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说过遗忘之地吗？

1

这段时间，网络上有个消息很火爆。

说是有这么一个地方，不见入口、不知出口，仿佛与现世不在同一个图层上。 那里储存着所有被人们遗忘的东西。

最先火起来的是“知也”社区里的一篇文章。那个作者花了一万来字，洋洋洒洒地描述了他身患阿兹海默症的奶奶，偶然间进入遗忘之地的经历。

他讲自己只不过是日常陪着奶奶下楼遛弯，路过一个公园的时候，奶奶突然内急，于是他就在公厕门口一边玩手机一边等着老人。等了半个小时仍不见出来，他觉得不对，叫了管理员进去一看，厕所里哪里还有奶奶的身影。

他的奶奶就这么丢了。家里到处找了七八天，不见踪影。就在大家已经绝望的时候，奶奶却突然自己回家了。

老人进了家门的第一句话，就是埋怨作者，只是上个厕所的功夫，怎么就丢下她自己回家了。

这话着实蹊跷，但当下奶奶平安回家是天大的喜事，人在就好，无人应接。家里觉得老人可能是发了病走丢了，误打误撞寻回来，脑子还没转过弯来。

但没过两天，全家就觉得不对了。

作者的奶奶，把罹患阿兹海默症期间的所有记忆，全部如数找回来了。

她突然能准确地叫出所有家人的名字，能记得放映电视剧的完整剧情，甚至能惟妙惟肖地复述出过往她发病时说的糊涂话。家里人吓着了，于是求医，只得到了一个医学奇迹的结论：老人的症状，痊愈了。

作者从小就和奶奶亲。他耐不住好奇，软磨硬泡，终于听到了奶奶“只告诉你一个人”的回答——

“我啊，去了一趟遗忘之地。那里不只有我忘记的所有东西，还有你的，有全人类的。”

作者说，奶奶说这话的时候，仿佛在沐浴什么宗教的圣光。

直到作者写下那篇文章，这一切对他而言，仍是未解之谜。

很快文章就火了，飙升到了一个远超“都市怪谈”应有的热度。大家大肆讨论，无数人在评论区隔空喊话：有的说“我信，世上绝对有我们无法理解的事”，有的单纯祝福“奶奶长命百岁”，有试图从科学角度分析的，还有的嘲讽“都2045年了，还有人写这么老套的文？”。

当然，出现最多的评论就是“知也，分享你刚编的故事”。

百花齐放。

然而几天过后，作者突然删除了那篇文章，清空并关闭了评论区，只留下一句话——

“对不起，故事是我编的，散了吧。”

这一手，直接让热度渐熄的讨论梅开二度。但这一次，有人发出了新的声音。

那人说，小时候好像也听家里提过遗忘之地的事。

从这一条评论开始，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想起来，在他们渐渐尘封的记忆中，似乎听过这个名字。而他们现在，恰恰正在遗忘。

于是，遗忘之地这个词条，彻底爆了。

我早已经过了网上冲浪的年纪，所以按理说，对于这样一件传闻，本应是过目就忘的。

但它恰好打在我最特别的地方。

我能看见其他人遗忘的东西。

2

我叫秦冰。

此刻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个没什么粉丝的自媒体博主。她从我一个朋友那得到的消息，说我能看到别人遗忘的东西，特意来采访我。

我记着从2030年左右，自媒体这条赛道就已经彻底饱和了，没想到现在还有往里扎的人。但即便如此，我也没架住她的软磨硬泡，终是答应了这趟采访。

或许是因为两个女性的惺惺相惜吧，毕竟我所在的电商行业也不好做。

这么想着，我望向她。是个年轻的姑娘，朝气蓬勃的。不像我，已经四十大几，眼角的皱纹都已经蠢蠢欲动了。

形形色色的人来往在过道上——这家咖啡店是这小姑娘选的，说实话，我不太喝得惯——在寒暄过后，她迫不及待地试探起我的本事来。

她先是指了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

我漫不经心地瞥过去，纷沓的画面汹涌而至，最终停留在一个女人说，别忘了回来前买两斤排骨。

“他忘了妻子的叮嘱，没有买菜。”我说。这样的事情我早已见了无数次，我每日都与它们为伴。

女孩若有所思，她换了个侃侃而谈的妇女。

“她忘了多年前老死的宠物狗，叫豆豆。”我笃定地回答。

她又指了个稚嫩的男生，那年纪充其量还在上大学。

“他惨了，他忘了明天要交期末作业。”我淡定地说。若是年轻的时候，我还会想方设法地提醒这些人，但现在，我早已不再想介入他们应有的因果。

“问题来了，你该怎么证明你说的都是真的，不是在胡编乱造？”女孩转了转笔杆，疑惑地望向我。

就在这时，那个大学男生外放了一条语音——

“怎么还没回宿舍？你没忘了明天交期末作业吧？抓紧回来，别怪爸爸们没提醒你！”

接下来就是那个男生凄厉的惨叫——

“我，靠！！！！”

我耸耸肩，呷了一口咖啡：“现在他记起来了。”

我能听到对面的博主倒吸了一口气。

“太神了。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有这个能力的？”

我倒没怎么回忆过这件事了：“大概是…六岁…七岁，大概就那个年纪。我能在一个人身边看到一些真实的画面，那些画面仿佛与我们的世界不在一个图层。”

“不在一个图层。这个描述和遗忘之地非常像。那么你认为遗忘之地的故事是真的吗？”

“我其实不是很想相信，但出于我的特殊之处和这些年的经历，我觉得，或许是真的吧。至少我没有否定的理由，否定它就仿佛是在否定我。”

“那你的经历一定很有趣吧？”女孩继续追问。

我不是个很喜欢回忆过去的人，比起过去，我更喜欢注重当下的感觉。所以当她问起，我发现回想起过往的种种竟然还需要花些心思。

“我的一生其实很普通。小的时候就靠这炫耀嘛，觉得自己特别厉害，但没人相信。因为毕竟我看到的都是些人们忘记的东西，很难证实。高中的时候我情窦初开，总是去看一个男生忘记了什么…不，不对，我记混了…我一定是把别人忘记的东西当成自己的故事了…理解一下，毕竟我看过太多这种画面。”我在说的时候突然乱入了一些回忆，我说不上这是否正常，但从我看过巨量的遗忘画面样本来说，或许短暂的紊乱并不奇怪。

我从没谈过恋爱，单身至今。

事实上，自我有记忆以来，我就从没对任何一个人产生过爱情。所以在我花了点时间整理过往的回忆之后，我继续开了口。

“高中的时候我沉默寡言的，一心扑在学习上，最后考了个想都不敢想的好学校。大学毕业之后，我决心致力于帮助人们回忆起那些忘记的事物。于是我逮住一个路人就告诉他忘记了什么，最开始确实小有成效，我还因此谈了一段恋爱…不不不，怎么又有别人的画面乱入了，我没谈过恋爱。”

我大力摇头，试图把乱七八糟的画面甩出去，“最开始我确实帮到了一些人。有些人忘了重要的工作，有些人忘了亲人的叮嘱。我记得还有个男士忙到忘了他与妻子的结婚纪念日，我提醒之后他就去订花了。事后他来感谢我，说我拯救了他的婚姻。”

“哈哈哈他一定是个妻管严。”女孩吐槽道。

我轻声笑了笑：“那不是我碰到的第一个忘了爱情中重要日子的人。还有个女生来这边出差，她快结婚了，然后她忘了未婚夫的生日。我让她想起来了，她专程买了飞机票回去，说要制造个惊喜，结果却正好捉奸在床。于是他们分手了。”

“呃…你一定很后悔吧。”

“是的，但这没有浇灭我想帮助他人的热情。直到…”我深吸了一口气，把咖啡喝完，很浓，有股酸味，我咂了咂嘴，“直到我又碰见一个女生，她大概二十多岁，文文静静的，那天赶着去公务员面试。就是在那一天，我看到了历次被遗忘的事物中，最骇人的一件。”

小博主转了转眼珠，聚精会神地等着我说下去。

“我看到她忘记了自己儿时被堂叔强暴的画面。而我也在那天做出了最错误的决定，我告诉了她。她听完先是‘啊？’了一声，然后愣了几秒，接着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她把我推倒在地，离开了。然后，她当晚就自杀了。”我吞咽了一下口水，“后来听说，她是接受了好久的心理治疗才暂时遗忘了那段过往，重新生活。她考了三年公，今年是她成绩最好的一年…”

