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周其仁 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教授
来源 |
北大国发院、财新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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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周其仁教授在第14届财新峰会上的发言,后经本人增补内容和修订文字并首发于财新网,文章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
2017年,笔者有过一个“突围说”,意思是经济被围住了,面临能不能突出重围的挑战。当时远观全球市场竞争格局,觉得很像一个“三明治”——顶部拥有原创技术与产品、掌控独到性优势;底部是新兴市场里的后发经济,成本优势更具竞争力;夹在中间难上难下的,就是我们这里为数不少的企业与产业,改革开放较早、多年高速增长、成本优势不再,向下难敌低成本新势力,向上斗不赢科创独到性。
由此,高速增长无可持续。近年国际上贸易战和科技战,叠加世纪瘟疫,不但让“经济围局”雪上加霜,还陡然增添诸多非经济压力。以我所见,相当多地区、产业和企业,遭受多年没有过的切肤之痛。这当然是真问题了。
面对真问题,知道自己的书生之见没有用武之地。不过,从来就相信,但凡有人真难受,他们中一定有人尽力减轻难受、摆脱困境。这是说,若围局为真,突围也必为真。至于终局如何,要看力量对比孰强孰弱,也要看运用力量的策略孰高孰低。事后才有诸葛亮。
这几年的经济观察与研究,于我而言不过就是寻寻觅觅,到处观察企业实践的突围之举,比照意图与效果,体会其间甘甘苦苦与成败得失。几年下来,倒也看到经济突围的几个可能方向。今天向各位报告一个题目,“在全球市场网络里选择合适的节点”。
最早让我注意制造业出海动向的,是美的集团。我们上门讨教,方洪波先生请分管国际布局的王建国和他的两位同事介绍情况。中国的“世界500强”公司不少,但像美的这样海外营收占总营收之比过40%的,并不很多。更为特别之处,美的外销总量的20%(即250亿人民币),系在海外制造。公司战略演示里赫然有这么一句,“从中国供全球,转到区域供区域。”有意思,“世界工厂”卖全球,不是卖得好好的吗,为什么要转向出海制造,转向“区域供区域”?
无独有偶,位于宁波的申洲国际,也早早就在东南亚布局制造。等我到访公司总部时,这家全球针织服装代工巨头,仅越南一地工厂规模,就远超总公司。问起缘由,老总马建荣说始于国际客户持之以恒的要求。那还是 2010年前后,远没有特朗普打贸易战这码事,为什么那些大客户非让在北仑区越做越好的申洲国际,去到人生地不熟的国度重新建厂呢?
去现场看看吧。从胡志明市世通工业园(申洲国际在越南第一个生产基地)开始,近两年,笔者到访越南、柬埔寨、埃及、土耳其、东非、印尼等多个制造业出海项目,今年暑期还访问了设在芬兰、丹麦、瑞典等地跨国研发中心。边看边问边理解,“到全球更宽处布局”的突围路线越来越清晰。
最早令我如获顿悟之处,是在越南一个制造车间。应该是在佛山猎豹公司的出海制造基地,画面如下:新安装的机器前,一位戴斗笠女工正走到工位。这不就是越南农民工吗?农民工从农民而来,由农民转为农民工,收入数倍增加。农转工人数够多,制造品市场容量才够大。农民工再转城镇市民,城市化加持工业化,分工深化、效率提升,潜藏在传统经济里的能量才得以激发。
