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魔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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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7年的野生缉毒队:车夫,法医,武术家与盗墓贼 | 北洋夜行记004

魔宙  · 公众号  · 社会  · 2016-10-08 22:28

正文

【北洋夜行记】是魔宙的半虚构写作故事
由老金讲述民国「夜行者」的都市传说
大多基于真实历史而进行虚构的日记式写作
从而达到娱乐和长见识的目的


我叫金醉,曾经是个夜行者。我太爷爷金木留下了一本民国初年的神秘笔记,里头讲的都是历史上没说的事儿。看似离奇魔幻,却是残酷的真相。讲这些故事,比探案还刺激



我太爷爷金木留下的笔记,记录了他在北洋时期做夜行者的离奇故事。


中午和几个女孩吃饭,聊起金三角童子军,都觉得很可怕。


女孩说:“看见小孩拿枪,我就闭上眼。”


当然可怕,孩子举起枪,能带来人类自毁级别的恐慌。


这次讲的故事,发生在北京天桥,关于一个才华满溢的年轻人。


我太爷爷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具冰冷的尸体了。


事件名称:寻尸案

记录时间:1917年10月

事发地点:北京天桥


21号晚上,陶十三给我讲蚂蚁书生表演奇技时,书生已经死了三天。


十三连讲带比划,像个说书的:


“书生席地而坐,从怀里掏出一个竹筒和一面小鼓,把竹筒搁在地上打开,轻轻敲起鼓。竹筒里爬出黑黄两列大蚂蚁,有上千只。书生再击鼓,两队蚂蚁走起队列,摆出阵型,是古代兵书上的阵法。书生再敲,又变阵,黑黄交叉穿梭,来来去去十几分钟,变化无穷。又从怀里掏出个铃铛,敲几下,鸣金收兵,蚂蚁爬回竹筒。”


那天早上,十三带我和杨小宝逛天桥。


天桥是个好地方,什么好玩的都有,而且中西杂烩。我十几岁的时候经常和哥们儿去逛,父亲总骂我,说那儿不是体面人去的地儿。按他的说法,我不去天桥,就不会抽上阿芙蓉——也就是鸦片。



天桥原指一座桥,是天子到天坛、先农坛祭祀时的必经之道,在现在北京天坛公园西北侧,靠近前门大街南口。



光绪年间,高拱桥被拆除。民国初,天桥附近的区域逐渐发展成平民市场。齐如山在《天桥一览序》中说:“天桥者,因北平下级民众会合憩息之所也。入其中,而北平之社会风俗,一斑可见。 ”


杨小宝知道我偶尔抽鸦片,每天劝我,要我吃蒲公英。其实,我并不怎么喜欢鸦片,只是有时候,不想自己太清醒。


自从上次地藏庵的事儿完了,杨小宝再也不愿干保镖护院,整日找我喝酒。


我就带他一块查案,遇上打架就让他上。我想知道,他成天吹嘘的形意拳有多厉害。


到了天桥,十三拉着我俩看拉洋片。拉洋片我看过,没什么稀奇,想看西游记,三国演义,不如翻翻书。



拉洋片,就是上海人说的“西洋镜”,匣子里面装着画片儿,匣子上放有放大镜,像看幻灯片一样。拉洋片的会在一旁吹拉弹唱,讲画片儿上的故事。


他俩却看得过瘾,不愿走。我问十三:“一直瞪着眼不累吗?比我给你讲《金瓶梅》还有意思?”


十三头也不回:“赶紧瞅瞅,比你讲得带劲儿多了!”


我给了老板几个铜板,也凑上去瞅,吓一跳。


里头是春宫图,确实比《金瓶梅》有意思。不但有中国古典春宫,还有西洋春宫,姿势奇异。


这天桥,原来早跟从前我遛鸟瞎逛时不一样了。


瞅了一会儿,我觉得够了,就随意溜达。


一个身上破烂的男孩突然缠住我的腿,唱了起来:“蹭蹭……蹭油的啊!你要有油,一蹭就掉啊…...”