对面的女孩叹了一大口气。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介入他人的因果了。一个人如果忘记什么东西，一定有忘记的理由，不论是因为过失还是什么，人都该为自己遗忘的东西负责。这就是我的故事。”

女孩点点头，她露出八卦的眼神：“你刚才说，你从来没谈过恋爱？”

“从来没有，我好像天生封心锁爱，对谁都没心动过。”我说。

女孩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你这么个设定，谈起恋爱来一定超级精彩啊！那你的理想型是什么样的？说不定我可以在我的频道宣传宣传。”

我轻轻皱眉，脑中尽力去构想一个不存在的伴侣：“嗯…他要干净，阳光一些，思想比较温和，不要抽烟喝酒，最好能与我的审美接近。我喜欢旅游，所以我不想一起旅游时，我对着山峰湖泊赞叹，他只想赶快找一个餐馆。”

也许是我恰好提到了餐馆这个词，女孩看了看表，向我发出了吃饭邀请。

我谢绝了，在后面几轮没有营养的话题之后，我目送她离开了咖啡店。

看样子她对自己今天取到的素材很满意。

我也很久没这样打开心扉和人聊过了，自己生活惯了，偶尔消解一下孤独感也不错。

等一下…

等一下，为什么，我似乎没觉得自己孤独过？

一定有哪里不对。我“腾”地站起身来，回忆着自己四十几年来的人生。明明没有任何问题，但我的直觉却觉得，这背后全是问题。

然后，最大的问题就突然降临了——

一个戴着眼镜的陌生男人推门走进咖啡店。他一身休闲西装，找了个边角的位子，坐下之后就打开笔记本电脑处理起了工作。

一股异样的感觉突然从我心头升腾而起。那感觉难以形容，仿佛喜忧参半，明暗交杂。我定睛望过去，同往常一样，最先浮现出来的是他遗忘的画面。而就是这个画面，让我直接愣在了原地。

他遗忘的，竟然是我本人。

3

他身旁的画面分明就是我。

那双眼睛、那簇单马尾、那张普普通通的脸——我每次照镜子都会如实见到的人，我自己。

为什么会有我从未见过的人忘记了我？

我一时乱了方寸。

从那个被堂叔强暴的女孩自杀那天起，到现在已经过了八年。八年来，我再也没有违反过自己立下的原则，再也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他遗忘的东西。

但此刻的画面已经超出了我的认知。相比于过往的心魔，我想，我必须再次介入一下因果了。

或许这次不只是他人的因果，还是我自己的。

我走到他面前，兀自坐在桌子对面，一时间还没想好怎么开口。

他的精力没有离开电脑屏幕，只是用余光擦了我半秒钟，就继续投入工作。

我这时才仔细看清他的样子。他年纪恐怕与我相仿，脸上开始有了些细纹，胡子剃得相当干净。他的西装不是很新，但一看就知道穿得爱惜，恐怕一回家就会好好挂起来。噼里啪啦的打字声传来，我这时注意到他的手指甲剪得很短，指节的肉都快裸露出来，指缝里一点污泥都没有。

他很爱干净。

应该是我直接的眼神打扰到了他，他的视线正式从屏幕上移开，在我的脸上停留了一秒，然后礼貌地微笑了一下。

我觉得他恐怕在想，咖啡店里位子还有那么多，这个人为什么非要坐在我对面。

我决心找到一个破冰的话题。

我再次凝视起他本人来。当我需要大量检索对方遗忘的事物时就会这样做，我的凝视会释放出许多画面，以便我从中翻找需要的信息。

他的手指蹦着噼里啪啦地敲击，而身旁也噼里啪啦地飞出大量画面。很多都是没什么用的东西，但我还是很快找到了适合的一帧。

那是个他一脸严肃讲电话的画面，聊的是工作。

“我说…”我突然开口。这惹得他视线立刻移了过来。

“你是不是忘了打一个重要的电话？”我问。

他猛地把手贴在脸上，拿起手机翻找起来。然后一边起身一边离开座位，走了两步还不忘回头对我补上一句：“麻烦等我一下。”

我点点头，坐到了他的电脑屏幕前。上面亮着的是些财务报表。

他似乎是个会计师。

我正想着，而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打完电话站在我身边了。

我“腾”地起身，默默挪到桌子对面。

天哪，我为什么会做这么不 礼貌的事？难道就因为我好奇他为什么忘了我，而我也不记得他？

他对我的偷看行为没有任何表示，反而点了点头，露出一点笑容，说：“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但谢谢你提醒我，我差点忘了定后天的开会时间了。”

他摆摆手，示意我坐下，同时自己也坐了回去：“今天的工作正好结束了，我请你喝杯咖啡。”

我自然答应了。

然后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虽然自诩比较外向，但面对这种奇怪的场合，我一时也不知道怎么个聊法，最后只能问道：“你是会计师？”

“对。一家企业的总会计师，工作杂得很。”他用手机和我的一碰，电子名片就传输了过来。

我看着那张简约的电子名片，知道了他的名字。

夏融。

“我叫秦冰。自己打理一个小众的服装品牌。”我给他看了我的网店，粉丝量虽然尚可，但每天的工作足够让我忙得没几个休息日。

“哇，很厉害。不过我觉得更厉害的是你刚刚的提醒…怎么做到的？”夏融把电脑收回包里。咖啡上桌了。

我没有告诉他自己刚刚喝过一杯，只是低头浅笑：“一个小秘密。”

于是我们聊了起来，最开始是互相说咖啡好喝，然后发现我们竟然都喜欢店里播放的小众歌曲。我跟他说这首歌其实出自一个更小众的电影，文艺片，讲一个能记住一切的老人发现自己还是忘了几件事的故事。

然后我们异口同声说出了那部电影的名字：“《消逝》。”

“你也喜欢？”我讶异。

“我以为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会爱这部电影了。”他惊喜地摇摇头，然后喝了一大口咖啡，接着苦笑起来。

我连忙问怎么了。

他眯着眼睛咽了一大口，然后说：“一激动喝多了。其实…其实我不太喜欢这么浓的咖啡，有股酸味。”

我愣住了，整张脸都舒展开：“其实我也这么觉得！”

然后我们大笑作一团。

话匣子被彻底打开了，我们从电影聊到音乐，聊到建筑，聊到文学，聊到阿勒泰的草原和北欧的极光。每一句话都会被对方接住，然后带出一连串新的知遇。

在一口气聊了四十多分钟之后，我们一起饿了。咖啡店连着商场，我们直接就近找了楼上的火锅店，在热气腾腾的烟雾中聊起下半场。

窗外雷声大作，一场天气预报没有预料的暴雨洒了下来。这时我们也正好吃饱了饭，站在商场的门口，和周围形形色色也没带伞的人们徘徊着。

我看到夏融反复把手伸出去试探雨的大小，那没什么用，因为用肉眼看就知道这场雨大得很。于是我突发奇想，在下一次他又向门外伸出手的时候，一把拉过他的手腕，三两步跑到了外面。

雨滴落在我们两人的身上。谁也没有觉得这场雨淋得不合时宜。周围乱糟糟的，人们四散着寻找屋檐或交通工具，但我仿佛觉得，周围安静得空无一人。

我拦下一辆路过的出租车：“送你回家。”

他“噗”地一声笑了：“这台词该是我来说吧。”

我们相继落座后排。司机师傅咂咂嘴：“这雨说下就下啊…你们俩可是遭罪咯。”

“是啊师傅，我到滨海湾小区。”接着我转向夏融，“你到哪？”

“啊你们不是…”司机愣住了，他话嘟囔到一半就闭上了嘴。

我与夏融四目相对，显然，我们都脑补出了司机没说出来的后半句是什么。

“我到星月城小区。先送她。”夏融指了指我。

我们在车上聊起了第三场。我吐槽着工作太多，没时间旅游，也没时间生活；他说压力很大，会计师的工作要求不能出现一点差错。我们就这样埋怨了一路，但谁都没有觉得是在释放负能量，反而越来越认可彼此的话。

