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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皓峰小说《刀背藏身》电影版发布先导预告

小说月报  · 公众号  ·  · 2017-08-30 20:44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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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皓峰电影《师父》曾以独特的叙事与影像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他根据自己的小说 《刀背藏身》 导演的同名电影最近发布先导预告,即将公映。《小说月报》曾先后选载 《师父》 《刀背藏身》小说 原作, 徐皓峰也因这两部作品 获得第十六届百花文学奖·小说双年奖。今晚便与您共同回顾他独具风格的文字。

《小说月报》2017年9期新刊面世,敬请期待。


徐皓峰电影《刀背藏身》根据同名小说改编


电影《刀背藏身》先导预告



张艺谋《长城》这类“奇观电影”自然来源于好莱坞,中国导演无论拍得如何高级,也只不过拍得像“好莱坞”而已。如果中国电影就是追求像“好莱坞”,那么《长城》或者能得到一个还算不错的评价。但假如是从“观众”感受出发,这类电影得到的评价可能会不一样。就像徐皓峰说的:“好莱坞的电影观是病理,逻辑清晰、视觉热闹,是对脑力不足、精力不济的药方。问过几位五六十岁的人,看好莱坞近年电影,如《福尔摩斯》系列、《蝙蝠侠》系列,走出影院,常有虚火上升之感,隐隐不适。”由此开玩笑说,“好莱坞,不利于养生。”“养”不“养生”,并非关键。问题在于徐皓峰有一套自己对电影的看法,而比他年长的第五代导演,到今天恐怕很难说还有一套自己对电影的看法。



电影《道士下山》改编自徐皓峰同名小说



陈凯歌也是为了表示自己不落伍,赶时髦拍了徐皓峰的《道士下山》。徐皓峰不能说是一个大的IP,但他的小说和电影在当代中国是一个相当独特的存在,包括如今大家都在期待《刀背藏身》,不会热映,却值得关注。当代文学与当代电影的命运类似,1980年代有过极大的辉煌,在今天同样逐渐失去了回应时代的能量,可是我们在如刘慈欣的科幻小说《三体》,徐皓峰的武林小说《武士会》《刀背藏身》等中,看到了当代文学的另类的可能,可惜当代文学研究界很长时间麻木不仁,只在《三体》获奖或徐皓峰的电影受到关注后,才有所重视。


一个仅仅停留在过去时代的陈凯歌,很显然没有办法驾驭《道士下山》。《道士下山》不能算是徐皓峰最好的小说,却是最独特的小说之一,完全不按照我们通常所理解的“长篇小说”的“作法”来写,假如硬要把它掰成一个起承转合、有头有尾、充满情节、人物鲜明的“电影”,也许就会把这部小说搞砸了,到头来,只能是范伟和林志玲床戏变成电影的热点和噱头。问题在于,陈凯歌不仅不能“点化”徐皓峰的小说,甚至很难理解他的作品。徐皓峰说:“八十年代至今的电影实践,则是以抹杀民族优质为前提的,一直在学港片、美国片里的商业元素,我们如此热衷于元素,出现了《电影元素》《戏剧元素》等流行书,只顾偷招,总爱找现成便宜,放弃了思索与传统。”(《人民不答应》)陈凯歌正处于他所说的1980年代以来形成的不好的传统中,除了偷商业元素的招,也偷艺术电影的招,一路西化,既瞧不起自身的民族传统,也看不上革命时代的艺术传统。这种文化精英的心态,再加上启蒙主义的自大,最终酿成了《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并不是偶然的。这样的路数当然和徐皓峰的小说格格不入。





