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经常会有文章刷屏,最近的这次,是关于“盛世”与“蝼蚁”的议论。
9月8日甘肃康乐杨改兰一家六口身亡的悲剧大家都已经听说了,在可信细节缺失的情况下,在翔实可信的调查报告出来之前,关于这件事情的解读和分析都只能是猜测,都必须打个问号。在这种基础上,将杨改兰家的贫困和让大家感觉异样的“盛世”联系起来,在几次逻辑跳跃之后得到“一个人为钱犯罪,这个人有罪;一个人为面包犯罪,这个社会有罪”这样极有感染力(煽动力)的结论,明显是有很大问题的。重大的误导之一就是,“为钱犯罪”和“为面包犯罪”都只是经济方面的考虑,客体都是“他人”而不是“自己人”。
文章本身问题不小,但是与它引发的讨论所折射出来的问题相比,我觉得后者的问题要远远大得多。
关于此事,我在某著名问答社区见到了大量相似的回答,不是针对事件本身,而是针对一般性的贫富差距问题的若干结论:超生导致的贫困不值得同情;穷人和富人的差别不在财富而在头脑,穷人思维是没有出路的;社会发展总是需要一部分人牺牲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看官方的数据,这家人其实不是最贫困的……
我把这些回答归为一类,并不是指回答的具体内容,而是回答的方式和姿态:大多义正辞严,振振有辞,更有各种理论和数据来支撑——最不济也要引用“袁腾飞老师说过”作为论据。背后的逻辑却是严格一致的:你遭遇了悲剧,这不能怪外界,其实这些结果是有来龙去脉的,你应当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你不够聪明、不够有文化、不够幸运、不够努力……
为什么我认为这些回答折射出来的问题远远大于“蝼蚁”的文章?因为“蝼蚁”的问题只是单篇文章的问题,而上述那些论调折射出一种奇特的知识结构、人格、世界观的组合,而且相当自信,很难看到有什么对话的可能。
如果你仔细观察,最近几年类似的论调似乎越来越多:
看起来熟知某些理论,其实熟悉的只是某些浅显的结论或者“说法”而已,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活学活用马克思主义”;
对于诸般罪恶的根源,或许有模糊的意识,但是绝没有直面甚至提起的勇气,因此天然会选择站队;
对于铸成罪恶的链条,没有耐心也没有能力去分析,更喜欢跳到简单直接的结论,当然免不了故弄玄虚,搬些“理论”来装点;
对于(非亲非友的)同类缺乏换位思考的能力,常见的方式是“如果我是她,我就会怎么办”,而不是“如果我就是她,我该怎么办”,完全无视当事人面临的各种局限;
因为对世界的了解非常有限,无视各种局限,所以只能想当然得到一些荒谬的结论,根本不能想象在某些环境下某些选择完全没有可行性,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无非是古人“何不食肉糜”的翻版;
以为自己不相信“马克思主义”,其实又笃定地认为历史是线性的,不断进化(生产力进化)且有唯一方向的,自己应当努力成为弄潮儿,这是追求,也是逼迫;
对于自己已经取得的“成绩”,陶醉之余高度夸大自己的“努力”,并努力剥离环境和机遇的影响;
越“成功”就越有优越感,认为其他人不如自己成功,都是“不够优秀”、“不够努力”造成的结果,反而导致移情和体谅的能力急剧下降,能理解和包容的范围急剧缩小;
认为人类社会的本质就是丛林社会,以此坦然解释各种不幸,同时又固执地认为自己永远不会是被牺牲的那部分,全然不记得丛林社会其实没有任何规则;
对持这样论调的人来说,社会不是不断生长完善、日益文明的发展过程,而是冰海沉船,大家不需要考虑沉船的原因,沉船是否可以避免,也不需要考虑如何帮助其他人,唯一的选择就是争先恐后向上逃生,沾沾自喜于自己没有被牺牲,自己“足够努力”,而对自己脚下没有那么幸运的人,心安理得地高喊一声“呸,活该”。
这是我们想要的文明吗?这是我们想要的生活状态吗?我觉得不是,无论有多少的粉饰,这都不是良夜,这是狼夜。可悲的是,还有那么多人正在自觉不自觉地,温和地走入那狼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