“钱难挣啊。”讲到共鸣处，我们同时说。

我笑了，抓了抓自己淋湿的头发：“挣没挣到钱也不知道…羡慕你那么会算账，我从来算不清自己忙活一年，成本是多少，又挣了多少。”

他漫不经心地接了一句：“以后我帮你算啊。”

我猛地转过头。

直到这时，我才终于意识到今晚的一切，苗头不对。

这是什么暧昧的戏码？

而正在这时，司机停车了。

“到了，美女。”司机打开双闪。

我机械地打开门下了车，想着说点什么告别的话，最后却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抽烟喝酒吗？”

“什么——？”他被司机拉着扬长而去。

雨停了。我独自呆若木鸡地站在空无一人的小区门口，蝉鸣从雨后的树上响起。

4

二十几天之后，我与夏融在一起了。

我想不出我们不在一起的理由。

上天仿佛是听到了我在采访时立下的Flag，转眼间就碰到了一个简直是量身定做的男人。我们相处得愉快且自然，仿佛谁都不带着一丝目的性。那种感觉就像两人恰巧同时坐上了一艘漂流中的小船，水面狭长且湍急，周围不见一人，只有我们一起顺着波涛，向远方湍行而去。

更何况，他几乎完全符合我那天临时思考出的理想型。

完全符合，包括那天在出租车上没来得及听到答案的问题。因为在我们第二次见面，他与我在电影院门口汇合时，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

“我从不抽烟，酒也非常不喜欢，只在工作应酬时，推辞不掉得喝一点。”

“啊？”我有点懵，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是那天你的问题。回家之后复盘了好久，我才拼凑出来你问的是什么。”夏融咧嘴笑了。

我抿起嘴，别过头去，不想让他看到我遮掩不住的笑意。

“走吧。”他自然地向我发出进入电影院的邀请。

我连连点头。

那天我们看的是一部时隔多年重映的电影，《寻梦环游记》。讲的是墨西哥一年一度的亡灵节上，小男孩穿越到亡灵国度里遇到死去的爷爷的故事。那里面有一个我非常喜欢的设定，就是死后的亡灵如果被人世间的亲人们陆续遗忘了，那这名亡灵就会彻底从世界上消逝。

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

我很喜欢这部电影，所以即使它上映于二十多年前，听到重映的消息之后，我还是喊上了夏融一起。

“知道吗，这部电影，我刷过二十多遍。”让我没想到的是，在落座之后，夏融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啊…那你…你还要看吗？”我突然开始怀疑这是不是个正确的决定。

“当然要，因为我还从来没在大荧幕上看过。”夏融舒服地靠在椅背上，“2017年它上映的时候，我没有去看，那时我还觉得动画片都是小孩子看的东西。所以今天，谢谢你带我圆上这个遗憾。我超爱这部电影。”

“那就好。”我长舒一口气，“我也是碰巧。”

我们聚精会神地看完了整部电影，出来时还在意犹未尽地讨论情节和拍摄手法。我越发觉得他与我的审美非常接近，我们都不太喜欢“过于接地气的作品”，除了大众普遍认为的优 秀音乐和电影之外，彼此都有一段空间留给小众的自己。

于是在第四次见面之后，我们拥抱在了一起。

确立关系这件事把我们的距离拉得更近。

他住在星月城，我住在滨海湾，两个小区相距五公里，想要见面易如反掌。

只不过我的时间其实不太允许。

服装品牌主理人的身份会让我事无巨细地亲自操刀，从品牌文化到制衣裁剪，从走秀排练到售后服务，每件事都徘徊在我的脑子里。

我经常要在白天的打包发货工作之后，直播宣传到深夜，然后拖着疲惫的身子，在家中的缝纫台上研究下一套衣服的走线设计。

这期间还要回复些网店的消息，有些无理取闹的客户撒起野来，真真会让人惹上躁郁症。

所以其实我与夏融的 约会时间都是提前挤出来的，我们定下某次出行就像两家公司的业务人员在对接，比如——

“嗨,周六有时间吗？要不要一起去爬山，有座山秋景很美。”

“周六…我约了几个同行交流哎，然后晚上还要直播。要不我跟她们换个时间？”

“别了别了，都已经定下了。而且爬完山回来直播也太累了。那周日呢？”

“周日倒是不直播，但那天店里搞活动，单子估计会很多。”

“这样啊…那要不我去帮忙打包吧，我们下次再一起爬山。”

“我可以安排一下发货时间，周一再忙也行。”

“OK吗？我真的可以去打包。”

“不要，就这么定吧！爬山周日见！”

然后我就要提前规划下工作，尽量把周日那天要做的事分散在其他时间。

其实夏融倒也不是不忙，只是相比于我，他的忙碌显得有规律些。用人话讲，就是他有夜晚和周末。

后来，他真的开始过来帮我打包了。但这其实对于我的忙碌来说是杯水车薪。我腾不出太多时间招待他，忙到忘记饭点，就只好傻笑着点开外卖软件。

“排骨饭可以吗？”我浏览着手机页面发问。

“可以，很方便，吃完一收就可以就工作了。”他说，手上的活一点没停。

这样的生活最开始只是偶尔某个晚上，然后他直到深夜再开车回去。到后来，每逢周五夜晚，他就会如约出现，我们一起忙上一整个周末，直到周一早上他才不舍离去。

也就是周末，我能吃到一口热气腾腾的、自己做的饭菜。

他的厨艺不错，碳水、蔬菜和蛋白质搭配的比例很合适。他有一手小白菜做得很好吃，只放酱油和两根小米椒，清甜、微辣。我虽然本就爱吃小白菜，但还是赞叹他这么普通的蔬菜竟然可以炒得与众不同。

他只是笑笑，说这道小白菜他自己一个人也常做，做了好多年，闭着眼都能炒。

而饭后，我把碗洗掉，他会利用这个时间帮我计算月度和年度的成本和盈利。当然有时他计算上了头，会一直搞到深夜。

我很感谢他为我做的这些，也尽量拿出时间去创造二人相处的机会。但长时间以这样的关系相处，仍然会让我产生愧疚感。

坚持了一年之后，我们虽然都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但我开始感到不安了。

一段健康的亲密关系，似乎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们都已经四十多岁了，彼此有自己的工作、住所和生活。但现在，显然我们的人生暂时渗透不到一起去。

我们没有统一的住处，有时他在家里睡，有时过来睡。即使过来，也需要无止境地帮我工作。

渐渐地，我们外出约会的时间越来越少，一方面是新鲜感正在逐渐变得稳定，另一方面是，我的工作越来越忙了。

今年，随着销量的上涨，我尝试在一家商场里开了间线下门店，甚至有千里之外的粉丝专程来挑选她喜爱的衣服。

与此同时，我的品牌也第一次被邀请至一个全国著名的时装周参加走秀。

两件大事让我分身乏术，让本就难以平衡的工作、生活和爱情变得更加捉襟见肘。

而更加让我心疼的是，这段时间夏融的工作也让他应接不暇。但他还是在坚持每逢周末就来我这里，看着明显憔悴了一圈的他，我暗暗捏紧了拳头。

直到我看到他手上的衣服还没有包装完毕，人就已经坐在板凳上睡着了，头像小鸡啄米一样上下点动时，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于是在那个周四，我主动打去了电话。

一阵没营养的日常对话后，我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开了口：“明天…你不要过来了。”

“为什么啊？”他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你最近也很累，周末好好休息下吧。睡个懒觉，看看电影。”我说。

“你不用我帮忙吗？”他再次追问。

“不用。”我没有思考，只想让他能歇一歇，“我自己搞得定，以后也是，你不用非得过来。”

“你怎么了？”他突然问。

“什么我怎么了？我没事啊。”我的手机又来了个关于走秀的电话，我只好立刻拍板，“就这样，先挂了啊。”