制造业天生逐成本优势
这也是中国自己走过的路。不妨一问,要是“珠三角”永远是桑基鱼塘,“长三角” 永远是鱼米之乡,那么,两地人口再多再密,能有多少工业品购买力?还能不能从服装到建材、从家电到手机、从自行车到摩托车再到汽车,一轮又一轮消费升级,带动一轮又一轮产品换代?不能吧。道理是,传统农业收入断断续续,农作播种之后,庄稼晒太阳,农民也晒太阳,有一搭没一搭搞些副业,赶个集、摆个摊,能挣下几个钱?工业不同,规模经济、批量生产、连续作业,工人天天上班,天天有收入。为什么传统农村听闻工厂招工,年轻人无不跃跃欲试?收入数倍增长,才是硬道理。上世纪40年代,前辈学者张培刚在哈佛大学的博士论文《农业与工业化》,主题就是农业国工业化,阐释的就是“工业化不可逾越”这一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经济发展逻辑。
传统经济不容易自发生成工业技术、机器设备与知识技能。因此,搞工业化,开放远胜封闭。农业常与定居绑定,但是,制造业天生带点“游牧性”,逐成本优势——特别是作者最为看重的体制成本优势——移动,不断到新兴市场布局。经验说,“世界工厂”从来不曾偏安一隅。英国最早发生工业革命,可是,曾几何时,制造业从英国游向西欧、北美、中欧,再到日本、韩国、“亚洲四小龙”,再往后在中国大陆、特别到“珠三角”、“长三角”遍地开花。“世界工厂”名头很中听,但一地制造销全球,总有一天销不动。“世界工厂”在任何地方固然能红一时,但“世界工厂走世界”才是常理。地球上的产业转移,永远不会止步于任何一国一地。
得此感悟,每到一处,我总问新召的本地工人,原来是做什么的?绝大多数答案,是这些员工从没有当过产业工人。还不是小数目,像申洲国际在越南招8万人,在柬埔寨招1.4万人,巨石集团在苏伊士运河工业区招2187人,C&D公司在卢旺达招7000人,江苏德龙(原铁本公司,还是戴国芳领导)在印尼苏拉威西的VDNI招聘4万员工,差不多都是制造业新人。看长远,大批农转工增加收入,本地需求开始启动,对全球经济来说是妥妥的需求增量!很明白,那些农民、街边商铺小贩和手工业者,唯有大规模转工,才有更多购买力来增加对他们本国及外国制造产品的需求!
万事开头难,制造出海不例外。东非坦桑尼亚、乌干达和卢旺达三国,人口近亿,但人均GDP皆不过1000美元。新辟市场如此“一大二薄”,出海企业要怎么做才易于切入、又可持续开拓,与那里由薄变厚的经济一起成长?
满街“TECONA”广告与手机摊位,给人启迪。中国人均1000美元那个阶段,手机断无可能飞入寻常百姓家。但是,当代技术进步大幅降低全球后发经济里的新品类消费门槛,即使收入很低,也能汇聚支撑新产业发展的起步容量。可惜访东非日程太紧,除了当街看广告和店铺,无缘拜访鼎鼎大名的传音公司。回国后专门去深圳,才有机会听得创始人竺总和他的几位同事细说重头。
传音非洲战法堪称经典。他们进入大而薄市场的第一重点,不是卖手机,而是建本地售后服务网络。当地人看懂了:这家公司不会卖低价劣质货后就跑路。传音手机开售价不高,但性价比绝不低。当年平均售价62元人民币的功能机,不但待机时间够长,还要一机多卡(缘因非洲电信营运商多,换一个地方要换卡)。此外,手机本土化要做到极致——天热汗多要防滑,喇叭声量要大,外形要符合当地人审美观!转向智能手机,传音一样有别三星等其他“大牌”做派,精准为本地客户定制,如能在夜间把非洲兄弟姐妹拍得神采动人的摄像算法,能在供电不足地区保证超长待机,甚至摆太阳能硅板的摊位给手机充电!
