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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最简单的事情之一 | 正午·1024

正午故事  · 公众号  · 杂志  · 2017-06-17 12:35

正文

你只要在学校随便呆过几天就该知道我们那时候多么热衷于互相起外号。也有的人外号特别简单,比如一个隔壁班的男生,似乎是天生的,他的头发自来卷儿,还泛着黄。自然不过地,我们叫他黄鸟儿。


我醒过来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照镜子,想到的就是隔壁班的黄鸟儿。




这世上最简单的事情之一


文 | 王琛



1


下午两点半,三个人走进店里。师傅拿出菜单。菜单上有二十多撮颜色各异的假发。不到一分钟,三人里年龄最大的甲选了紫红色,去洗头了。乙和丙继续看菜单。嫌光线不好,两人捧着菜单走到窗边,对着阳光看。窗口也能听见马路的声音。这家店在六楼,三个人找电梯找了好半天。他们路过此地,头一晚住在隔了半座山的郊区,今天进城吃午饭,饭后散步时,丙提议染头发。这想法前几天不知是谁先提出来的。那时似乎只是说说而已。


“你觉得我适合灰色吗?”嘀咕了一会儿,丙问。他说话时盯着师傅,守着对方的表情,好像这样才不会漏了真实的答案。


“那必须的。”师傅个子瘦小,笑眯眯站在一侧。


“我呢?我们都没染过。”乙就势问。他比丙年长十岁。“我也想染灰色。”


“没问题。”


“染头发的男的不多吗?”乙扫了一眼端坐着的两个女孩,她们的长头发正在接受某种他看不懂的处理。


“男的也有。不过没你们这么有眼光。”


“我们有眼光?”


“那必须的。”


乙选了灰色,丙选了浅灰色。洗了头,围了披巾,并排坐在里间的椅子上。两个师傅分别给他们抹褪色膏,先褪掉黑色。


“你们是路过?”一个师傅问。


“是。”乙说。


“出来玩,路过你们安康市,决定染个头发。”


“干得漂亮。”另一个师傅说。


几个人都笑了。之后他们都不说话了,专心捏着手里的小刷子,把褪色膏涂到客人头发上,一遍一遍。涂好了,他们又拿保鲜膜裹住了客人的头部,让他们等,接着去外间忙别的客人了。这时甲已经坐在外间开始上色了——师傅说染红色不用先褪色。丙拿胳膊肘捅了一下正在看手机的乙,两人一起扭过头,隔着门看外间端坐的甲。深色的发膏一点点抹到了甲的头上。甲在镜子里微笑回应他们。他是个旅行家,这些年真是满世界跑。他看起来对大部分事情都不在意。


“牛逼。”两人一直看着甲,其中一个人说。


“是的。”另一个说。


“没想到说染就染了。”乙回过头,直视着镜子里的自己说。


“还行。染头发难道不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之一吗?”丙说,“音乐太吵了,我最讨厌这种动感的音乐了,让人不自觉地跟着晃,听了晕得慌。”


两个人在内间坐了一会儿,又站起来走动。乙坐到了沙发上低头看手机,看着看着,把手机递给丙。“你看这个视频,我笑死了。”那是一段交通监控录像。一辆车拐了弯,在坡前突然停住,立刻退了回去,紧接着只见前面有一辆车滑了下来,车门似乎开着,紧接着陆续跑下来两个女人。


“这个司机反应好快!我笑死了。我看了好几遍。”乙说。


“车上好像有人。”


“没有吧。”说着,乙划动手指,小心地把录像退到适当位置。


“有。”两个人守着录像。


“好像真有。我每天都看很多这种视频。一看就看很久。我觉得我像个老头。”乙说着收起手机,端坐回去,直视镜子里的自己。


“是的,就是那个道观里的老头。”甲走进来插话说。他的头上也包着保鲜膜。等头发着色。


“哪个老头?”


“道观里那个。前几天景点里面,那个老头正在听歌,还一直嘿嘿笑。特别牛逼。”丙看着镜子,说完,扭头看了一眼乙,又转回头,看着镜子,“你的头发像律师。”


“为什么?”


