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匿名朋友:
你好。「按人类当下的平均寿命算,我已经度过了四分之一光景」的句式,总让人觉得,说这话的人已人到中年、历经沧桑了。这与「四分之一」光景,多少有点违和。你对人类的平均寿命再乐观,「四分之一」光景也不过就二十出头。二十出头的年纪哀叹人生艰难,这就像一个一年级小学生哀叹:「我已经厌烦了做一个差生」一样。不要厌烦啊,以后做差生的日子还长着呢。
我们很喜欢说自己老了。杨德昌的电影《一一》里,从80多岁的奶奶,到中年危机的爸爸妈妈,到青春期的女儿和刚上小学的儿子,所有的人都觉得自己老了。我理解老了的意思,不是年纪大了,而是在无端的地方消耗了太多精力,生活让人疲惫,不敢再心怀梦想了。
精力都消耗在哪里了呢?按你的说法,大概都消耗在维持和运行内心这个完美的「宙斯」上了。
人总是很难忍受自己的渺小,所以需要幻想中的「宙斯」来平衡。现实中的自己越渺小,人越会幻想出一个完美的、高高在上又无所不能的「宙斯」来。
这个「宙斯」不是真的,可为了维持和运转它所需要消耗的精力却真真切切。它让我们回避挑战、扭曲现实,让生活不真实,而且还别扭。以前我看新闻,说某个贫困县为了应付上头检查,把整个山头用绿漆刷绿来冒充绿色植被。别以为只有官员才搞面子工程,「宙斯」就是我们心里最隐蔽的面子工程。
我们需要这个面子工程,是因为我们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把自己放到某个统一的标准下进行比较。我们越自觉弱小,越需要排在某个队伍前面,来证明自己的价值。比较的队伍无穷无尽:挣钱有挣钱的队伍,房子有房子的队伍,学区有学区的队伍,才华有才华的队伍……
可是你也知道,像赚多少钱住多大房这样的队伍,要挤到别人前面是很难,而且代价巨大。排得久了,就有人厌烦了。于是他们就想:为什么我不另起一行,换个队伍重新排过?那样我不就领先了吗?
这个另起一行的队伍,就叫「独特」。
「独特」的含义可多了。你尽可以想象出各种「独特」来。文艺可以是独特,吃货可以是独特,「示弱」「比惨」可以是独特,连「在人群中被淹没得无影无踪」的「普通」,也可以是另一种「独特」。
我们都希望自己独特。「宙斯」就是独特的产物。他是那种「你看到的我不是真实的我,真实的我是另一番景象」的独特。当我们因为这种「独特」而在心里升起了隐秘的优越感时,却容易忽略了一个简单的事实:「独特」是没法用来跟别人比较的。你没法比别人「独特」,正如你没法比别人「普通」一样。
当你说「我只想做平凡的芸芸众生中的一个」时,你多少有些觉得当平凡人是件容易事。当普通人于你,有点「我投降我放弃还不行吗」的意思。而实际上,当普通人可并不容易。它不仅意味着呆在那个别人或自己眼中「往前看不到头、往后看不到尾」的位置,更意味着我们偶尔有勇气忘记「平凡」、「独特」这样的概念,从队伍中走开。
你说当风暴过去,你「没有朋友,不懂交际,不知道如何处理喜怒哀乐这些情绪」,「只能鹦鹉学舌,尝试着拙劣地模仿」,这大概是你跟「宙斯」相比得出的结论。就算真是如此,那也没关系。一个婴儿最初也是这样开始学习的,他们可从来不觉得羞愧,大概因为他们从没觉得自己是在某个关于「平凡」或者「独特」的队伍里。
至于《如何成为一个人》,当然会有一本这样的书,只不过作者不是别人,正是我们自己。什么时候写呢?等你有话想说,又不觉得自己老了的时候。你可以把「按人类当下的平均寿命算,我已经度过了四分之三(或者五分之四光景或者六分之五光景……)的光景」作为书的开头。至于书里到底写些什么,不着急,慢慢想,反正无论你愿不愿意,你都一直会在路上呢。
谢谢你文艺的来信,它很独特。
祝工作生活愉快!
陈海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