最可圈可点的,是传音打开非洲市场销售后,很快启动制造端前移,先运零部件到当地组装,再带动供应链出海布局,发展非洲本土制造。这是增加当地人收入、创造当地需求增量的长远之举。传音经验很明了,提升非洲本土工业化水平,帮助大而薄的本地市场逐步增厚,并让自己这家初创企业在日益增厚变大的市场里茁壮成长。2022年,传音年销1.56亿部手机,年收入466亿人民币,成就了一个“非洲手机大王”的传奇。
对创业精神旺盛的企业家而言,一大二薄的市场很适合小公司初创。我们在乌干达访问过一家摩托车轮胎厂,创始人陈帆来自重庆,做摩托车零配件贸易起家,后聚焦轮胎,并由贸转工,成为乌干达最早、也是非洲唯一的摩托车轮胎制造商,目前占乌干达市场90%,并在东非多地建厂。陈总说他决意“在很多不同地方做同样的事”,意思是多地汇聚小水也能养大鱼。陪佛山企业团访问东非的全程向导龚武先生,世纪之交创业进入钢构行业。2008年,卢旺达国家移民局盖办公楼,在广交会上订得他们工厂制品。不料发货过去,对方要求派员提供售后服务。公司总工龚文先生率员第一次远赴非洲,亲身感受当地对工业品的欢迎,以及“对技术劳务的极度尊重”。随后,两兄弟领导的公司连连中标当地建设项目,相继在东非数国建立制造基地,从肇庆制造走向非洲制造。这类故事正在非洲各地源源不断地往外冒。相信假以时日,曾经的草根公司有机会长成参天乔木,过往的小鱼群也有机会再出大鱼与巨鱼。
当然,市场由薄变厚非一日之功。早在2015年就联手广州森大公司到非洲开创陶瓷制造的科达集团,画出漂亮的第二增长曲线。成功激发竞争,另一家旺康集团也大手笔投资在非洲制造陶瓷与玻璃。岂料两家公司未及放手大干,市场销量就走平了。讲到底,薄市场还是薄,难容头部企业大展拳脚。上文提到传音“与非洲市场一路成长”,随着手机在非洲普及率过半,销售增长率也变得平缓。问及未来发展,竺总在深圳讲到一句,“传音要从非洲再出海”。
对比而言,开设在卢旺达的服装公司C&D,招工5000还嫌人手不够,我们到访时,正要扩招2000工人。安厂长是位能干的女将,好几年没回国了。“前几年因为疫情,最近是订单好到怎么扩张产能也忙不赢。”原来这家公司主做外销,在非洲制造服装出口欧洲。访谈时恰逢公司谷董事长到工厂视事,交谈下来,这家公司早先模式是在香港接外单、内地生产制造。随着成本优势动态变化,边转边走,就把制造基地移到卢旺达。谷先生感言,“卢旺达没有外汇管制,但国家极缺外汇,你帮他创汇,他还能不支持你?”其实,
立足薄市场做制造,产品外销做厚市场的生意,一直就是“亚洲四小龙”、“珠三角”和“长三角”起飞的秘诀。
这里所谓“厚”市场,指的是人均收入高、消费购买力强的发达市场。物理世界水体深厚之处,浮力总比较大。经济世界也如此。那里还不单是劳动密集型产品最希望进入的目标市场,更是先进制造业理想的目标市场。后发经济体举凡汽车、船舶、医药和新能源等所谓先进制造,谁不想在全球品质品牌高地占一席之地?但是,经验证明,
头部企业出海,第一着眼点还不是马上外销产品,而首先是把研发触角伸向那些集聚全球高端科研、技术、设计和人才的节点,率先出海吸纳、出海融合。
在赫尔辛基访问芬坦达海事工程咨询有限公司(Deltamarin),给我们很大启发。这家全球知名专业船舶设计公司,从事各类船舶和海洋工程产品的设计、技术研发以及项目建造咨询和管理服务。公司拥有工程师400人,已为全球客户提供超过5,000个船舶和海工项目的可行性分析和定制化创新概念设计,以及贯穿整个项目执行过程中的设计和管理等服务。Deltamarin品牌扎根全球造船业高端客户,多个项目荣获国际大奖和世界之最称号。该公司于2012年被中航国际收购,后者又于2019年被收到招商局工业集团旗下。此次出场介绍的钟春梅女士,是该公司一位技术高管,曾在国内造船厂任工程师十年,2007年受聘到赫尔辛基工作。我问钟女士,作为造船工程师,如何参与欧洲知名设计公司的管理?她回应,造船厂本来就是设计企业的基本客户,
能从制造端提出痛点和难点,才激发设计公司提供更高水准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