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马立明
▍一
人们注意到了文化保守主义的复辟,因此,今年在网络上出现“抵制圣诞节”的呼声,也在意料之中。这是一种社会现象,标志着一种思潮在形成。有些精英分子简单地将此归结于“几个傻×”,这是傲慢的、无礼的,也不具备任何建设性。这种思潮会在嘲笑中越来越壮大,最后变成一股可怕的力量。我也看到,如果2017年全球化浪潮进一步衰退,“抵制圣诞节”的呼声很可能会越来越响亮。
我不赞成所谓的“抵制圣诞节”行动,但我理解他们。那些所谓的精英分子,不了解社会各阶层的组成及不同利益诉求,就找不到社会矛盾的缘由。如果了解“抵制圣诞”的逻辑起点,就能知道抵制者的内心诉求及原始能量。
抵制圣诞节的是什么人?
一开始,答案很清晰。据公开媒体报道,来自清华、复旦、南大的十位博士。这则新闻出现在2006年。实际上,这严格地说,是一个学术探讨。博士们当时并没明确说“抵制”,他们用的词是“慎待”,意思是“想给众多沉迷于此的人们提个醒”,“希望众多国人……清楚地考虑自己,然后再决定是否要跟风”。其实,这几个搞文艺批评的博士,也不过是提供一个另类角度而已。我们看看十年前的报道,发现这事件在传播过程中已被走样。当时人们觉得很荒唐,把它当做一则奇闻看待。
接下来,每一年的圣诞节,这个话题都像鬼魅那样闪现一下,被大家当作谈资。但是,渐渐地,支持“抵制圣诞节”的人群开始增多,在网络上的声音开始变大。尽管打出来的招牌还是“十博士”,但这些群体早就不再是左翼文化学者,而变得越来越复杂——他们是文化保守主义者、下岗工人、农民、青年学生、退伍军人等。
到了2016年,在这个全球化大幅退潮,充斥着各路“黑天鹅”的年份里,这一局面已经变得明朗。在社交网络里,出现了多个“反圣诞节”的个体和组织。甚至一些00后的学生,也加入到这一保守群体之中。这个话题之所以阴魂不散,在十年后甚至还大有反扑之势,我们需要认识到的,不再是“过不过节的自由”,而是这背后逐渐变化的土壤。
▍二
那些“愤怒的底层”,成为了2016年全球政治格局中主角。在美国大选中,他们是特朗普的信众;在马德里街头,他们是“我愤怒”运动的抗议者;在英国公投中,他们属于“脱欧派”……他们是在全球化浪潮中没有受益的人,是孤傲的文化保守主义者,是带有民粹色彩的愤怒蓝领。在社交媒体的投影下,他们的轮廓已经被人所看到。特朗普就是通过在twitter上找到这批信徒而击败希拉里的。
在中国,这样的群体也是存在的。在37年的改革开放中,他们的生活有所改善,至少已经步入小康,但突然发现贫富差距已经变得极大,自己陷入了社会的底层。同时,在市场化的社会里,他们因种种原因缺乏竞争力,已经失去了阶层跃升的机会。因此,他们会认为自己成了弃儿,因此心态会发生变化。
在中国的媒体精英建构的世界里,他们就是“影子”。他们很少出现,要出现都是各种都市惨剧的主角。他们的声音很难以在媒体中得以传播。他们一直被忽视,被边缘,被打压。只有在自媒体时代,人们才听到他们的声音,看到他们惊人的数量。一些民粹味十足的军事、国际时事公众号,阅读量高得令人震惊。
有人试图勾勒这类文化保守主义者的画像:收入不高,学历不高,居住在内地二三线城市,用国产手机,支持中医,支持国足,喜欢中国功夫,爱看军事节目,容易被煽动,时而抵制日货、抵制美货……这种画像未必恰当,但具有一定普适性。他们之中,固然有仇官仇富的,对中产和小资也没有好感。对于中产与小资所热衷的圣诞节,可想而知他们的态度了。
某种意义上说,在中国,圣诞节是“高富帅”和“白富美”的节日。在消费主义的刻意安排下,圣诞节与金钱、礼物、浪漫、情色等因素结合。宗教色彩?普世祝福?已经越来越少了。对于开着跑车、出入高档餐厅的年轻帅哥美女们,圣诞节当然非常欢乐,但是,对于广大财力、颜值都不高的单身狗呢?对于囊中羞涩的农民工呢?对于那些被社会边缘的“影子们”呢?圣诞节只会让他们感到更加苦闷,更加难受。
对节日的不适、对商业主义的不满、对贫富分化的不忿、对西方文化的不惯,这四种情绪构成了“抵制圣诞节”行动的心理基础。
有人说,“抵制是弱者的方式”。不错,他们就是弱者。
▍三
从商业价值而言,圣诞节确实在不断贬值。
我曾在《1999过去了,我很怀念它》一文中,描述过1999年的圣诞节。
那可能是我经历的最热闹、最疯狂、最猛烈的一次圣诞节。国人对于20世纪最后一次圣诞节投入了巨大的热情,“与国际接轨”成为了那一年最响亮的口号,关于“入世”“申奥”的话题在报刊上反复出现。那一天多个商业步行街被挤得水泄不通,中国人沉浸在普世的欢乐之中。中国人对圣诞的热情,很大程度上是与加入全球化浪潮的意愿一致的。
此后的圣诞节,很难再回到那一年的巅峰了,到了2016年,已经出现了疲软的状态。以深圳为例,商业街的人流量与实际消费指数与往年都有较大差距,一些景点甚至还冷冷清清。以往大商场单曲循环播放的圣诞歌曲,现在也变少了。就算是圣诞节,都没法拯救凋零的实体店。
但是,电子商务的发展,形成了截然相反的盛景。电商们自己打造的节日——“双十一”网购节在2009年开始出现,成为了消费主义的另一个火爆的仪式。在2016年11月11日0点,刷了第一个亿元,只花了短短的52秒,而6分钟之内,交易额就达到了100亿。而且,这个节日是中国的、某种意义上带有浓烈的爱国主义情绪——这与中国崛起话语暗中呼应着。因此,文化保守主义者们并不反感这样的节日,相反还会大肆庆祝。商家们显然也意识到,“双十一”中弥漫的消费冲动远胜于圣诞节,就会转移工作重心。圣诞节的热度逐渐下降,就可以理解了。
在可见的未来,关于圣诞节之争还将继续下去。想过的还会继续过,想抵制的还会继续抵制。但是问题的焦点不在这里。在一个全球化浪潮失去动力的时代里,必须理解抵制者,必须读懂他们的狭窄、他们的不忿、他们的诉求。这个群体在不断扩大,并且新增加了不少狂热的年轻人。今天,国人只看到他们保守的一面,某一天,或许还将看到激进的一面。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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