。
家里经济条件不好，他想要更多更多洋画，就从其他小朋友那里赢。
“冬天的时候，拍来拍去，拍得手都裂开，流血了，还要继续拍。”他回家，被母亲发现手上的伤口，兜里的洋画被掏走扔掉，他又偷偷捡回来藏在院子围墙的砖缝里。
他的母亲拿凡士林抹在他双手的伤口上。有时候凡士林被冻住了，母亲就生炉子用火烤化它。他支着双手在炉边烤，侧脸看着母亲，等待手上的伤口被融化的凡士林温暖地盖住，皮肤皲裂的疼痛慢慢减轻。那一切成了他对童年里拥有过双手的短暂的记忆。
（感谢暴鸡电竞、黎明先生、伍碧怡对本报道的帮助）
视觉设计｜周一暄 视觉监制｜于涛 项目统筹｜邹怡 杨深来
◇数据来源：艾瑞咨询《2017年中国移动电竞行业报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