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参与被看作是西方民主政治的核心内容,但现实中,由于受规模、技术、理性等因素制约,民主政治只能借助中介性组织来实施,除政治选举外,公众一般不直接参与政治决策,而是委托各种中介性组织如政党、议会、利益集团等代为行使权力。
既然西方民主主要围绕政治选举而展开,能否获得公共舆论的支持是其成败之关键,“选举与其说是人民的统治,不如说是舆论的统治。”(乔·萨托利,1987/1993:98)随着大众媒介影响力的不断增强,成为影响舆论最直接和最主要的手段,改变了原有政治的逻辑。班尼特和恩特曼(Bannett & Entman)曾在2001年提出“政治中介化”(Mediated Politics)的概念。所谓政治中介化,是指政治已经丧失其自主性,开始依赖大众媒介的中心功能,并持续被大众媒介所形塑的现象,“中介的政治传播已成为当今民主中政治与公共生活的中心。”(Bannett & Entman,2001:247)
20世纪70年代,曼瑟尔·奥尔森(Mancur Olson)等人借助“成本-效益”分析方法,开启了民主政治的理性分析范式。以詹姆斯·布坎南(James Buchanan)为代表的公共选择理论学者,把经济学中的经济人(或理性人)假设移植到政治领域,将经济市场上的交易分析扩展到政治投票领域,他们认为政治过程和经济过程一样,其基础是交易动机、交易行为,政治的本质是利益的交换,提出了诸多颇具影响的理论如“俱乐部理论”“用脚投票”“公地悲剧”等,从而实现了理性法则的广泛覆盖:从政治领域的官僚制到经济领域的企业管理模式,从大众媒体的新闻专业主义到社会领域的公共领域再到政治选举中的“理性选民”。
尽管“理性选民”的假设作为民主选举中投票心理研究的重要前提,取得了丰硕的研究成果,但在实际政治运作中,情感却从来都没有退出过历史舞台,甚至很多时候还占据了支配地位。如果我们回顾20世纪美国总统竞选的历史就会发现,候选人使用夸张、戏谑、诋毁的情感策略其实一直都存在(林宏宇,2006:137)。电视媒体对选举结果的影响表明,政治选举已经进入媒介化时代,诉诸竞选纲领的政治选举逐步让位于候选人的媒体形象展示,在这种背景下,“政治选举与其说是政治纲领的获胜,不如说是个人魅力的获胜,与其说是政治议题造就了选举,不如说是外在形象造就了选举。与其说是双方在治国方策上争高下,不如说在风度形象上比高低。”(刘玉霞,1988:89)在2008年美国大选中,被视为“互联网总统”的奥巴马在竞选中把互联网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被认为开创了一个新的选举时代:他是首位将募捐渠道转至互联网的总统候选人,同时也是首位成功利用网络募捐的候选人,在竞选中,奥巴马通过网络打造了颇为可爱的形象,他的一个支持者制作了一段名为“不同的选举”(Votediffer-ent)的视频。2016年的美国大选中,特朗普作为“超级网红”,拥有大量“激情粉丝”。他发现影响舆论的最好方式,不是告知信息、阐释纲领和传经授道,而是挑起争议,制造话题。而能激起高度关注的话题,或是没有证据的猜测,或是煽动情感的主张。他洞察到选民对社会现状的不满和对传统政客形象的厌恶,审时度势地提出了反建制、反移民和反自贸的政策主张,并为公众提供一种简单化和绝对化的思考框架。
民主选举中的情绪化现象引起了部分学者的担忧,他们认为这将导致一切公共事务形同杂耍,从而损害民主制度的根基。但是,有学者对此不以为然,他们认为把选民视为“理性人”本身就是一种偏见,且即便每个选民都具备充分理性,也并不一定能够保证选举结果代表多数人的意见。1951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阿罗(Arrow)在《社会选择与个人价值》一书中,提出了著名的“阿罗不可能定理”,他采用数学的公理化方法对投票选举方式能否保证产生出合乎大多数人意愿的领导进行了研究。结论却出人意料:民主的制度下选民的偏好聚合的结果并不符合“多数人的意志”,这可能是民主的宿命,但是,阿罗指出选举结果的偏差不能被认为是选民“冲动”和“非理性”的结果,而可能是“深思熟虑的结果”(阿罗,1951/1987:34)。与阿罗所揭露的现象相似,布赖恩·卡普兰(Bryan Caplan)提出了“理性的胡闹”(rational irrationality)观点,为民主选举中情感的功能带来了新的认识。他首先质疑了“理性选民”的假定,认为这是脱离现实的“一种幼稚的公共利益观”的一种“神话”。选民无知乃人类自私的天性,任何试图修复民主的通行办法都很难增强选民使自己了解真相的动机(卡普兰,2007/2010:7)。
由是观之,西方民主选举中的公共舆论并不是“理性选民”深思熟虑的结果,反而充满了偏见、无知和情绪化,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西方的民主政治已经走向了异化,更不意味着“后真相”时代来临。事实上,选民的情绪并不一定是民主政治的对立面,它发挥着一些不易觉察的功能,不能简单把某一时刻中的情绪迸发现象简单归结为民粹主义的抬头、社交媒体的助推或者新闻业的沦陷等,而应将其放在历史的长河中、政治生态系统下去考察,把它视为情感与理性不断矫正与平衡的产物:一方面,完全基于事实搜集和数据分析的理性化选举可能导致偏差,另一方面,诉诸情感和价值观立场也不必然导致真相的丧失。“它意味着原来没有被我们的认识所把握的真相的硬核的浮现,我们不能简单地将其化约为民粹主义立场或保守主义立场的复兴,而是要意识到这些现象背后所隐藏的合理性。”(蓝江,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