于是在毫无察觉中，我忙到了深夜，才沉沉睡去。

没想到第二天，夏融买了一束花敲开了我的房门。

当时我正在处理一个客户的恶意投诉，她非说穿了我家的衣服起疹子。我诚信经营多年，从来没见过这么离谱的说法，给她退款，她还一定要我赔偿。到最后甚至开始恶语相向。

我一边处理着走秀的细节安排，一边抽身去应对不断辱骂我的客户，气到浑身发抖。

就是在这时，夏融来了。

我很惊讶。不是说好了吗，他怎么还是来了？

一进门，他就郑重问道：“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我一脸懵逼，不明白他怎么了。

“你为什么不让我过来了？你不要我了吗？”他的声音带着一点委屈，也带着一点逼问。

正冒着极大火气的我，在这时终于炸了。

“你能不能听得懂话？我好心让你多休息，和要不要你有什么关系？！”虽然日常相处有时也会有小吵，但那天我在走秀和客户带来的巨大压力中吼出了一年来最大的声音，“还有你恋爱脑吗？我没不让你来，只是希望你也能有自己的生活，别困在我这里！”

“可我也没错吧！我什么都没做错！我牺牲自己的时间，不也是为了能让你轻松一些吗？！你没有时间约会，对我来说，帮你工作就已经是约会的替代品了！”

夏融的情绪也有些失控。但他的一个用词刺痛到了我。

牺牲。

“牺牲…你自己都觉得是一种牺牲。你可以不来啊！没有人要你来！”我看了眼需要处理的消息，分贝小了下来，“我还有很多工作，你先回去吧。”

我暂时没有管他是否离开，因为当下我确实需要立刻处理工作。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发现他已经离开了。那束花被插在花瓶里。

牺牲……

我无法理解这样的用词。

我决心之后再也不要让他帮我任何工作了。

5

后来我们翻篇了，但即使和好之后，我仍然会觉得刺耳。

诚然，我感谢他的付出。但不可否认的是，此后，我开始害怕他的付出。

他的付出是否暗中标好了价格？他会衡量自己又牺牲了多少吗？

我不敢细想。

有时我会回想起我们第一次相遇的那个傍晚。他带着一份遗忘了我的画面怦然出现，直到今日，我也从来没向他提起过。

自然，那个谜团的答案，我一无所知。

我没太想过与他会有怎样的未来，是走入婚姻，还是穷途陌路。或许四十多岁的年纪，荷尔蒙早已不像青春时那样悸动。正如我前述所说，我更倾向注重当下的感觉。

而且我与夏融的状态，也确实还难以结婚。

我觉得一直这样拖下去也不是良策。都是步入不惑之年的人了，对待感情直言不讳才是效率最高的方式。

于是在一个晚上，我约了他出去吃饭。地点是我们第一次相遇那晚的火锅店。

他倒是很开心，说我难得有空。饭过半饱之后，我开门见山。

“其实是想找你聊聊关于我们的事。”我用纸巾擦擦嘴。

他放下筷子，一副猜到的样子：“说吧。”

“你对我们的未来有什么打算吗？”

“呃…”他突然结巴了，似乎是我的问题太大，让他一时难以组织语言，“其实我最近有在学习谈一场恋爱的正常推进步骤，比如什么时间新鲜感会过去，什么时间该见家长——插一句，虽然我已经没有家长了，我的父亲已经不在了，母亲也不需要你去见——然后是什么时间应该推进求婚，一场婚礼要如何筹备…”

“什么意思？”我皱起眉，这个回答的展开方式让我完全没有想到。

“我是想说，秦冰，我喜欢你，我非常非常喜欢你，我很想和你有以后。虽然这个年纪说这些有点矫情，但我其实没有任何恋爱经验，不知道一场科学的恋爱到底是如何推进的，所以为了和你有更好的未来…我…我在学习。”他抓耳挠腮。

“你没谈过恋爱？！”我难以置信。

他郑重地点头：“你不也是吗？”

“这倒是…但是，你是什么原因？”我感觉整场谈话节奏已经被带崩了。

“没遇见合适的。”他讲得很自然，不像是撒谎。

“合不合适另说，那心动的呢？”

“也没有。啊…初中对前座的女生心动过算吗…我都已经忘了那人叫什么名字了。”

“算个鬼。”我白了他一眼，然后想起他话里我很在意的一点，“你刚才说，你母亲不需要我去见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她…法律上不是我的母亲了，他们在我5岁那年就离婚了，我跟着我爸。她现在早就已经当奶奶了。”他快速地眨着眼，分贝也低了下来。

“意思是她后来组成了新的家庭？”我下意识地牵起他的手。

“对。”

“那你爸呢？没有再娶吗？”

“没有，一直到他十年前去世，都是他自己。”他的眼眶有点红。

我吸了一口气，突然明白了他为什么一有时间就往我这里跑。

恐怕我们的相处给了他童年缺失的家的感觉。

我拿纸为他擦掉眼泪。今天这话题是无法继续了。

那天的后半夜，我仍没睡着。我不住地在想，他从5岁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一对夫妻该如何相处。那么他真的知道婚姻是什么吗？

我没有答案。

但从那天起，我们之间有些东西变了。

我们的灵魂仿佛同时在变得更近和更远。更近是我们互相知道了从小到大的生活经历（我们甚至读的是同一所大学，他知道后兴奋地拍着手说，说不定当年我们就擦肩而过过），而更远的是我们之间截然不同的家庭和童年。

夏融说，他的父亲很严厉。也许是一个人肩负整个家庭的缘故，他父亲生怕他走错一个步子。

他说，他家最多的一样东西，是规矩。如果坏了规矩，他就会挨揍。所以他虽然从小成绩就不错，但也没少挨打。

用一句话来概括的话，他的主见从来是父亲决定。

而我出生在一个幸福的家庭。父亲是公务员，母亲是医生。在我家里，最重要的东西是家庭成员的感受。

从我儿时开始，只要某件事会让任何一个家庭成员感到不悦，那就不做。我记得我小时候很讨厌我叔叔，于是过年的时候，他们竟然真的不用我去叔叔家。

叔叔问起，说冰冰怎么没来，我爸就大手一挥，说她去外面和朋友玩了。

虽然我们早已是完全独立的人了，但原生家庭的烙印，总会拓在身上。

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从前吵架时，他一定要多次强调自己没错，还要把吵架中每一个细节的对错论个清楚。

甚至是双方在气头上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要拉出来复盘当时的心路历程。曾经我以为那是他身为会计师的职业习惯，不容许事情出现一点差错。

但现在，我知道了根源。

他从小就活在过分重压的对错评判中。

而这种习惯，仍然在延续。

我们的争吵多了起来，起因几乎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明明可以避免，却因为一两句话没对付，事态演变得越来越大。吵到最后总是会上升到对彼此人格的批判上。

但不可否认的是，我们的感情基础还不错。每一次把关系吵到岌岌可危、不欢而散之后，第二天总会有人率先道歉。

可能是我，可能是他。

生活就这样又走了半年。我想，无论我们是否有以后，也是时候把他介绍给我父母了。

我陆陆续续想起来从前二十多岁的时候，他们劝我谈恋爱，我不听。三十多岁的时候，他们催我结婚，我也没有任何人选。直到我快四十了，他们终于慢慢接受，认为自己的女儿这辈子可能都不会谈恋爱了。

他们甚至问过我，我是不是同性恋，说如果是也没事，领回来个女的他们也行。

所以当他们听到我说，谈了个男朋友想领回去见见的时候，电话那头直接爆发出了惊呼。

“什么时候过来？我们可得好好招待，别让人给跑了！”父亲乐得哈哈大笑。

“爸你说的是什么话？”我吐槽道，“还没定呢，也得跟人家商量。定下来和你们说。”

电话在接连的“好好好”中挂断了。我也开始盘算起什么时候和夏融提起这件事。

我安排了工作，这周末能空出一天。择日不如撞日，我们也好久没有出去约会了。

“去哪里呢？”在和夏融的电话里，我不住地嘀咕着，“想亲近亲近动物和自然。”

“那要不就去动物园？”他应和着。

“对咱们这个年纪会不会幼稚了点？”

“哪有，刚刚好。”

我笑了。

提前解决完工作之后，我们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外出。长颈鹿园门口有工作人员在卖胡萝卜，二十元，八块儿。我拼了拼，充其量也就是一根。但出来玩嘛，开心最重要。

那些胡萝卜在喂完长颈鹿之后还剩下三块，夏融收了起来，说前面是骆驼区，还能再喂。

我觉得也好。可骆驼区的管理员见我们自己掏出胡萝卜，立刻过来制止了我们。

他指着自己摊上的胡萝卜，说：“自己带的不卫生，不能喂，得买。”