这是个蹭油的摊儿,其实是卖胰子(肥皂)的。胰子是荞麦面和火碱做的,里头掺了汽油,见谁衣服上有污垢,就拉过来蹭蹭。


一路走过去,看不过来的花样。耍中幡的,练硬气功的,摔跤打把式的,唱曲儿说相声的,摆桌算命的,挑担子剃头的,还有地上躺着碰瓷儿的。


这个不体面的杂吧地儿,我很喜欢。


回去找十三和小宝,俩人还在看,一人手里捏着块姜丝排叉。



姜丝排叉, 又叫姜汁排叉,是北京传统小吃,由鲜姜和面粉团做成。旧天桥有专门卖小炸食的店家,面炸排叉就是一种,用草纸包装,加上红商标,是过年送礼的蒲包,又是小孩的玩物。


突然一声炮响,迎面来了一队送葬的,人群安静下来,又马上喧闹起来,蹭油的小孩丢下胰子跑去看。


我拍拍十三,他伸手还了我一下,头也不抬。


一旁拉洋片的却停下不唱了。


十三和小宝抬起头,问怎么了。


拉洋片的说:“蚂蚁书生死了。”


十三愣住了,一声不吭往围观送葬的人群里挤过去。


我问拉洋片的:“蚂蚁书生是谁?”


“蛤蟆老头的小徒弟,厉害,人又长得好看。我常看他表演。”


我又问蛤蟆老头是谁。拉洋片的很兴奋,跟我讲蛤蟆老头。


天桥有不少驯动物的艺人,耍狗熊的,玩猴的,逗鸟的,蛤蟆老头却是驯蛤蟆成名的。


他有十一只蛤蟆,平时养在两只陶罐里,表演时,叫一声“上课”,大蛤蟆爬出来蹲在木板上,十只小蛤蟆像学生一样排列蹲在大蛤蟆面前,大蛤蟆叫一声,小蛤蟆齐声跟着叫。喊一声“下课”,蛤蟆排着队回罐子。


因为这门绝活儿,被列入“天桥八大怪”。


天桥八怪图天桥八大怪,并非八个人,而是一个时期里天桥牛逼艺人的称呼。八怪有三代,金木遇到的是第二代八怪:蛤蟆老头,花狗熊,耍金钟的,傻王,程傻子,赵瘸子,至真和尚,老云里飞。


蚂蚁书生是老头唯一的徒弟,才十六岁,不识几个字,却做了个书生扮相。虽然功夫不及师父老到,却凭着一副清秀娃娃模样和驯蚂蚁的花样,扬名天桥,是车夫和水夫最喜欢的卖艺人。刚民国那会儿,还被召进紫禁城给溥仪表演过。


十三回来了,红着眼眶。


我问他:“怎么回事,你认识这小孩?”


“不认识,但我和车行里的兄弟最喜欢他表演,今天想带你看的。他却死了。”


小宝问:“怎么死的?”


“急病。三天前,表演完回家就死了。蛤蟆老头说他平时大烟吸太多,在葬礼上还骂他。”


小宝说:“徒弟死了这老头还骂,缺德啊。不过吸鸦片吸死也该骂。”他说完看看我,我没吭声。


十三说:“蛤蟆老头一直都骂他吸大烟,还拿板子抽过他,但可不是缺德,听说他给徒弟置办陪葬下了大本儿。”


十三要带我俩去跟送葬队伍。


我不想去,就说:“算了,现在人多。想去祭拜以后可以去。”


十三却想明早就去。说不动他,我们便在天桥随便逛了逛,去贾家胡同买了点烛火黄纸,在附近客店住下。


蚂蚁书生葬在永定门外的义地。一大早,十三就叫醒我俩去祭拜。


到义地一看,书生的墓竟然被挖了。


坟头被铲平,墓碑被推倒,棺材口半开,里头空荡荡,陪葬没了,尸体也没了。


十三大骂,拉住一个围观的汉子问怎么回事。


汉子说:“早上路过就这样了,义地无名墓多,老有人挖。”


我问:“盗墓贼还偷尸体?”


汉子说:“有人干这个,拿去卖,有做药卖骨头的,有做鬼媒的,小孩和女人尸体能卖更多钱。”


十三眼看就要哭出来,汉子又说:“不但这些,还有人挖了尸体煮了吃......穷的!”



民国初年,北京挖坟盗尸的案件不少,这种事一直到三十年代还很猖獗。图片源自《民国北京犯罪研究》,讲述的是二十年代末的情况。


十三让我去查这事儿。


我有点犹豫,“这事儿怪,也不怪,总不能我去找尸体吧?”


小宝也让查查。我问:“找到再埋了吗?”


“听你们说这人年纪不大,什么急病说死就死?找到尸体我验验就知道。”


我好奇:“你还懂这个?”


