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西剧坛上的艺苑双葩
(四)
——摭谈《西厢记》《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继承创新问题
肖旭
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继承了前人创作中发展起来的很多关键性情节,开普莱特家的晚会、入室相会的绳梯、阻人传信的瘟疫和坟窖中双双情死的场面等。然而莎士比亚是束缚不住的天才,不管在情节、角色上总要有所增减,产生意想不到的魔力,成为具有显著莎士特色的独创性新剧。歌德认为莎士比亚为了两个滑稽角色破坏了原来故事传说的悲剧情调,海涅也奇怪莎士比亚为什么“在把罗米欧引到朱丽叶面前之先”,“竟让他刚刚对罗瑟琳经验着一种激情”,而且根据诗人自己对爱情的体验,感叹地说,“唉,假使我的一生中第二次碰上这伟大的热情,可惜便不这样相信它的不朽了。”对于这类问题只有仔细探索莎士比亚对《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构思、立意和具体写法也许才有可能得到差强人意的解释,而且也许可能认可它的使人诧异之处也正是它的创新之点。当然歌德和海涅都是深佩莎士比亚,受过莎士比亚影响的德国第一流诗人,对莎剧的提出疑问并不存在如法国古典主义者有故意贬低莎剧的意图和目的,而且按照他们的才力,只要有兴趣、有时间,他们也是完全能够写出与莎剧媲美情调不同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来的。然而分析莎士比亚为什么要这样写却只能按照莎氏的既成作品进行分析。
和前人的创作相较,除歌德和海涅所提出的二点外,莎士比亚的改动明显之处还有,把朱丽叶的年龄从《悲史》的十六岁改为不满十四岁,把整个悲剧的剧情——从相爱到情死——从原来的数月之久缩短到五天之内,这些改动都是令人深思的。迈丘西奥机智、滑稽、甚至粗野不文的语言和喜欢调侃的脾气以及保姆多嘴糊涂颟顸可笑的行动,果然表现了闹剧气氛,那么开场时两个世仇之家的男仆在街上相遇的装腔作态拔剑闹架岂非近于闹剧场面,特别是开普莱特安排女儿婚事,喜气洋洋,邀请乐队,谁知信息报到,女儿忽亡,喜筵变成死宴,家仆还要和乐队来一场打诨插科的闹笑,真是乐者自乐,哀者自哀,使人啼笑皆非。难道莎士比亚这种写法为了着重表现剧情情死之悲?王实甫《西厢记》有阻挠干扰张、崔爱情的反面角色崔母,《莎悲剧》却没有人应负两人情死的罪责。台上人物虽则或有此种那种的错误或缺点,但无一不是好人。秦鲍特暴烈好斗,用自己的血支付了轻意杀人,不过是青春幼稚,以后自己也成为封建世仇观念的牺牲品。两个族长蒙太格和开普莱特都不是暴戾恣雎、凶狠顽固的人物。当罗密欧化装参观开普莱特家盛宴的晚会,为火暴的崇鲍特发现,要“凭着我们这家的荣誉与身份起誓,把他杀掉不是什么罪过”时,开普莱特却宽容地坚决制止侄儿的非礼流血念头:“说实话,全凡隆纳的人都得意地说他是一个有品德的温和青年。即使把全城的财富都给我,我也不愿意,在我家里对他有什么不礼貌的行为。”
另一位世仇家长蒙泰格在国王的审判过程中听到朱丽叶怎样和他儿子秘密结婚和以后怎样服药逃避重婚,送入坟窖,最后醒来,见到罗密欧误认她已死而服毒身亡,就自戕在他的儿子身上,他感动得“……我要用纯金为她塑起一尊身象;只要凡隆纳的名字还存在世上一天,就不能有一座更贵重雕刻,比得上真情而信实的朱丽叶。”