和陈凯歌形成对比的是王家卫,他拍《一代宗师》请徐皓峰做编剧,从徐皓峰的《师父》里面,特别是那本介绍电影幕后的《坐看重围——电影《师父》的武打设计》,可以看出他对咏春下了很大功夫,做了许多研究。不过,《一代宗师》的成功,关键不在于叶问,因为叶问的故事在原来的框架中已经烂熟,之前香港拍的《叶问》系列,甄子丹饰演的叶问若要表达家国情怀,只能是打洋人、打日本人的老套,《一代宗师》能突破老套,就在于徐皓峰在南方咏春拳之外,引入了北方的八卦拳,宫老爷子的出场,一下子提升了《一代宗师》的境界,家国情怀的核心就不仅仅是打洋人、打日本人了,而是拳可以分南北,国难道也可以分南北?整个故事的核心表面上是北拳南下、武林统一;内里则是与“民国统一”的政治意义联系在一起,后来日本人入侵,也是在“民国统一”的这个背景下发生的,离开了这个背景,一切都变得不好理解,包括妓院明明叫“金楼”,为何要改名为“共和楼”。熟悉徐皓峰小说的人,一看电影,就知道这些都是编剧给的,当然导演王家卫也会用。譬如八卦拳的故事,来自徐皓峰的长篇小说《武士会》,这部小说从“庚子事变”开始写,八国联军入侵北京,清朝再也没办法维持传统的体制了,中国社会既从这儿整个分崩离析,现代的起点从这儿缓缓展开。危中之机是如何重组社会,落脚就在“士”上,但已经不是传统的士大夫,而是所谓“武士”。梁启超借鉴日本的“武士道”,说要组织中国的“武士会”——其实,日本没有武士传统,日俄战争前夕,“伪造武士道,只为传统文化找一个向大众传播的载体”(《人民不答应》)——按照徐皓峰的构想,中国进入“现代”,才有了“武士”,也即需要“武人”来承担“士人”的历史使命:既然整个社会都分崩离析了,那么乱世当中只能用“武力”来维持。


这就使得徐皓峰的作品通常不能被摆放在人们熟悉的武侠文学传统中,套用他电影中一句台词,徐皓峰是“武林中人”,不是“武侠中人”,他的小说与金庸武侠小说有明显的区别,武林不是江湖,武和侠之间没有必然的关系,但“武”发挥了重组基层社会的力量。《一代宗师》一开头,叶问说半条街的生意是我家的。这不是偶然的设定,而是重新设想“武人”如何与士绅阶层结合起来,才能真正承担起家国的使命。在徐皓峰的作品中,习武的都是富人,打架的才是穷人,这样的安排是和他这一整套“武士会”的历史观联系在一起的。很显然,这样的历史观和我们熟悉的革命史观不同,也与八十年代以来流行的现代化史观相异。





徐皓峰的出道,应该从对他的二姥爷、形意拳高手李仲轩先生做口述史《逝去的武林》算起,而且他自己也习拳练武,可以说通过言传身教,徐皓峰建立起了一套内在于中国民间社会的、隐秘的知识传承。这套知识传承也机缘巧合,由于徐皓峰学电影,就给中国电影带来了别样资源。所以,他最具代表性的《师父》这部片子,把上面我说的很多内涵串联起来,虽然也动用了当下流行文化中大家熟悉的资源,譬如“民国热”,但电影中的“民国”不是“果粉”想象的民国,利用了“武侠电影”这一类型,可电影中的“武人”也不是我们想象的“武侠”,《师父》中廖凡饰演的师父肯定不是“武侠”,但他似乎在“民国”这个乱世中承担了某种重要的责任,这就是徐皓峰的别有怀抱吧。


