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文 | 萧四娘
01.
京城有传言,说大梁女帝好男色,打小就拉着人家模样清秀的小哥儿不撒手,就连伺候在侧的太监总管都是万中无一的相貌,啧啧。
贴身宫女皎皎重复这句话时,那极富深意的“啧啧”二字深深刺激到了我尚纯真的心灵,我拍桌而起,怒道:“朕才不是那种只看脸的人!”
不过,事实证明,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譬如现下。
“陛下,您稍微克制一点儿。”皎皎压低声音提醒着,我以手握拳按住激动到忍不住抖动的双腿。
今日秀男大选,一想到马上就要面对一揽子美男,尤其是丞相许临安之子许淳。那可是京城响当当的第一公子,长得那叫一个好看。如此美色当前,我怎能不激动?
方停下不过三个数,我的腿又开始抖动起来。
不多时,掩着的朱红门被人推开,脚步声一点点靠近。我抬眼望去,那人一身玄青色的总管锦袍,披着正午的日头,周身镀着一层金边,我一时晃了神。
“陛下,待选的公子已经在殿外了。”
声音在耳畔乍起,顾夜寒不知何时已经到了我的面前。他生得唇红齿白,一双桃花眼似是一汪清冽的泉水。直到那几不可见的笑意自他眼底粼粼闪过,我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咳,既如此,那便宣进来吧!”
顾夜寒在我身侧站好,脊背挺直如松柏,丝毫没有宫中太监的奴才样儿。
只是可惜……
我暗自叹了口气,肃起一张脸,以天家的威严去迎接各位美男。
督办此次大选的顾夜寒曾说,这一届的公子都是品学、家世、容貌极为出众的“青年才俊”。
但当所谓“青年才俊”入殿之后,我忍了忍,最后还是没忍住,碎裂了威严皇帝的面具,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有长短腿的礼部尚书家的大少爷,有斗鸡眼的宁国侯家的三公子,还有满脸麻子的抚远将军的外甥……人倒是不少,但就是没有一个正常人。
说好的美男呢?说好的青年才俊呢?
偏生顾夜寒那厮还要凑上来火上浇油:“陛下,该选皇夫了。”
在“青年才俊”的映衬下,他的美貌显得格外耀眼。
要是把这些人选进宫,我的眼睛估计会瞎。权衡了利弊后,我中气十足地道:“朕如今年纪尚轻,应以国事为重。各位……才貌双绝,恐会误了朕专心政事的心。”
说完这段话,我后槽牙一酸。再不忍看那些辣眼睛的存在,我又胡扯了几句就赶紧溜了。
三月桃花满园,粉色的花瓣簌簌而落,顺着御河荡着漂远。
寻了个没人的僻静处,我冷笑着看着顾夜寒:“你敢耍朕!”
顾夜寒一脸无辜:“奴才知道陛下心头有气,但奴才都是按照先帝遗旨行事的。”他说着自怀中掏出一张明黄色的圣旨,显然是有备而来。
“吾女星,选皇夫当选丑夫。”
字不像是父皇写的,但下面印着父皇的印鉴,还有我早早过世的母后的那枚蝴蝶印。
就这么一句话,生生断了我的念想。
我很愤怒,但又无计可施。
我怒极反笑,指了指御河道:“小顾既这么忠心,自然知晓遵君命的道理。跳下去!”
顾夜寒定定地看着我,笑容显得有些贱兮兮的:“奴才遵旨。”
他这么听话,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腰间被猛地一握,我来不及挣扎。眼前天翻地覆后,只听“扑通”一声,我被他箍着,两人双双掉进了河里。
隔着一层水雾,他那双眼更加慑人。
我犹自懵着,他的手非常自然地摸了一把我的腿。许是觉得触感不错,他复又摸了一把……
02.