夏融一指远处的长颈鹿：“我们就是在长颈鹿那买的。”

管理员拦在我们面前：“那我没看见，你要喂就得买。”

我不想坏了心情，掏出手机打算付款。可这时，夏融冲管理员吼了起来。

“我再说一遍，我们就是在你动物园里买的。怎么在那能喂，在你这不能？ 你不是这家动物园的吗？ 还是说你认为长颈鹿园的胡萝卜也不卫生？ ”

管理员占着主场优势，丝毫没退让：“这是规定，别的我不管。”

“你们这是什么规定？我还不信同一家动物园买的胡萝卜不能用了！”夏融的声音越来越大，他显然吵上头了。

我连忙把他往回拉了两步：“算啦，再买一份吧。”

“为什么要再买一份？我们已经买了！”他回过头，语气没有丝毫改变。

我愣了一下，寻思我们两个不是一边的吗，为什么要吼我。但这些都不重要，当下还是要跳过和管理员的纠纷，重新投入到快乐的游玩中。于是我直接用手机扫了码：“你怎么那么轴啊？过去了哈，去看骆驼。”

“我轴？”夏融抽开手，后退了半步，“我在为咱们的权益做斗争，我做错什么了？错的是他们的规定。倒是你，遵从这么不合理的规定，助纣为虐，才是错上加错！”

我如坠冰窟。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好累。

又是对错，又要逐字逐句地分析哪句话是对的，哪句话是错的。我又要从头告诉他我的初衷是什么，每一秒的心路历程又是什么，还会在这堆新的解释和争吵中拉扯出更多的对错。

仿佛一个无底洞。

我好累。

“今天就这样吧，不逛了。”我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失了魂一样转身离开。

“你怎么了？”他突然慌了，三两步跑到我的面前，“我只是想替我们说几句话，你怎么要回去了？”

他要开始立论他是对的了。

而我看着他的眼睛，深呼吸之后，做了一个决定。

“夏融，我们也先这样吧。我想彼此都冷静一段时间，重新思考一下我们的关系。”

他愣在原地，看着我渐行渐远。

6

也就是在那之后的周一，夏融接到了一个重磅的消息。

夏融一直担任的是他们集团在本市子公司的总会计师。那天，他接到了上级亲自抛来的橄榄枝。

集团想调任他做总部的总会计师。一旦他答应，不仅薪资翻倍，头衔也将彻底变成“集团总会计师”。

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但代价是我们将变成跨省恋，因为今后他的工作地点将搬去集团的总部，杭州。

虽说如此，我以为他肯定会应允。

但他拒绝了。

“我想离你近一点。”他站在我家门口，给出了他拒绝的唯一理由。

那一瞬间，我百感交集。任何人被宠爱都会开心，但比起这些，我总觉得不应该是这样。

他本就为我牺牲了空余时间，现在还要为我牺牲这么大的工作机会。

我的出现会给他的人生带来如此重大的影响吗？他原有的、更加成功的人生轨迹，就要夭折在我手中吗？

我不能这样做。

“一点反悔的空间都没有吗？”我问。

“什么？”

“你拒绝的那份调任，还能反悔吗？”

他挠挠头：“领导很希望我同意，非要我再好好考虑考虑。”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我相信他也看得出来。在巨大的挣扎之中，我最后吐出一句话。

“我们分手吧。”

我红着眼关上房门。

门外是他焦急的拍打声，伴着我的名字。但他越拍，我就越想哭。

我不知道那天失神了多久，手机上全是他的未接来电。我放下了所有工作，瘫在床上，凝望着天花板。

电话又响了。我以为是他，想都没想就要拒接，却发现是父亲。

“闺女，你说的那个男朋友什么时候带过来啊？人怎么样，照片先发我跟你妈看看。”电话那头是父亲日渐苍老的声音。

我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

我的第一场恋爱，来到这个世界上四十多年之后才拥有的第一场恋爱，结束了。

最开始的几天，戒断反应很严重。我们是即使不见面，也会每天发大量消息的那种模式。生活中突然少了个分享的人，就好像突然没了一条胳膊，做什么都不对劲。

我只好让自己全身心投入到繁忙的工作中，逼着自己无暇理会汹涌的心绪。但他还是常常出现在我的梦中，带着那些或笑或痛的过往。

有一天，我再次梦到了夏融。又是我们相遇时的场景，我总是记起或梦到这个场景，因为那段关于遗忘的画面太过惊艳。

但那天，梦乱糟糟的。梦里，我与夏融相遇，我们聊完难喝的咖啡和《消逝》，结伴离开咖啡店。

但推开店门，外面竟然是一座公园的厕所。一个老奶奶从公厕里走出来，嘴里不住地念叨：“我想起来了，都想起来了…”而一旁的空地上，是她正在刷手机的孙子。

老奶奶步履蹒跚地走到我面前。她把满是皱纹的脸凑过来，凑得很近。我都能闻到那些皱纹缝隙里的味道。她说：“你也要去遗忘之地吗？”

我吓傻了，只会机械地应和：“怎么去？”

“只要你想，遗忘之地自会来找你。”她说，然后没管一旁仍在刷手机的孙子，兀自离去。

我惊醒。

好诡异的梦，是因为最近心烦意乱吗？

我睡意全无，只好起身喝了点水。我借着微弱的月光，透过窗户俯瞰着寂静的小区，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如果遗忘之地真的存在，那里会有一段被夏融或者我遗忘了的、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回忆吗？

我突然发起抖来，打开电脑开始检索关于遗忘之地的一切信息。但网络上流传的全部是捕风捉影的碎片，没有一点价值。

我沮丧地躺回床上，耻笑自己被分手搞得疯疯癫癫的。但睡是睡不着了，我打开手机，开始漫无目的地浏览起来。我喜欢旅游，但困于工作腾不出时间。大数据熟知我的苦恼，总是给我推送旖旎的自然风光。

倒不如，腾出一天，去散散心吧。

想来想去，我决定去爬那座我与夏融没来得及爬的山，再去山顶拜一拜，静静心。

于是我终于睡去。

第二天，我穿戴整齐来到了山峰。落叶布满脚下的台阶，我见到了相约一起去看的秋景。

山不小，爬起来要大半天。我走走停停，体力在几小时后见了底。我的双手撑在腿上，大口大口呼着气，感觉脑子越来越乏氧。

这时我听到了呼喊声。

“秦冰。”

是夏融的声音。

我回过头，夏融正站在我身后。他刚刚从另一条登山道交汇过来。

“嗨…”我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说些什么。

“嗨。”他应和着，递给我一瓶水。

我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还是率先开了口：“你没去杭州吗？”

“没有，我正式拒绝了。”

“我们已经分手了，你不必为了…”我的话还没说完，被他打断了。

“我知道。”

我叹了一口气，换了个话题：“今天不是周末，你怎么有空爬山？”

“请了一天假，看来请对了。”

我没有回应这句话，问他：“最近还好吗？”

他也没有回答，只是起身拍拍衣服，问我：“一起爬吗？”

“好。”

我们并排走上台阶，话匣子慢慢打开。

“你的工作有轻松点吗？”他问我。

“哪里会有。不过还不错，新品款式大家很喜欢，线下门店也招了两个店员。”

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知是单纯因为有人结伴，还是因为和他在一块的缘故，我的体力渐渐恢复了。不过当我抬起头，看着一眼望不到顶的台阶时，还是捏了把汗。

“我们大概爬到什么位置了？”我随口问道。

“应该有一多半了，不过这段路我怎么没见过啊…稍等，我导航看看。”夏融掏出手机，开始鼓捣起来。我看到他其实也气喘吁吁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流下来。只不过他的面色相对还能保持平静。

但是很快，他的表情越来越不对了。

没过多久，凝重的神情就爬满了他的整张脸：“导航出问题了，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他把手机转向我。我定睛一看，只见我们的定位不在山中，在山外面。那个表示位置的图标正缓慢地绕着山峰转圈，所过之处无所阻挡。