从陈凯歌到徐皓峰,仅仅就从电影的角度来看,也不难发现,随波逐流最要不得,没有自己的坚持,就不会有不一样的电影。陈凯歌那套1980年代形成的文化观和历史观不仅很难应对今天已经发生巨大变化的时代,而且最终使得他实际上失去了主心骨,随波逐流、既“媚俗”也“媚雅”而不自知;徐皓峰有一套自己的历史观,不管人们喜欢还是不喜欢,他坚持下来拍自己的电影。在今天这个火爆得有点畸形的中国电影市场,徐皓峰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中国电影要走出一条自己的路,除了现代电影产业结构,或者比较公平的电影市场等等,最终还要回到中国电影能够提供怎样不同的景观。如果大家都走在一条路上,要不看明星脸,要不看“奇观”,要不把故事的时间线打乱,玩几个叙述圈套了事……这样的电影多无聊啊。徐皓峰的存在给当代电影提供了一个重要的标志,我们还有寻找另类的表达的可能。


——罗岗《徐皓峰电影与大历史观》,原发《探索与争鸣》



徐皓峰,本名徐浩峰,1973年生。高中毕业于中央美院附中油画专业,大学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专业。著有纪实文学《逝去的武林》《大成若缺》《武人琴音》,小说《道士下山》《武士会》《刀背藏身》《处男葛不垒》,影视理论《刀与星辰》等。2015年 获得第十六届百花文学奖小说双年奖。

其电影《倭寇的踪迹》入围第68届威尼斯电影节地平线单元,获第48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新导演提名、最佳改编剧本提名;电影《箭士柳白猿》获第49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改编剧本提名、最佳动作设计提名;电影《一代宗师》获第33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编剧奖;电影《师父》获第52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动作设计奖,最佳改编剧本奖提名;导演话剧《北京无冬天》《这块儿的黎明静悄悄》等。



《刀背藏身》精彩摘录


1934年5月,美国颁布白银法案,年底国际银价上涨26.7%。银本位货币制的中国,白银外流,乡村经济率先崩溃。



孔老爷子俯耳在一口缸上,弹指听音。


缸是农家之宝,可以存水、腌菜、养金鱼、当澡盆、作粪坑,烧制品质从釉色分辨,黑绿黄三色中,绿色为佳。


此缸躺在地上,水草般浓绿。釉面上一道五寸浅痕,是崩裂初相。老爷子:“不着急,还能用一月。让它活够自己的岁数吧。”


无应答声,这是个农家院。老爷子直起身,见此家主人一脸麻木。乡人的麻木,是害怕。


老爷子是锔缸人——缸裂了,上铁片契合为锔。孙子孔鼎义背着锔缸工具,十五步外站有一男一女,女人双眼明媚,男人拎着两柄刀。


城里国术馆常用刀,沿袭清朝军队腰刀刀形,差在工艺,木鞘不包蛇鳞,涂一层油漆替代。


男人:“寻得您好苦,请赐教。”分一柄刀给女人,女人盈盈送到老爷子面前。


刀柄裹土布条,碧蓝色,如两岁小孩的鞋面。讲究的刀柄都是缠丝线,利于吸汗,手握敏感,丝色是稳重的暗红或深灰色。


像搛起一口不喜欢的菜,老爷子抽刀。


清朝腰刀制式,刀脊狭长平直,刀头上翘成弧形,似大雁翎毛。应刻四道血槽,弧形刀背区开刃,名为反刃。此刀无血槽,不开刃,更无反刃。


手指在刃上滑了个来回,如滑木片,老爷子:“怎么拿来把练功的刀?”男人:“分出高下就好,我不想伤人。”


男人三十出头,两颊瘦削,咬肌发达。如此面相的人,精力旺盛,意志坚强。


老爷子:“说出这话,表明你的力还没上刀尖——练到了,再找我吧。”手擒刀背,刀柄递向女人,让她归刀入鞘。


男人:“刀出了,不能回!”抽刀,跃步袭来。


老爷子捉柄,刀尖在女人咽喉、腿根儿两处飞速抹过。此时夏季,衣着单薄。男人驻足,目如死人。


女人领口至左肩风帆般飘起一方布,锁骨莹白。两裤管各划开一道七寸长缝,一刀所成,腿肉圆浑。


无刃之刀,有开刃之效。


老爷子展臂,刀入女人手握的鞘中,招呼孙子孔鼎义,行出院门。


女人无伤,伤的女人会本能地惊叫,衣破处也不用手遮,身姿婷婷,斜望爷孙俩背影。男人仍是死人眼,哽哽吐语:“力上刀尖——”


孔鼎义十四岁,陪爷爷行出百步,忽然开口,如训小孩:“破女人衣服,你要不要脸?”