“那种律师,香港电影里面那种,头后面隆起来,像白色的海绵。那种律师。”


“我知道了。”乙瞥了一眼镜子里的丙说,“你也很像。”


“牛逼。”丙说着,低头也掏出了手机。


褪色用了很久,差不多过了一个小时。丙先躺在洗发椅子上,洗掉色膏,头发变成了黄色。乙站在旁边不停拍照。“你现在像个混混。低端的那种。”乙边拍照边说。


两人又坐回镜子前,师傅拿染色膏,往他们头上刷起来。


“没事,染出来肯定很傻逼,不过我无所谓了。”乙说。


“是的。肯定很傻逼。”丙说。


“怎么会呢。”师傅小心捏着刷子,说。


这时甲已经染完了,乙和丙通过镜子看见甲的头发。


“像换了个人。”


“是的。年轻了二十岁。”


“我每次理完发都年轻好多。”甲仍然不以为意,说着坐到了沙发上。


“我们可能染完就老了。”乙说。


他们两个有时坐一会儿,有时起来走走。乙几次问师傅还要多久。师傅不时翻开他的头发仔细往里瞧,每次都说还不够。乙走到窗台往外看。天已经黑了。


“我这辈子从来没在一个地方呆过这么久。”乙说。


“你都快四十岁了为什么还坐不住呢?你看我,我虽然不到三十岁但我很平静。我读了几十页书了。你为什么不读书呢?”丙有意端直了身子。


“操。”乙一边拍大腿一边笑。


甲一直坐在沙发上看手机。他看起来已经忘了自己的头发。


又过了一会儿,师傅说丙可以了。除掉保鲜膜,洗去染色膏,坐回镜子前。


“我操。你看起来像个踢球的。像日本的。”乙转过身,双手扶膝,看着丙。


“是的。牛逼。”丙看着镜子,好像还没反应过来。


“你这辈子就只能踢球了。”乙说。


“我也希望是。我喜欢踢球。”丙对着镜子左右晃动,观察头发的其他角度,接着,把手机交给了乙。“给我拍照。”


拍完,丙接过手机,一张张看完,好像满意又好像不满意,调整坐姿,对着镜子自己拍了起来。


“我就早该是灰色的。”丙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在每个镜子前停住,扭动头部和身体。“厉害。”他对染发师傅竖起拇指。


“那必须的。”


乙的目光跟着丙,端详着。“有点黄。”


“灯光的原因。”师傅说。“是灰色。”


“灯光的原因。”丙跟着说。


乙扭回头,坐正身子看镜子里的自己。应该是两个小时以后,乙的头发染完,已经是夜里十点。这时丙又读了几十页书,甲则说自己在手机上已经写了不少东西。


“不是。我觉得我是红色的。”乙对着镜子摸头发。


屋子里的人围了上来。移动身子,观察着。没人说话。


“我操,是红色的!”乙说着,抬头看每个人,等待答案。


“是灰色。深灰色。”师傅说。


“是灰色。灯光的原因。”丙跟着说。说完他又看了看镜子里自己的头发。“我们都是灰色。你深灰,我浅灰。”


“对。是灯光。”师傅也说。声音很小。


“我觉得是红色。”乙松弛地坐在椅子上,双手下垂,盯着镜子。


“灯光的问题。你仔细看。是灰色。”丙说。似乎他才是师傅。


“好了,走吧。你的书包。”乙很快起身,拿了自己的包,往外走。


乙快步往电梯走。甲和丙跟着。染发师傅跟着最后,到了电梯口,来回看着每个人。乙不看他,走进电梯,低下头。甲也走进去。丙最后一个进电梯,转身前和师傅对视了一眼。



2


晚上十点半,三个染完头发的人出了楼,过马路,取车,到另一条马路的小吃店各吃了一碗米粉。接着上车往郊区开。山路环绕。乙握着方向盘小心拐弯。丙坐副驾驶,甲坐后排。丙试图通过后视镜观察自己的头发,因为太暗只好作罢。有一会儿车里没人说话。黑黢黢的远山起伏,山里灯光星星点点。乙回忆起他第一次开车的经历。有十年了,那时他刚学会开车,去了北京的八达岭,回程也是山路。他说当时车上坐了四个人,他的手心全是汗。


“车上还有一条狗。”他说。


“什么狗?”丙问。


“就是现在那条。”