国王的亲戚,年轻的伯爵帕里斯对朱丽叶一往情深,是开普莱特亲自挑中的东床。当他为朱丽叶的落葬到坟场守夜时,不意遇到罗密欧带铲开坟,误以为他来侮辱朱丽叶尸体,就逼人决斗,成为又一个为世仇械斗而波及的牺牲品。他临终要求罗密欧搭着他的尸体和朱丽叶并卧,作为结婚纪念,他真是一个精神高贵,举止不凡的光明骑士。至于一心制止市内世仇家族械斗的凡隆纳国王和为了将来可以调解世仇而为两家子女举行秘密婚礼的劳伦斯,他们都是世上罕见的贤君、圣僧。国王称呼这班为了世仇观念而动刀拔剑的人是“叛逆的臣民,和平的死敌,手拿着这柄沾染着邻人鲜血的钢刀的罪犯。”他公正贤明,要的是社会的治安和城市的和平。劳伦斯的精神更为高尚,他为了解救年轻恋人的痛苦,想到他们两人“这一度结合也许会产生出可喜的结果,把两家的仇恨变成了纯爱的结合”,就同意为他们举行婚礼,当罗密欧为友复仇不得不和泰鲍特决斗而后遭到流放时产生厌世思想,他劝谕他接受处分。他支持朱丽叶逃避重婚,给她一贴服之如死的安眠药,他托人带信给罗密欧告诉朱丽叶的假死信,谁知天时不利,路过的城市发生瘟疫,半途被阻。于是他就往坟场,准备接回朱丽叶,谁知不巧又遇到帕里斯和罗密欧的决斗,惊动了巡夜人,最后无法防止这场三人皆同归于死的惨剧。劳伦斯是心怀普救的圣僧,又是人文主义爱情的支持者。
这块土地上没有真正的坏人。虽然市上不时流着世仇相斫的鲜血,但仇结已经非常古老,两族的家长也已经弄不清古老的先代到底为什么事结仇。他们在子女情死的悲剧中得到教训,自发做出含泪的和解。城市在英明君王的治理下,消弥斗争,取得和平,一脉阳光。这块土地上坏的只是封建时代的世仇偏见,它已被批判而且最后得到清除。这部戏剧有两个结局,情死的悲惨结局和转化为城市和平的乐观结局,因此莎士比亚写的不是纯粹的悲剧。
莎士比亚写作剧本的着眼点到底是什么?请参看莫秋和勒樊脱合著的《英国文学史》中一段话,“剧中的动作发生于五日之内,不像莎士比亚所根据的原诗却延续数月之久,从这对爱人初次会面起直到末尾止,一种匆忙之感,时而欢欣,时而绝望,使热情迅速地达到极顶。”到底哪一类人哪一个阶段在哪一种情况下才会产生经受得起时而欢欣,时而绝望直到生死不顾迅速地达到极顶的激情?只有在人生的最初青春阶段没有受到世俗利害关系影响的纯洁青年,在初恋中受到意外的挫折和阻挠,才会相反地迅速反应出更激烈的热情。海涅怀疑第二次的爱情会不信爱情的伟大和不朽,这是很有见地的经验之谈。但罗密欧所经历的并不是第二次爱情,他自以为爱上了罗莎琳,没有得到对方的爱情反馈,就表现了一点诗人式的疯疯颠颠。这种表现不过是吉士思春,寻寻觅觅,自命多情。但胸中郁结的爱火愈抑愈盛,当发现有处投递,就勃然兴起燎原大火,无法收拾。因此所谓第二次爱情实际上还是第一次真正的初恋。十四岁的朱丽叶已经得到第二次被爱,不断追求她的是帕里斯,对于第一次的被爱她只觉得烦扰反感,但这种烦扰却又是孵育她胸中自发爱苗的催发剂。否则,十四岁也很难接收猛烈热情的进攻的。当她发现可爱对象时,就两情相悦。洋台上的抒情自语无意中为罗密欧所闻,就解脱了少女娇羞的一关。当她答应罗密欧的求婚,不顾利害的初恋就进入如火如荼的境界。他们不顾家庭意想之中的阻力,经得起巨大的波折和考验,在几天之内就经过私婚、流放、逼婚、逃婚和双双情死的巨变,表现了初恋热量的本质形态。罗密欧热情、勇敢、专一,朱丽叶温柔、纯洁、坚贞,真是一往无前的深情,不顾尘俗的勇气,梦一般的绵渺,虹一般的美丽。莎士比亚所写的是一首热烈纯洁的初恋的诗。莎士比亚所编写的《莎悲剧》,不仅着眼于情死的悲,包含“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悲天悯人的主题,而且着眼于表现爱情的形态及其超越死亡转化为促人和解的力量,使悲剧含有乐观精神和诗的意境,这是前无古人的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