老爷子竟被训住:“爷爷老了,劲道未衰,反应慢了。不吓住他,真动手会输的——”被一声喝断,“输就输吧,不能干这事!”孔鼎义脖颈粗涨,血管暴起。


老爷子赔笑:“下不为例。”


孔鼎义怒吼:“能吗?”


老爷子变了脸:“我一辈子没食过言,信不信在你!”甩下他,径自前行。孔鼎义追上,仍气鼓鼓地,瞥了几眼,得不到回看,便低头走路了。


行百多步,老爷子骤然驻足,孔鼎义身形一顿,近乎同时止步。老爷子眼中生情,如思念老友:“四十天了,东黄村那口缸该裂了。”


东黄村少了半村人。世界银价升值后,上海银行倒闭十二家,北方钱庄尽数歇业,农贷完全停止,破产农户不堪追债,往往背井离乡。


预约的那家已人去屋空,门倒窗裂,一副遭劫光景。老爷子直行仝西院墙,那有一口釉色黄汪的缸。


芦苇秆儿编的缸盖下,残着半缸水。


孔鼎义的手扶上缸沿:“没裂。”


老爷子站起,闷脸离去。孔鼎义跟随,爷孙俩将出院门,响起轻微一声“咔”,如河面解冻的初音。


老爷子是志得意满的笑,回身向缸,双手作揖如对友人:“恭喜,荣升了!”官员升迁,名为荣升。


水缸面上有湿迹,又一记“咔”音,现起道水雾,就缝而出。


孔鼎义:“这缸没人用啦。”


老爷子:“咱们来了,要对得起它。”


缸水倒净,用粗草绳绑住,合聚裂片。缸横地上,老爷子在裂缝两侧钻眼,钻长一尺二寸,钻尖镶金刚石,钻尾圆滑,用一个铁酒盅扣住,以固定。


钻身系一张弓子,似弹棉花的绷弓也似拉二胡的琴弓。拉动弓子,钻便旋起来。老爷子右手扣酒盅,左手拉弓子,犹如戏台上的琴师,举止气派,神色陶醉。


孔鼎义一旁看着,脸上别扭全无,恭敬专注。从小看锔缸,仍看不够,爷爷一拉弓子,便将他迷住。


爷孙俩没察觉,院墙坍塌处现出一个三十岁出头男子,卸下藤条背篮,置于土坯碎块上,蹑足退去。


补缸为何叫锔缸?因为用锔子,锔子是一支两端为钉的铁片,就着钻出的眼儿钉上,鸟爪般抓紧裂缝。


裂纹隆长弯折,上几支锔子,全凭经验。上的越少,手艺越高,能选中要害。高四尺的一口大缸,仅用锔子三支。以腻子抹平裂痕后,老爷子额上汗泽闪闪,似圣贤光晕。


一记小孩哀啼。


掀开背篮,里面一个四岁女童。老爷子色变,瞬间明白发生何事:“这家人没走,是要把孩子丢给咱们呀。追!”