小宝一拍胸脯:“不是懂,是精通。”


我们回到天桥,吃了碗炒肝,打听到蛤蟆老头的住处,他住在麻线胡同。


到胡同口,围了一群街坊。


我说:“今天所有怪事都碰上了。”


蛤蟆老头死了。


清早,卖玻璃喇叭的喇叭王来找蛤蟆老头,发现头门开着,进去一看,老头死在地上,身子都硬了。


进门去看,老头的尸体停在地上。小宝不顾巡警拦着,蹲下就研究。


摸索了一会儿,说:“没什么致命伤,表情有点奇怪。”


我看了看老头呲牙咧嘴的脸,问:“中风了?”


小宝说:“不太像,得花时间仔细验验。”


他说着就去掰尸体的嘴巴,巡警拽开,不让再碰,抬走了尸体。


我问十三:“蚂蚁书生还有什么亲戚?”


“亲戚没有,但有几个吸大烟的朋友,天桥卖大力丸的至真和尚跟他就很熟。”


“和尚卖艺?”


“假和尚,以前是义和拳的,练了一身硬功夫。”


我没去天桥找至真和尚,不知为什么,我想去白面房子见他。


我让十三拉我去找王天方,留小宝在天桥逛着。 查聚宝新的挖墙案时,认识了王天方,这人挺不错,是个有原则的盗墓贼。


这回,他又给我长了见识,“有些盗墓贼是会盗尸,大多卖给做邪药的当药引子。”


蚂蚁书生,下葬时大张旗鼓,陪葬有多少早就传了出去,可能是被盯上了。


永定门一带挖新坟的,王天方认识几个,答应帮我打听打听。


我和十三回到天桥,小宝打听到一件事:三天后,“天桥七怪”将联合演出一次,纪念死掉的蛤蟆老头。


十三好奇:“这八怪虽然名头在一起,也不十分交往,还相互抢生意,怎么搞这个?”


我说:“觉得奇怪,看看就知道了。”


三天后,我们又去了天桥。七怪的这场演出让天桥过年一样热闹。


我们特意看了至真和尚的表演,硬气功。


和尚脱下袈裟,一身腱子肉,甩甩胳膊,胸脯的肌肉一跳一跳的,闪着油亮的古铜色。


他从布袋里拎出两个小孩脑袋大小的圆铁球,一手一个,走近人群展示,说铁球一个五十斤。


回到场子中间,憋足气一声喊,抡起铁球往胸口砸,嘭嘭嘭连续几十下,胸口不红不肿,人一点事儿没有。


不等喘歇,他又摆上几摞砖,脑袋磕上去,砖头稀烂。


表演完,和尚绕场子收赏钱,一边道谢一边从布袋里拿出几个黑灰色的药丸,不少人掏钱买。


我问十三:“什么玩意儿?”


“大力丸啊,吃了舒坦,浑身使不完的劲儿!”


“壮阳的?”


“不只壮阳,关键是能戒大烟!老金你可以来点啊!”


我说了句“不太信”,继续看那和尚兜售大力丸。买药丸的多是车夫水夫,这些人抽鸦片的确实不少,干的又是体力活,确实需要“大力”。


至真和尚演完,程傻子上了,表演顶宝塔碗,脑袋顶着一摞几十个碗满场飞奔,稳稳当当。


“程傻子是蛤蟆老头的老乡,还有绝活儿,驯狗熊。”


十三跟我解释,程傻子是天桥最全能的,什么都耍,有时也卖大力丸。


“那大力丸到底算谁的秘方?”


“至真和尚发明的,但很多摊儿上都有,还有种红色的,更好用!”


我离开场子,去别处转了一圈,发现很多表演硬功夫和卖糖药的摊儿上,都卖大力丸,就买了两个揣着。



民国年间,天桥有很多摆摊卖大力丸的,老百姓也爱吃。


十三和小宝看完表演,我给他们看大力丸。


十三说,他吃过这玩意。


“你又不抽鸦片,吃这个干什么?”


“蚂蚁书生送的,好吃!”


我他问怎么回事。十三说,蚂蚁书生表演结束,会拿些大力丸送给观众,也因为这样,更招人喜欢。


“吃完什么感觉?”


“吃完还想吃……后来就找至真和尚买了…...”