车子跟着山路拐动。丙想起了一种叫贪吃蛇的电子游戏,但没说话。到了旅店已经十二点。



3


我的嗓子变声变得早,有段时间总是沙哑,小学四年级的班主任随口说了句我的声音像唐老鸭。因此就有人那么叫我。基于十岁小孩的自尊心,我不愿承认它。在中学里我们班有个男生个子瘦小,下巴留有一撮胡须,总是趴在课桌上,听到自己的名字只抬眼皮不抬头,因此我们管他叫狼。狼经常在学校附近的彩票店和一群中年人坐在马扎上,后来消失了,没再上课。传言他的确中了大奖。后来我们提到他,就说“那个中了奖的狼”。还有个人被取名为丸子,因为他总是光着膀子打篮球,满身是汗,滑得拉不住。跳得高的那个人叫蚂蚱。就因为胖,有个女生被偷偷叫地雷。我有个同桌不仅逃课还怂恿其他人一起,因此他被称为刘备,意思是随时准备起义。总之你只要在学校随便呆过几天就该知道我们那时候多么热衷于互相起外号。也有的人外号特别简单,比如一个隔壁班的男生,似乎是天生的,他的头发自来卷儿,还泛着黄。自然不过地,我们叫他黄鸟儿。


我醒过来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照镜子,想到的就是隔壁班的黄鸟儿。我也的确听见了窗外的鸟叫。我和两个朋友住在郊区一个临江的旅馆,睡前没拉窗帘,太阳把我照醒了。我洗了脸,抱着电脑上了露台。旅店的老板和老板娘已经起来了。化了淡妆的老板娘烧了热水,又转身收拾桌椅。老板泡了茶,打着口哨,皮鞋似乎刚刚擦过。一个留了长辫子的女人正在擦窗户,穿着黑色花纹的白色衬衫,藏蓝色裤子,黑布鞋。我把电脑放在桌子上,坐下来。


“你们几个昨晚几点回来的?”老板娘走近我。


“十二点多。”


“好晚。现在吃饭吗?”


“我那两个朋友还没起床。噢,来了一个了。”远远地,我看见有人走了上来。


我和他互相看了一眼。


“你就是黄色。”


“我不确定。”我说。“我觉得就是灰色。”


“反正我是红色。”


“我觉得也是灰色。”我说。“不过你是有点红。”


“我操。你昨天在店里言之凿凿。”


“光线的问题。”


“你的色系有问题。不要那么相信你的眼睛。”


“我觉得——”


“我再也不信你的话了。”说完他盯着我,笑起来,“黄色的。你看起来发质好差。”


说完掀开电脑,敲起了键盘。太阳很高了。阳光打在水面上,有些地方泛着金色的波澜。近处远处,山和水尽是绿色。水杯里的茶叶也是绿色,有的漂在水面,有的打了个滚,跌到杯底。


我喝了几口茶,起身在几个桌子之间走。“如果只花了三十块钱,我觉得就没问题了。”我说。


“钱不重要。”敲键盘的人不抬头。


“是。”


“两个月后,我干脆染成白色。”他说。


最后一个人上到露台来的时候,旅店的饭菜已经准备好了。我们围坐在饭桌前。


“你们都是灰的。你是灰黄,他是灰红。”他说。


“都是灰的。我早就说了。”我感到很高兴,夹着菜,大声说。


擦完窗户,扎了长辫子的女人又扫起了院子,她把不多的垃圾归拢到院子里一棵树下,放下笤帚,接着转身洗了一块抹布,擦起了窗子上的铁栅栏。听见我们说话,她停下来,往这边看着,似乎在休息,脸上带着笑。


“你觉得他是什么颜色?”我指着刚才低头敲键盘此刻又低头喝汤的人,问她。


“红色!” 她的一只手里握着抹布。


“那他的呢?”他不再喝汤了,反过来指着我,问。


“黄色的嘛!”抹布滴着水。


两个月前我回过一趟山东老家,有天下午在路口旁观一群中年人下棋。有那么一盘棋杀到残局,红黑胶着,棋路开始重复。观棋的人纷纷认为要平局了。其中一方默不作声,抬起一颗棋子,轻轻落下去。“要是平局了我把棋子都煮了吃。”这两个月我听到的跟他语气一样笃定的就只有面前这位扎了长鞭子的女人。


“我有灰色啊。”我抓了一下头发,晃了一下头。我看着她的眼睛。


“没有!你是黄色的嘛!”她抬起那只握着抹布的手,往前走了一步,隔空向我们点了两下,“你是红色的,你是黄色的。”



—— 完 ——


题图:安康近郊农家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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