孔鼎义未明事态,身子已如猎犬自塌口蹿出。


二十丈后,感手指生痛,方知抄着背篮。


弃女的男人丧头丧脚地走着,忽警觉回望,见孔鼎义穿林而来,立时大步奔逃。


跑至林外下坡,男人肩背触手可及。坡下眼力尽处,是一片白素素水面,滦河支系。


孔鼎义脚下踏空,枯枝败叶脆响。男人止步,惶恐转身,见孔鼎义躺地,女童跌出背篮。她绑着手脚,哭声亮如军号。


见孩子没摔坏,男人调头再跑。


河边站一位妇人,不足二十五岁模样,脸庞圆润,一层浮光。水里停着木舟,舟头堆四五个包袱,应是全部家当。


男人跑来,喊女人登舟,女人坐上去,静默端庄,如轿中新娘。孔鼎义抱女童赶至,女童捆着手脚,未及解。


男人掏出把刀子。刀长七寸,是柄杀猪刀,面狭锋长,可捅透猪胸骨直入心房。


孔鼎义呆立,怀中女童无动无啼,不知是死去还是睡去。翻开她,如夜的黑瞳,一脸涕泪。


男人登舟,撑出五丈远,跪于舟尾,向孔鼎义磕了个头。



这家人在村里还有亲戚,一个娘舅,一个叔伯哥哥。孔老爷子都找了,他们不受。


“总不能推给我吧?”


“怎么是我推给你的呢?是她爹妈把孩子交到你手里的!”


谈崩了,老爷子把盛孩子的背篮搁于娘舅家门口,拽孔鼎义离开。将出村,孔鼎义摆脱手握,返身奔跑。老爷子没喝止,等他挎背篮回来,叹了口气。


孔鼎义:“小孩的爹,给我磕过头了。”


东黄村田广土肥,农贷一垮,越富裕的村子越招灾。爷孙在西河涝,是个穷村子,穷村子好存活。比刀的男女寻来,在村西租房住下。


男人每日练刀,一年后登门。男人:“五年前的喜峰口,大砍刀可是扬了名。”1933年,日军南侵,在喜峰口长城受阻,二十九军以中式砍刀对付日本刺刀,肉搏战几度占优。


二十九军常聘民间武人,孔老爷子是成名四十年的刀术名家,归隐前也曾军中传艺。喜峰口战役后,民间传说二十九军刀法有个气派名字,叫“破锋八刀”,是孔老爷子毕生绝技。


男人:“二十九军你教过,我教过,许多人都教过。怎么砍日本的刀法,成了你的?”


老爷子:“老百姓寡知少闻,谁名头大,就拿谁说事——这都想不明白?”


男人一笑:“明白了,再会。”


老爷子诧异:“不比刀了?败了我,破锋八刀就是你的。”


男人:“这个月,日军占了京津,管它是谁的,我得去报效国家。”


临出门,老爷子追问一句:“力上刀尖,做到了?”男人答:“没有。活命回来,再向你讨教。”


他的女人留下了,女人小他十岁,出自习武人家。武人家的女儿,最好嫁给习武人。战乱,女人最好躲在乡下。缠绵三日,离村时,有一念浮想,等他归来,她已生下个小孩。


1945年,日本投降。比刀的男人没有回来,女人没有孩子。她买下户小院、五亩核桃树,一直住在村里,人称元姑。



1948年,城乡普遍以米易物,拒用法币。法币是1935年发行,以外币兑率为本位,取代银本位的银圆,挽救过1934年国际银价上涨造成的金融危机。


战时为弥补军费亏空,法币过量发行,日本投降后,百元法币值两粒大米,战前百元可买两头耕牛。国民政府发行金圆券取代法币,1元等于300万法币。


收养的女孩长大了。


叫青青。


孔家炕上,爷爷居中,东墙根儿睡着她。西墙根儿是孔鼎义的位置,晨光初起,爷爷不在,他转身,见她被下露着一段腰,刚煮熟的大米粥般热烈白润。


他二十七岁,未婚娶。他喊:“青青,爷爷出门了!”她惊醒,撩被而起,套裤下床。


小腿肚上似有个人脸的酒窝。


刀法如神的爷爷如一个寻常老人,痴呆了。他在村口山头,山头一棵枯树,挂满从远方飘来的碎衣破纸,似果叶满枝。


他脸贴石面,听缸一般。青青顶风走来,趴下,和爷爷脸对脸:“听什么?”爷爷睁开眼,瞳孔衰了,色泽比当年淡下一层。


“三千里外,万物荣升。”