就好像…就好像我们已经脱离了那个图层。

一股强烈的既视感闯入我的大脑，我突然觉得一股气压抵在嗓子眼。接连几次沉重的深呼吸之后，我问夏融：“你听说过遗忘之地吗？”

夏融不知道我的用意，他耸耸肩：“那个都市传说？都是骗小孩子的。”

“夏融。”我喊着他的名字，气血上涌，“我要向你坦白一个秘密。”

“什么？”

“你曾经遗忘了我。”

在我说完这句话之后，大雾包围了整座山峰。我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因为我突然想起昨夜梦中那个罹患阿兹海默症的奶奶下达的预示——

“遗忘之地自会来找你。”

我继续开口：“我从小就能见到别人遗忘的东西。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提醒你忘记了一个重要的电话吗？”

夏融呆住了，他就像有电流穿身而过。

“还有我会向你搭讪，也是因为我清楚地看到，你遗忘了我。”我说，“可我也从来没见过你。我们的身上一定发生过什么。答案，一定就在遗忘之地。”

夏融的神情还是没有恢复。

“你相信我吗？”我问。

夏融长呼一口气，他看了看四周，思考了好几秒，终于正视着我的眼睛说：“我相信。不是因为那天我真的忘了一个重要的电话，而是因为你本身。”

我重新踏起步子向上攀登：“走吧。”

他跟了上来。

大雾弥漫，却没有让人感到一丝害怕。四周的空气清新且温暖，每向前走一步，我们都觉得四肢的疲累减轻了一分，直到山峰顶端。

那里没有庙宇、没有树木。台阶的尽头是一大片漂浮在空中的石板，不见尽头。

7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从这块违反物理定律的石板开始，才终于正式进入了遗忘之地的边界。这里不属于现世的任何一处地方。它可能与万千地点产生梦幻般的链接，指引着有求之人的造访。

我和夏融已经出离惊讶了。空间在这里总以一个不可能的形态展开，肆意地展示着被世人遗忘的东西——

半途而废的日记本，搬家遗失的杯子，代表着亲人出生日期的数字，清醒后想不起来的梦境。还有断断续续的画面，里面播放着儿时养过的第一只宠物，少年结识的纯真朋友，还有无尽的、曾经相处过、到最后忘记了姓名的人际关系。

脚下的石板延绵不绝，我与夏融木讷地向前行走，路过一个又一个叫不上名字的、不知被谁遗忘的物件或画面。直到走了很久，我们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几米高的巨大沙漏。

沙漏如同石板一样飘在空中，万千粒沙子从它中间的缝隙中倾泻而下。我们驻足抬头望上去，分明听到了说话的声音。那声音仿佛就来自沙子的振动，在深厚的玻璃外罩与四周空气的折射下，传入我们的耳朵就化为了语言。

“你们又来了。”那个声音说。我只能理解为声音的主人就是遗忘之地本身。

我与夏融相视一眼，然后他先说了话：“我们不是第一次来吗？”

“不是。”遗忘之地给出了笃定的回答，“这是你们第六次找到这里。”

“第六次？！”接连的惊讶冲击着我的灵魂，“我们来这找回遗忘的记忆…已经有过五次了？”

“不，你们不是来找遗忘的记忆。你们每一次来到这里，都是为了忘记对方。或是你、或是他，总有一个人能感受到这里的召唤，带你们一同前来。”

我吞咽了下口水。

“遗忘之地，从一开始就不是让人找回记忆的地方，而是让人遗忘记忆的地方。是因为你忘了，被遗忘的东西才会来到这里。”遗忘之地继续说，“所以，忘记才是因，寻回才是果。”

“那我们到底曾经发生过什么？”我迫切地追问。

“你们从十几岁就相爱、争吵，为了放下对方，就来此试图遗忘。但遗忘过后，你们仍会相遇。这个过程重复了六遍，近三十年。”

我们的表情难以平静，谁都能从对方眼中感受到庞大的信息量。光是接受这一切，就不知道要花费多久。

“那我们…能拿回那些回忆吗？”夏融的眼眶突然红了，他没有看我。

“可以，这取决于你们是否愿意。”遗忘之地回答。

夏融转过身。他抹了两下眼睛，握住我的双手，向我发出了最郑重的询问：“我们，还要分手吗？”

我不知道。

光是知晓我们曾经相恋过六次就足够无所适从了。也就是说，六场恋爱，我们磨合了近三十年，仍然没办法走到下一步。

但我是个不愿意回忆过去的人。就像我反复说的，比起过去，我更倾向于注重当下。

此刻，这样一个我与这样一个他站在一起，我仍然不知道重新相爱的我们该如何相处。

我知道答案了。

我点了点头。

夏融慢慢抽回双手。他也点头，一寸又一寸地低下去，再一寸又一寸抬起来。他后退半步，转回身去，冲着不知是我还是遗忘之地说：“那我们，忘了对方吧。”

我泣不成声。

“你同意吗？”夏融问。

“好。”我回答。

“一旦你们选择遗忘，那么生命中对方存在过的迹象全都会抹除，他的样子会在你脑海中不复存在。为了达到遗忘的目的，世界线将修正成你们从未相遇过的走向。你们的人际关系中会如数抹除交叉的部分，亲友也无一例外，从来没有再见过对方。明白了吗？”

夏融点头。

“那先从你开始吧。”沙漏中央迸射出一束光芒，包裹住夏融。他也如同遗忘之地的万千物品一样，渐渐升空，又缓慢落下。

“当你离开这里之后，你会独自回到来时的山上。只你一人，也本就一人。”遗忘之地说。

夏融抬起头，抬了很久。我知道他在干什么，他在阻止眼泪滑下来。

他转头望向我，那是我们相遇以来最复杂的一眼。不舍、祝福、痛苦、挚爱。

“再见了。”他说，“但或许我们还会再相遇。”

光芒熄灭，他消失了。

我许久没有说话。

“你似乎还没有想好。”遗忘之地对我说。

“我想看看我们过往的回忆，然后再走。”我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你们的回忆内容很多，如果在一瞬间让你全部回想起来，会对你的大脑造成严重的损伤。所以如果你选择拿走回忆，你会在回到现世之后，慢慢回想起来。”

“也就是说，如果我拿走回忆，就没有机会选择忘记他了是吗？”我问。

“是。”遗忘之地回答，“不过从前五次你也都选了遗忘，为什么不试试新的选择呢？”

我望向四周形形色色的不属于我的回忆，点了点头。

下一秒，我独自从山上醒来，面前是插着香火的庙宇。

我从阵阵耳鸣中恢复意识，没有去拜庙宇，平静地下了山。

8

我与夏融相识于十五岁，高一。

夏融从小就是单亲家庭，孤僻，不善与人交流，但是成绩不错。

我学习不好，踩着末流与他进了同一所高中。

高中的压力大了起来，我也渐渐脱离了从前懒散的习惯，打算多向成绩优异的同学学习。

而恰好，夏融就是我的同桌。

我开始向他请教问题，并努力跟上他的解题思路。渐渐地，我发现这个性格孤僻的男孩子，人其实很好。他从来不吝啬分享他的笔记和方法，发现我在题目上犯下的细小错误，也会温柔地指出来，然后告诉我应该怎么修改。

有时我看着他讲题的侧脸出神，旁边飞来的都是他渐渐遗忘的画面。他已经忘了很多童年和妈妈相处的经历，那些曾经的撒娇、拥抱和亲吻额头，都在悄无声息地快速掠过他的人生，默默消逝。

而伴着他如此细心的讲解，我突然感觉很心疼。

于是那天晚自习，我逃课了。过去的我对这件事早已轻车熟路，我熟练地绕过门卫的眼皮，跑去了外面。

我去给他买了一个冰激凌。当然，我自己也有一个。

我回到座位上递给他。他惊恐万分：“逃晚自习是不对的，而且现在也不能吃冰激凌。”

我白了他一眼，一句话没说，吃起了自己的那一份。

夏夜很热，他望着我吃冰激凌的样子，咬咬牙撕开了包装。

他吃之前甚至还四处张望了几眼，确认没有老师在附近。

规矩真是多。

我的成绩慢慢爬升。但因为底子太差，数学和物理简直就像天方夜谭。夏融从来没有嫌弃过我脑子笨，不厌其烦地讲了一遍又一遍。我也时常趁晚上溜出去，回来给他带些小玩意。

后来有一次，他身体不舒服，请假去医院挂了三天水。那是一节体育课，等我从外面回到教室，只惊讶地发现，他的桌面上摆满了他全部的学习笔记和工具书。笔记最上面放了一张纸条，我打开一看，上面写着：我不在的这几天，都给你用，别落下啊！