朕,堂堂一国之尊,居然被一个太监给摸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下旨把顾夜寒发配去永署倒马桶,立志要好好治治他这坏毛病。
没了那碍眼的人,我心头欢喜得很,批奏折都哼着小曲,旁边的皎皎额角却突突地跳。
我觉得这丫头审美畸形,顾夜寒明明说过我唱歌最好听了。
处理完政事天色已黑,我回了自己的清和宫,门前却没有那熟悉的人提着一盏宫灯,静静等我的身影。
以前我整他的时候,顾夜寒都会想尽一切办法凑回来,求个饶,讨个打,我就顺着台阶下,大发慈悲地不跟他计较了。
可这次,顾夜寒却没回来。
“哼!别以为离了你朕就活不了了!”我咬牙切齿地道,连晚膳也没吃就滚进锦被里。
我发誓我是真的累,累到上下眼皮直打架,可就是睡不着。
从我六岁那年顾夜寒到我身边后,夜夜伴我入梦的是他的读书声。这么多年的习惯一时也改不了,我几乎是睁着眼睛到晨曦刚出时。
皎皎吓了一跳,忙问:“陛下,您是去嗑药了吗?”
铜镜里的人面色煞白,眼下青黑一片。我狠狠地捏着她的脸,用实际行动告诉她,瞎说大实话会有什么下场。
这般过了三日,顾夜寒依旧没回来。我因为严重睡眠不足,在上早朝的时候打了瞌睡,被谏臣提着耳朵从正午念叨到太阳落山。
在他极富节奏感的话声中,我却在想,顾夜寒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眼前突地闪过他被小太监欺负暴打,奄奄一息地瘫在地上的画面。我激灵一下,撑着硕大的眼袋急匆匆地去寻他。
身后谏臣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明亮高亢:“陛下,陛下,臣还没说完呢!”
……
我所有的担心,在看到顾夜寒的那一刻灰飞烟灭,随即怒火从脚心直蹿到天灵盖。
院子里的树下放着张躺椅,顾夜寒正翘着二郎腿躺在上面。周围三五个小太监围着他,捏腰捶腿,端茶递水。
呵呵,活得还挺滋润的。
“陛、陛下……”门口的小太监颤巍巍地喊了一声,顾夜寒闻声望过来,四目相对的瞬间,周遭仿佛都被冰冻住,一片死寂。
我捏着拳头正欲发作,忽见顾夜寒面色一白,随即软弱无力地靠在身后小太监的身上,眼睛一阖竟晕了过去。
我有种智商被人侮辱了的感觉,你演技还能再拙劣点儿吗?
我冲将过去,抬起魔爪狠命地挠他的痒痒。要是往常他早就蹦起来了,今日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我还是不信,撸起他的袖子,照着胳膊就是一口。咬得我牙都疼了,他还是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我心下一沉:“小顾,顾夜寒!”
手指探到他的鼻下,竟是连半分呼吸也探不到。我心尖突地像是被针扎一般,疼得厉害。
众人群散开去找太医了,我却咬咬唇,照着他的嘴就贴了上去……
温热的呼吸渡在相接的口中,我热得眼一眨,映入那最亮的眸。桃花一瓣,飘在他双眼间,衬得他弯起的笑眼越发勾人。
我就知道,他一定是装的!
可这张脸,是真的好看啊……
下唇一阵痒麻,顾夜寒模模糊糊地呢喃了一句什么。我僵着的脊背一软,下意识地就探出双臂攀住他的脖颈儿……
初春的风吹过,卷起那声轻唤散在天际。
“小星星……”
03.
最近,京城里又有好几个痴情的姑娘想要靠搞大消息来吸引许淳的注意。
比如,往他家门口送满满一筐的桃花,引马蜂过去蜇人;比如,拿臭豆腐汁用毛笔蘸着给他手写情书,臭得许淳好几天没吃下饭……不过这些举动,跟今日这位郭小姐比,那可真是小巫见大巫。
落日时分,郭小姐会在城墙上为许淳起舞,还扬言说若是许淳不去,她就跳下去,变成鬼天天钻进他怀里跳舞。
许淳为人宽和,定是不忍看血溅城墙。
能看到我最心心念念的美男,还能顺便看个热闹,何乐不为啊!
想到这儿,我招呼顾夜寒:“小顾,你来为朕画眉吧!”