远方,压抑灰雾。传闻东北又兴战事。


荣升,是锔缸人对缸裂的称呼。


青青一笑起身,牙齿白瓷般好看:“回去。”牙齿显现一身骨质,骨气如刀,迫人追随。爷爷爬起。


至家,补了会儿觉。天光大亮,仨人如三块烤白薯,散着不同气味。农家闲时多,醒来便是你看我我看你,不耐烦这样,孔鼎义用了早饭便出门。


山地利用不高,百亩为地主,五十亩为中农。爷爷当了半辈子名武师,有积蓄,当年选此村归隐,置下三十亩核桃树三十亩柿子树,以物易物,口粮不缺。走乡锔缸,是出门找乐子,武人闲不住。


青青过十六岁,爷爷脑子便坏了,不觉已是两年。年轻时刀口争名,损神过烈,英雄收场,往往晚年成呆。


核桃近冬方熟,此时悬在枝上,簇簇如青桃。核桃树具君子仪态,主干挺拔,树皮白洁。孔鼎义坐树望着坡下。


下方是元姑核桃林,一个黑壮汉子穿林而行,醉态踉跄,他叫二堡,腰挎一柄日军指挥刀。


三年前日本投降,各地日军遣返回国前,普遍贱卖物品。此村偏远,未来过日军,战争结束,日军物品却流过来,牛皮挎包、纯棉军靴、锡水壶……


军刀长三尺二,柄镶蓝翡翠。小贩说蓝的军衔高,次一等是绿,黄的更次,红色最低。换了百斤小米,村人皆说贵了。五十亩地雇一个长工,一年酬金加伙食不过七百斤小米。


办下这张狂事的只有二堡,他是个本村破落户,给缺劳力的人家打短工,偶尔趁醉骚扰元姑。


记忆里,元姑会武,不该任其骚扰……


元姑正在林中,见到二堡,慌了两腿,三五步被追上扑倒。二堡扰元姑,是村人谈资,往日也就是在路上拦拦,挨几句骂便跑,更像是卖丑耍闹,元姑也笑。


今日二堡动手剥元姑衣服,身下的她没有骂音。


孔鼎义奔下坡,是丈夫目睹妻子不忠的愤恨,直冲到二堡身后,起脚踹出三步外。元姑扯开的衣里,如青青晨时的腰身,刚煮开的泱泱白米。


一身冷汗,扭颈见二堡抽出军刀。一张宿醉未醒的脸,醉酒的人身重手快,醉酒让肩膀放松,手快过常时。


军刀开刃,孔鼎义抄起旁边一支铁铲。给树根松土用的,柄短,未足两尺。


长刀秘诀是打转,与敌兵器碰上,不作回撤,以碰触点为轴,转劈敌面。短兵器破长刀之法,也是打转,比长刀先转——军刀达三尺二,一转便至咽喉。铲子不够长,要迈步补救,总是稍慢——


挥铲迎击,军刀一碰后常人般回缩。孔鼎义顿时放心,不容它再劈,铁铲旋转,拍在二堡额头。元姑惊叫,鸟鸣般清脆,女人的气血与男人如此不同。


“晕个把时辰。自己会醒。”


“噢,你手下留着分量。”元姑背蹭树皮慢慢站直,悠悠整衣。地上的二堡,如一块海中的老礁石,孤苦无依。


她是个漂亮女人,孔鼎义转身上坡。将入自家林子,回身见她跟在十步外,对上眼光,她便不走了,道:“说说话。”背身坐于坡上。


她的背影,庙里神像般端庄。孔鼎义莫名气短,走去蹲在她身侧。元姑:“你家林子多几亩,愿不愿意?”


孔鼎义:“能吗?”