这和尚挺会做买卖。


我告诉十三,这药丸有问题,不要再吃。


下午,我回了趟城,去找汪亮。汪亮借着当法医,跟警署要钱在家搞了个小化验室,我让他验验大力丸。


汪亮化验完,来了兴趣, “妈的,这大力丸,里头有鸦片。你说这个和尚有意思,用鸦片劝人戒鸦片,肯定有效果,吃完大力丸再也不用去白面房子。”


跟汪亮聊完,我回了天桥,打算会会至真和尚。


至真和尚常在草市卧牛胡同活动,这里的药王庙边上一座小破房子里,藏着个白面房子。


至真和尚正和几个人躺着抽烟。我找了个地儿躺下,和他们隔了道屏风。


刚点上烟,来了个摇话匣子的,要给我放谭鑫培的唱段,我摆摆手,他去了屏风那边。



话匣子,就是木制的留声机,最早是手摇的。清末民初,留声机不普及,就有人专门背着话匣子走街串巷,给几个钱,就摇上一段。凡有红白喜事,一般会请个人放话匣子。妓院和烟馆里,话匣子生意往往很好。谭鑫培是当时的京戏名家。


屏风那边唱起京戏,至真和尚与几人聊天。


“生意越做越好,几位弟兄都有好处。可惜蚂蚁书生死了,他吆喝一次就多几十个买家。”


“怎么就忽然死了呢?”


“也不冤枉,这小子名气大,脾气臭,老头说了几次要弄死他。”


“他俩不是因为书生抽阿芙蓉才闹僵的吗?”


“那算个原因,但主要是他名气太大了,我只是叫他跟师傅商量商量出来单干,他却到处说师父压榨他,老头气得不轻。”


“所以,师父杀了徒弟?”


“呸!你个驴踢的,我可没这么讲,我只知道俩人都死了,他们这一门怕是要断!”


我听着他们说话,本来只想抽几口,却越抽越来劲。过了一会儿,话匣子没声了,只听见屏风那边哼哼唧唧。


我睡着了,做了个梦。


梦里我八岁,那一年是戊戌年,我跟着父亲在菜市口看砍头,刽子手一口气砍了六个人头,都是做官的。


醒来时,小宝坐在旁边。


我问自己睡了多久。


小宝说:“我来了多久,你就睡了多久,本来想叫醒你,但伙计说这样不好,只能在这等你睡醒。”


我坐起来清醒一会儿,见隔壁人已经走了。


天快黑时,我又去天桥逛,竟然还有不少表演,至真和尚在耍大刀,三两下把大刀拧成麻花。


蚂蚁书生的事儿,已经登了报纸,题为《蚂蚁书生死亡真相,天桥师徒斗法两败俱亡》,评论说蛤蟆老头嫉妒徒弟出名,害死徒弟,不料徒弟冤魂作祟,又吓死了师父。




这篇评论基本上是没依据的揣测,大概作者认定了世上有鬼。


看来这事儿要弄清楚,只有我查完写篇文章给《白日新闻》了。


第二天中午,至真和尚表演完, 我和小宝 悄悄跟上了他。


他就住在卧牛胡同,离烟馆很近。


我俩盯着他进了家门,正要过去,一个背话匣子的从对面过来,跟着和尚进了门。


小宝说:“这秃驴这么高雅?话匣子随身跟着。”


我俩翻上墙头,趴在隔壁的屋顶上往和尚院里看。


屋里传来说话声,好像有七八个人。听了一会儿,没听清说什么,也没听见有话匣子的小曲儿传出来。


又等了十分钟,话匣子出来了。


小宝想进院,我拉住,“人太多,下次。”


我俩翻下墙,在胡同口截住了话匣子。


“你这儿都有什么好玩的?”


话匣子一愣:“最近流行的唱片都有,客官想听什么?”


“我是至真大师的熟人了,除了听曲儿还有啥?”


“大爷自己人啊,实不相瞒,我这可是最烈的吗啡,一般人享受不了。”


“那算了,我喜欢劲儿小的,下回。”说完我拉小宝离开。



1917年,蔡友梅在《北京益世报》上刊登的时评,揭露小贩贩毒。图片来自北京大学出版社的《益世余谭》一书。


小宝惊讶了半天,“老金,你丫太懂了!摇话匣子的还搞这个呢?”


“新把式,我昨晚上在天桥看了半天才摸清楚。”



清朝中后期,吗啡以药用的身份传入中国,当时大多用西式便携针管注射。


回到客店,十三疯了一样,见着我们就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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