我笃定他手残画不好,这样我就能寻到错处把他支到别处,好溜出宫去。
顾夜寒执着螺黛,弯下腰与我平视。距离太近,我能清楚地感觉到他喷洒在我面颊上清浅的呼吸,像是长了细小的爪子一样抓挠着我的心。
我突然觉得,这并不是个好主意。
“好了,陛下看看成吗?”
我有些愣地看向铜镜,两道柳叶眉画得极好,不承想他还有这门手艺。
镜中他的笑脸有些刺眼,我立时板着脸呵斥:“给朕画得这么好看,是想让谁为朕倾倒?然后不理朝政,整日情情爱爱?”
我这不按套路走的反应成功地让顾夜寒愣了愣,我遂装模作样地让他去御膳房劈柴以作惩罚。
在他灰头土脸离开清和宫后,我扮作为女帝采办东西的宫女成功出了宫。
彼时城墙下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可我还是一眼就看到了许淳。
他着一身月白色锦袍,玉带束发,端的是一派光风霁月之姿。我擦了擦不自觉流下来的口水,挤着往他的方向靠近。
人实在太多,我听不清最中央的两人到底在说什么。只知我刚拨开两个人,那郭小姐就像是一只蹁跹的蝴蝶直直往下跳。
人群立时一拥而上,打算去接住那郭小姐,我初次见到这样的场面一时没敢往前。恰是此时,冷冽的寒光晃了我的眼。我素来反应比常人要慢些,在这空当有人飞身而来,一个转身将我护在里侧。
“噗”的一声,刀入肉中,血珠汩汩而出。
顾夜寒呼吸犹喘,定是一路狂奔着赶过来的。我眼眶一热,手指都僵硬得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幸亏伤的是左肩膀,这要是别处……
好几次一击不中的黑衣人愣了愣,随即又扑了过来。我与顾夜寒对视一眼,压下心头那异样的酸涩情绪,转身自两只长靴中各掏出一把缀着红缨的匕首。
“你还成吧?”
顾夜寒接过一把,桃花眼中闪着激动之光:“许久没练过了,刚好活动下筋骨。”
在打架方面,我与顾夜寒的配合度几乎是无人可敌。横脚,扫腿,完美侧踢,那黑衣人被我们堵在胡同口,瑟瑟发抖,眼看着就要哭了。
飞扬的马蹄声自胡同尽头响起,而带着巡防营赶过来的,居然是许淳!
黑衣人被巡防营收押,许淳跳下马,温文尔雅地一揖:“方才派人送了郭小姐去医馆后,便见这边出了事,我就紧赶叫了巡防营的人来。姑娘无事吧?”
许淳方才策马而来的姿势当真惊艳,我双眼冒光地盯着他:“多谢公子,我……”
还没等我多说几句话,便有人十分欠揍地打断:“陛下~~咱们几时回宫呀~~”
这嗓子吊的,比戏班子里唱戏的还要专业。
顾夜寒翘着兰花指,往已经愣住的许淳肩上油腻地一点:“许公子,咱家可是仰慕您许久了……”
许淳顺势往后退了退,顾夜寒便悄然横在我们中间。他背后似是长了眼睛一般,我往右探头他就往右,我往左他就接着往左……
最后,我想起他肩上有伤,遂放弃了。
直到被送回宫,我也没能再仔细多看上许淳一眼。
朕很惆怅。
04.
“话说那李家公子推门一瞧,外头竟立着位一身红衣的娇娥……”
顾夜寒的嗓音似是初春细雨般温润好听,不知不觉中困意将我席卷,那声音却戛然而止。
“怎么不念了?”
今夜月色如醉,窗柩前的那株桃树投下清浅的剪影。我睁开眼,顾夜寒半边脸倚在影下,另半边脸却已是冷汗如浆。
视线下移,我心跳一滞,直接从床上跳下去:“怎么、怎么出了这么多的血……”
顾夜寒伤口裂开,左臂的袖子已经被血染得发黑。他倒是看得开,唇边挂着一贯讨人厌的笑意:“为了能让陛下入睡,这点儿疼奴才还能忍得。”
我咬咬唇,忙唤皎皎去太医院找人重新给顾夜寒包扎,折腾到月上中天才算完。
顾夜寒定定地看着我,语气三分凄惨七分无力:“奴才还想给陛下继续念书的,可奈何这身体太不争气。要不……”他眨了眨桃花眼,“奴才斗胆,占陛下半张床。”
“放肆!”