看着上面工整的字迹，我开始思考。

他不会是喜欢我吧。

不过…我又何尝不是呢？

只是，我们谁都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

到了高二，我的成绩已经提到了中下游。但想要考上本科，恐怕也只能是痴人说梦。在那时，学校下发了艺考生的政策宣传。我拿着一摞资料，回家和父母商量起来。

我说，我想试试。

其实这并不是走投无路后找到的捷径。我从小就接受着美术教育，素描和速写还在区里拿过奖。如果能把美术和文化课结合起来，或许能够冲击本科线。

父母向来尊重我的想法，他们非常支持。

于是我离开了学校，与几十个同样走这一路线的同学，去了艺考集训基地。

集训的日子很苦，那不是闲来无事画一点画的样子，而是地狱般的训练。

每天除了短暂的吃饭和睡觉，我们终日与铅笔、颜料和画板为伴。一直画到后半夜，也总是要在有几张作业没完成的状态下先睡去。

我和夏融就这样处于失联状态数个月，直到有一天的冬夜。

那段时间，气温急转直下。我一边啃着饼干当做晚饭，一边画着手上的素描。这时门口传来了一个同学的声音，她喊着我的名字，说有人找。

我放下饼干和画笔，蓬头垢面地出门去。

集训基地的大门口，夏融就淋着月光站在那里。他一手拎着纸袋，另一只手捧着一只蛋糕。

“秦冰，生日快乐。”夏融说，他绽放出了阳光的笑容。

对哦，今天是我的生日。忙碌的集训早就让我忘了。

“你先把蛋糕放进去，我们在外面走走。”他把蛋糕递给我。还好不大，吃得完。

当我回到画室的时候，四周全是起哄的同学。我一边说着“起开”，一边笑出了声。

夜幕彻底降临，我穿着棉服和夏融走在附近的街上。我问他学校里怎么样，他说一切都好。他问我集训怎么样，我也说一切都好。

都好，哪里都好，能在今天见到你最好。

他突然停下脚步，打开纸袋，里面是一条围巾。花花绿绿的，很丑，一看就不是我会中意的款式。

夏融发着抖把围巾展开，温柔地环过我的脖子，然后打了个围巾结。

他看着我，温柔地看着我，对我说：“高考结束后，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我想都没想就点了头。

就是在这时，一场久违的冬夜暴雨落了下来。雨滴打在我们的脸上、身上还有他送我的围巾上。我们尖叫着跑到屋檐下，拉着手哈出飘散的白气。

“喂，今天学校不放假啊，你怎么来的？”我突然反应过来，问道。

“逃晚自习来的，珠玉在前。”他说。

我笑了，拍了拍他：“我去找把伞，你得赶快回去了。”

他点点头。

那天过后，我沉溺在那夜的暴雨和表白中，难以自拔。

高三，我回到了学校。

归功于从小的训练，我的联考成绩很好。只要把文化课成绩提到中游，本科就不再是幻想。

但是我终归落下了一年，想要把成绩补上去，只会难上加难。

家里为我报了针对艺考生回校的辅导班。每到周末我都会离开学校，去补习两整天。与此同时，夏融的帮助也从未落下。在校的每一个晚饭时间，我们都会碰面。他把零碎的知识拔高成专题，以小卡片的形式留在我的手中。那上面，全都是得分的关键。

一模、二模，我的成绩水涨船高。在欢声与笑泪里，我们借着互乘的信念，冲刺到了高考。

成绩下来了，我差几分过本科线。但如果算上艺考，我已经可以在二本学校里肆意挑选了。

而夏融，他的成绩超了一本线三十分。

我发自内心地替他高兴。但接下来，就是新的担忧。

我们注定无法上同一所大学。

“我的第一志愿是华明大学，二本。和家里商量过，那里最合适。”填报志愿的前几个晚上，我在电话里对夏融说，“你呢？”

“还没想好，要再想想。我想离你近一点。”电话里他的声音听不出语调。

“那你可以看看华明大学周边，那里还是有不少好学校呢。”我查过了，同市有三所一本，其中一所还是211。

“好，我也看看。”夏融说。

哪怕我们能在同一座城市，我也满足了。

但当录取结果下来时，我傻眼了。

我们的录取学校竟然都是华明大学。

“你傻吗？你明明可以上一本的！运气好甚至可以去低档点的211！”我约他出来后，见到他就是劈头盖脸一顿说。

他一把抱住我，嘴上不住重复那句话：“我想离你近一点…我只想离你近一点。”

我沉默了，也把他抱紧，吻了上去。

9

从山上回来之后，我昏沉地睡了一天。

脑中持续不断地有记忆涌进来，从我与夏融十五岁相识开始，点点滴滴，密密麻麻。

我断断续续地醒来睡去，直到高中三年的全部记忆都推翻修正。

然后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他为了我放弃了更好的高考志愿。

对于从小循规蹈矩的他来说，这恐怕是他做过最出格的事。

我大力晃着头，从床上下来，刷牙、洗澡，试图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中。似乎从彻底清醒开始，新的记忆就暂停了。最后一秒定格在我们的初吻上。

我恍惚地摸了摸嘴唇，那是来自二十多年前的吻。但却感觉无比真实。

原来去过遗忘之地是这样的感觉。

我静了静心，开始把最近落下的工作捡起来。大量的消息和决定等着我去处理，看来又是无暇做饭的一天了。

突然有点想吃夏融做的小白菜了。

我苦笑两声，点了一份排骨饭——我工作时最常吃的便餐。

处理了一会消息之后，外卖到了。我打开排骨饭的盒子，再熟知不过的香气飘上来。而就是这个味道，让我再次出现了既视感。

别啊！我还要吃饭，我还要工作啊！！

但记忆不会理会我的哀求，新的回忆汹涌而来。

“电影还有一小时开场，我们午饭吃点什么？”十九岁的夏融挽着我的手，走在熙来攘往的商业街上。

那是大一，我们投入热恋的第一年。

进入大学之后，我学设计，他学金融。华明大学在城市的郊区，所以到了周末，我们就会坐上公交车来到市中心。那里有不属于郊外的热闹和繁华，小吃街、车流、商场、电影院和来来往往的叫卖声。

那天，我们要去看《爱乐之城》。

我一时间也没想到吃什么好，问他：“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排骨饭怎么样？”夏融的眼睛亮了起来，“以前我考得好，我爸就会带我去吃。”

“可我不喜欢吃排骨，我感觉有点臭臭的。”我尬笑地挠挠头，“嗯…要不吃麻辣香锅？”

“好好好，就吃麻辣香锅！”夏融连连点头。只要是我做的决定，他都会立刻同意。

于是我们挽着手走进了店里，拿着小盆挑选起素菜和荤菜。我喜欢吃小白菜，清甜的口感让我觉得很舒适。只是随着我越拿越多，夏融拽了拽我的袖子。

“那个能不能少一点？”他问。

“小白菜？你不爱吃？”

“我觉得太甜了，会破坏掉麻辣香锅的氛围。”他说。

“那好吧，咱们不吃小白菜。”我抿起嘴，把菜一叶叶放回去，然后突然想到，“要不我留两片，你尝尝，要是觉得好吃咱们下次再加。”

“好。”夏融点头。

然后他真香了。

两片小白菜都被他吃掉了。他露出夸张的、后悔的表情：“该死，应该听你的。太好吃了！”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拍了拍他的头顶：“下次再点吧。”

那顿饭吃得很愉快，我们带着圆滚的肚皮进了电影院。

可到取票的时候，我们才发现，我们记错地址了。

要去的是另一家。

在一阵阵“完啦”“完啦”的叫喊声中，我与夏融奔上了去往另一个方向的公交车。但不巧的是，到了正确的电影院之后，《爱乐之城》早就开场了。

夏融懊悔地直拍大腿。

我也责怪自己没有看清地址，但眼下并不是毫无办法，至少有替代方案。

我拉起还在发癫的夏融，指着放映厅门口的海报，说：“《寻梦环游记》怎么样？正好马上开场。”