元姑:“我的卖给你。”


孔鼎义:“你要去找你男人了?”


元姑:“他要活着,早回来了——待在这没意思。”


孔鼎义:“要走也别卖,女人得有个家底,我帮你养林子,卖得了钱给你留着。”


元姑:“你是个忠厚人。出去,手里得有现钱呀,你不买,我就卖别家了。”孔鼎义叹口气。


元姑身子挪开半尺:“你要真心疼我,也可以不卖,咱们两家的林子合一起。我长你四岁,说大也不大,你爷爷我能照顾好。”


孔鼎义无声,元姑抬头,见他表情,随即一笑,唇齿鲜艳:“我的忠厚人,你是真没懂呀。”孔鼎义反应过来,下巴轻颤,一个遥远的记忆,1934年刀破衣裤后她坦然而立的身姿。


男人喜欢女人,瞒不住。她松快了,扬手将一粒石子扔下坡,石子无声而落,觉得自己像那粒石子,平淡地有了着落。


十多年没撒过娇,一阵腰酸缓缓袭来,她搂上他脖颈,脸缩在臂弯里:“你闲了这么多年,是等着娶养大的女孩吧?”


她惊觉被一下抱起,本要挥拳抵挡——她压住动势,任他抱着,只觉越走越快。孔鼎义少年时便有正经人的英俊,没几年长大,果然堂正,武人家女子喜欢男人有仁义相——


心思正乱,猛地摔下,睁眼,被扔在了二堡身上。孔鼎义的堂正脸被怒火扭曲,吼了句:“骚货!”


反身上坡,山猫般急速。


正午刀光灿,元姑入迷地摆弄军刀,二堡醒后,见她双眼盲人般失神。她:“我男人上战场,不知弄死了几个日本兵,他不是机灵人,弄不死几个——以后再烦我,一定弄死你。”



午时日烈,村头砂石滩来了辆大篷骡车。没有篷布,篷架上挂满日军用品,后面一辆挂车,篷布严实。法币废止,金圆券不敢用,乡镇仍是以物易物,挂车里是换来的实物。


做这生意的青年,弥勒佛般矮矮胖胖,引来整村老小,其中有青青和爷爷。他人称“老安”,老是尊称,对穿乡卖货者,村人多称老。


此趟有新货——军用披风,风衣雨衣两用,价廉,改做桌布窗帘也合算。


孔鼎义下山吃午饭,见爷爷套土绿色披风坐在门口,如一个放哨的日本兵。青青没做饭,等了半晌,她回来了,抱着一沓披风。她给爷爷换了一件后,觉得便宜,又去换了。


披风有土绿和咖啡色两种,她给孔鼎义换了件咖啡色的,咖啡色质地更好代价更高,仅换此一件。老安换货是赊账,一件二十斤核桃,讲好入冬核桃熟了再取。


女人天性喜欢做生意,快感比男人大,她沉浸在一次完美交易中,容光焕发。不想扫她兴,午饭后,孔鼎义套着咖啡色披风上山了。


待在核桃林里,是习惯,他没别的地方可去。待得久了,能听出核桃生长的声音,小猪吃奶般叭叭作响。也觉得满园核桃在吸收自己精气,曾恐怖想到,会老的。


后来,也不这么想了,断了此念。他没别处可去。


晚饭回家,挂了土绿色窗帘,铺了土绿色桌布,炕东墙贴墙悬了一片大布,数件披风合成,以为做墙纸,防墙灰脱落。房子确实老了。


不料,入睡前青青将大布拉开,罩住了自己睡觉范围。越过爷爷,孔鼎义望去,炕上如立着一尊出嫁的花轿。


手工不细,大布上存着单件的领口、扣子。


“她到岁数了——”孔鼎义莫名难过,似被万物隔绝。


老安在村口多留了一夜,支起座军用帐篷。隔了夜,村人想出披风另有的种种用途,第二天又来换货,青青带爷爷也来了,她没再要,看热闹消遣。


近中午,村人回家做饭,青青扶爷爷最后离去。老安:“再待会儿,给你看样好东西。”从挂车里搬出一只手摇留音机,摇出《人海漂航》,男女对唱,上海调调的拉美风情。


少女对男性特有的警觉,令青青阴下脸,扶爷爷走了。


孔鼎义回家用过午饭,又上山去了。青青端碗盛了几块煮白薯,到村口老安处,冷眉冷眼递上“什么玩意儿,再给听听?”