我脸颊腾地一热,分不清是怒气还是别的什么情绪。
“奴才并非男子,自是不能玷污陛下清白。除非陛下怕自己对奴才这张脸把持不住……”
“朕不是那种人!”我恶狠狠地捂住他的嘴,横眉冷竖,“少废话,赶紧躺上去给朕继续念书!”
这一夜,伴着顾夜寒琅琅的读书声,我睡得极是香甜。
翌日,我睁开眼时,才发现腰间不知何时横过来一条胳膊,将我紧紧搂住。
晨曦方出,四下无人。
我近乎小心翼翼地抬手,轻轻覆在他的手上。
我本以为这一日都要伤春悲秋地过了,却不想还有意外惊喜。
我下了朝,就见许淳立在清和宫门前,不知等了多久。
迎着他进了殿,我刚欲开口,许淳视线越过我看向里侧时却一愣。后背如芒刺般的灼热目光,让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秒,顾夜寒便扶着腰,尖着嗓子凑到我跟前:“怪不得陛下将奴才一人扔在榻上不管,原是许公子来了。”
这话说得,当真是恶意和深意都是满当当。看着许淳面色发青,我气得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殿内陷入一阵诡异的安静中,顾夜寒又“哎哟”了一声:“许公子这是带的什么东西啊?老远就闻到香味了。”
许淳似是才想起此行的目的,长指打开盒子,里面列着许多样精致的点心。
“草民粗陋的手艺,还请……”
“多谢许公子美意,奴才最喜欢吃点心了。”顾夜寒一把抢过来,拿起一块便往嘴里塞。
许淳默了默:“……公公喜欢便好。”
此后的一个月,许淳常入宫来,每次皆是带着一盒自己做的点心。
我抓紧一切机会和他说话,而那点心却一点儿不剩,皆入了顾夜寒的腹中。
这日,我同往常一般扒在门扉,待许淳的背影走远,方才依依不舍地折回去。
点心已经被吃光,顾夜寒一脸惬意地摸着沟满壕平的肚子:“一看许淳对陛下就没用心,不然怎会不事先打听好,陛下从来都不吃甜食呢?”
满心欢喜被他这一句轻飘飘的话打碎成渣,我拎起手边的茶杯便扔过去。
不过是仗着朕离不开他!
等有机会,朕一定要弄走他,习惯他不在之后,看他还怎么爬到朕的头上!
大抵是老天爷有眼,三日之后的早朝便把这个机会送到了我的跟前。
江南河道山匪流窜,需人前去领兵镇压。
这种小事一般皆是末流小将的活儿计,可今日却有人提议让顾夜寒去。
“顾公公虽说是内侍,但其武功高强,又是先帝传下遗旨留在陛下身边的。若是顾公公能去,一是历练,他日更能为陛下尽心;二是让最亲近的人前去,也能显示陛下关心黎民之意,”
丞相许临安这话说得让人挑不出半点儿毛病,朝廷众人皆没异议,我沉默了片刻便也答应了。
05.
顾夜寒离开京城的那日,微雨。
还记得昨晚他问我:“陛下明日会来送奴才吗?”
我的回答一贯的简单霸气:“朕政事繁忙,哪里有工夫为一个太监送行?”
……
可现下我摸着自己的脸,觉得委实有点儿疼。
我换上一身普通女子的装束,躲在人群里,尾随着纪城军出了城门。
顾夜寒褪下那身常年穿着的玄青色袍子,银色的盔甲衬得他英姿勃发。突地,他打马回身,探寻的目光扫在四周,我心虚地蹲下身子。阵阵马蹄声远离的刹那,我的手背被灼了一下,心也随着揪在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