夏融顺着我的手指看过去，海报上是一地金黄的落叶、绚丽的墨西哥亡灵节、拿着吉他的小男孩和一具有生命的可爱的骷髅。

“动画片吗？那是小孩儿看的吧。”夏融摆摆手，“要不咱们等一场，先去周围逛逛。”

我本想应下，但海报上的一句台词映入我的双眼——

【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

“不，就看这部吧。”我拉回夏融的手，“我喜欢关于遗忘的电影。”

“那好，就依你。”夏融握紧了我的手。

105分钟之后，我拉着哭成狗的夏融走出放映厅。

“太感人了呜呜呜呜…”夏融紧紧抱着我的胳膊，眼泪全落在我袖子上，“还有什么关于遗忘的电影吗？我想再看看。”

“有。不过很小众，那是我最喜欢的一部电影，你想看吗？”我拉着他走出电影院。

“看。”

“《消逝》。讲一个能记住一切的老人发现自己还是忘了几件事的故事。不论是剧情还是配乐都很棒。”我说着播放起了手机里的电影配乐，平静忧伤的音符响起，夏融听了哭得更凶了。

“我明天就看。”他挤挤眼睛。

我看着他可爱的样子笑出了声。我想，是时候告诉他我的秘密了：“夏融，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关于遗忘的电影吗？”

“为什么。”他止住了眼泪。

我正视着他的眼睛：“因为我能看到别人遗忘的东西。比如你，你忘记了很多妈妈亲吻你额头的画面…你近来还想她吗？”

他又哭了。

伴着他眼角的泪水，城市上空毫无预兆地下起了一场暴雨。

我们站在电影院的屋檐下。我一边擦着夏融的眼泪，一边把手伸出去试探雨的大小，那没什么用，因为用肉眼看就知道这场雨大得很。

而夏融看了我一眼，在我下一次向外面伸出手的时候，一把拉过我的手腕，三两步跑到了外面。

雨滴打在我们两人的身上。谁也没有觉得这场雨淋得不合时宜。周围乱糟糟的，人们四散着寻找屋檐或交通工具，但我仿佛觉得，周围安静得空无一人。

只我与他。

那一年，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但在那之后，我们的差异慢慢显现了出来。

随着感情的升温，大二那年，我们申请了校外住宿，然后租了一间房子。

我比较外向，朋友多，晚上经常会出去吃饭。而夏融从小性格孤僻，虽然几年的相处下来，他也能与别人正常社交，但总归朋友很少。没有课的时候，就窝在房子里看看书。

渐渐地，他开始希望我能多在家里待待，过二人世界。

这很难，我是个闲不住的人。每天哪怕没什么事，至少也会下楼走走。所以当面对夏融的需求，我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回应。

最后我只吐出一句：“可我也有自己的生活啊。”

“你只注重表面的热闹，不想追求内心的平静吗？”他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你什么意思？”我不乐意了。

争吵开始了。那是我们第一 次吵架，那时我还不知道这叫做观念不和，只觉得他的话刺痛了我。

那一年，我们恩恩爱爱，也同时在吵架和复合中度过，就这样晃晃悠悠地升了大三。

大三，他要备考注册会计师证书，为未来的职业规划做打算。而我也在一项服装设计大赛中拿了金奖。有一家大品牌看中了我的潜力，希望我能去实习一年。

但代价是落下一整年的课业。

我觉得大学的课程只是骨架，期末考试通过就万事大吉，与之相比，大品牌的实习机会才是千载难逢。于是我打算应下那个品牌。

但我告诉夏融之后，他的眼睛都瞪大了。

“你还在上学啊，应该先完成学业吧！”

这是他那套死板的规矩。

而我在那次也丝毫不甘示弱，直接甩出了一句：“你是要决定我的人生吗？”

“不不不，我不是。”夏融连连摇头，“我只是在说什么是对的。”

“你说我错了？！”我提高了分贝。

“我无意评价你，我只是觉得那不太合适。你要旷一整年的课。”

“我可以和院里的老师讲好，期末考试绝不会挂科。这些难道不是可以商量的吗？！”我觉得他的每一句话都踩在我的雷点上，让我越来越痛。

他不说话了。

“你在绑架我的人 生。 ”我摇摇头，语气平静下来，“我们分手吧。 ”

说完，我收拾行李离开了我们的房子。

在那之后，我们第一次经历了弥漫的大雾，见到了遗忘之地。

10

我吃着凉掉的排骨饭，眼泪掉在汤里。

原来我们有过那么美好的曾经，但也原来从那时开始，他就在理论着对错了。

随着大学记忆的修正，我恢复了正常的工作节奏。脑中的回忆还总是不告而至，它们最喜欢在我牵动起与过往有关的事物时，绕到我背后，狠狠地刺上一刀。

我不知道对于下一段回忆是该期待，还是该惋惜。事实上，我其实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接受。

我慢慢拼凑出了后来的故事。

大学毕业之后，我们都进入了社会。我如愿留在那家品牌做了设计师，而夏融也考过了会计师证，进入了他中意的企业。

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午后，我们又相遇了。

然后就是轮回般的相识、相知、相爱。

我想起来我们租住在星月城的点点滴滴，最让我动容的，是在那个被堂叔强暴的女孩自杀之后的晚上，夏融温柔地抱住我，一遍遍地告诉我：“不是你的错，这不是你的错。”

他安慰了我好久，直到我们撑不住，不知道谁先睡了过去。

每段恋爱都有数不清的甜蜜和伤害。他的家境不好，刚刚在社会上立足的他，买不起结婚用的房子。

而他的父亲也帮不上许多，想步入婚姻的我想过租房，但我深怕贫贱夫妻百事哀：房东可能会变卦、孩子如何上户口、我们又要在哪里才能找到一个避风港。

我很喜欢星月城，他曾经立下誓言，一定会买下星月城的房子，风风光光地迎娶我。

但这时，我的父母知道这件事之后，明确告诉我，他们不同意我与夏融结婚。

理由就是他一无所有。

从小支持我做任何决定的父母，第一次对我提出了反对。

我知道他们是为我好，但生来第一次的反对阻力太大，我与夏融最终迫于现实问题分开了。

分开前，他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

“要是我能买得起星月城的房子就好了。”

第三次、第四次…每一次我们都会把对方遗忘，然后如命运的捉弄般再次相遇，爱到遍体鳞伤之后最终又分开。

直至今日。

只不过现在，这场恋爱结束了。

终于，结束了。

11

三个月后。

在成功参加了一场时装周之后，我给自己放了一天假。

我推掉了一切工作，与朋友好好玩了一场。

聚会到了尾声，朋友们渐次离场。我也在道别之后走出店门。

黄昏的日光斜照下来，高楼无声地林立，投下歪扭的影子。

我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夏融穿着休闲西装从街边走过。他一边打着电话，一边看着手表，电话里是繁杂的工作。

他还是没有去杭州。

我停住脚步，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擦过我，匆匆离去。

就像两条不见尽头的裁缝线，相错又分开，却永远无法并在一起。

只有那些交错的点能够证明，彼此曾有多近。

在那些庞杂的交错点中，我看到了夏融身旁飞出的一个画面。

那是他已经遗忘的过往，是他拿着星月城的房产证嚎啕大哭，呢喃着“你在哪里”。

太阳落山了，我漫无目的地走到了当初与夏融相遇的咖啡店。

我再次走进去，曾经放着他笔记本电脑的桌子仍在角落，只是现在空无一人。

我坐过去，咖啡店在放完《消逝》配乐之后切到了下一首歌曲。

是五月天的《突然好想你》。

“我们像一首最美丽的歌曲

变成两部悲伤的电影

为什么你 带我走过最难忘的旅行

然后留下 最痛的纪念品

我们 那么甜那么美那么相信

那么疯那么热烈的曾经

为何我们

还是要奔向各自的幸福和遗憾中老去

突然好想你 你会在哪里

过得快乐或委屈

突然好想你 突然锋利的回忆

突然模糊的眼睛”

我抬起头，抬了很久。如果夏融在的话，他一定知道我在做什么。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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