帐篷里有张折叠行军床,马扎式结构。老安介绍,探戈歌调是拉丁美洲舞厅的伴奏乐,不登大雅之堂,一个音乐学生被说成“你能当个探戈乐手”,等于说没有音乐天赋,听了会哭的。


但中国人拯救了探戈,《人海漂航》的演唱者白虹、严华,是上海的歌王歌后,将大红大绿的探戈提纯为水墨画。听此曲,须放松,半梦半醒,滋味方真。


青青躺在行军床上,老安摇起留声机。床面绷得紧,布料厚实,如躺在人身上,肉乎乎的——


老安如痴如醉,端着留声机,向行军床靠近。青青骤然惊醒,张臂拍打,却被留声机阻隔,老安骑在她腿上,一手压着留声机,一手撩开她腰间衣襟,向上摸去。


青青觉得胸口被握住,整个人蜷成一团。女人屈从本能的表情,最为动人,老安撤去留声机,伏下来,却脖颈一冷,如遭刀锋。


抵在血管上的,是掰断的胶木唱片,裂口如锯。


老安:“小心。会出人命的。”青青将另一只胳膊从老安身下抽出,抡圆了给他一记耳光。


青青跑回家里,在阴绿绿的布帷里,捂着被老安摸过的左胸,单盘腿坐着,两耳血红,心口渐酸。


下午四点多钟,老安抱一箱军袜军鞋寻到孔家,向青青致歉:“送你的,遮遮羞。”青青低了眉眼,道:“拿回去吧。你要真有诚意,把留声机抱来吧。”


老安抱纸箱回去了。


再来时,孔鼎义已归家。除了留声机,还有三张胶木唱片,青青问那张掰断的呢,老安:“坏了,听不成。”青青:“在我这,坏不了东西。”


老安又去取了。热汗淋漓地回来,展示了留声机用法,青青学会后,孔鼎义出于礼貌要留老安吃饭,青青:“不用。”


临睡前,孔鼎义问换留声机得多少斤核桃,绿幔里应一句“没多少。”之后无声,他也没话了。


次日,孔鼎义早早上山,望了眼村口,砂石滩上的骡车帐篷还在。中午归家,见爷爷拿出多年不用的锔缸工具,在锔掰裂的胶木唱片。


青青在旁看着,眼光入迷,孔鼎义蹲到她身侧。拉弓旋钻的频率,似能影响人身血速,他自小一看便迷。


锔子与锔缸的不同,给金碗用的,不足一寸,细如初生婴儿的指甲。金碗,不是整个金质,是碗口镶了金边,大富之家方有。锔缸人到一村做活,雇主不管食宿,吃了住了要给雇主家小孩买糖,以示谢意。锔金碗,则雇主管食宿,还需好酒好菜。


直径二十五厘米的唱片,用了两颗金碗锔子,当年四尺高的大缸亦不过三锔。孔鼎义些许哀伤:爷爷脑子坏了而手艺未衰。


青青无此概念,尽是喜悦,要孔鼎义和爷爷躺到炕上,摇起留声机。白虹、严华的对唱,流畅无阻,拉美妖气经过上海式简约,格外轻佻。


孔鼎义莫名地喘不上气,难受异常。很久,辨清,是杀人放火的念头。他忍了一会儿,终于跳下炕,不及看青青表情,奔去了林子。


套着咖啡色披风,蹲在核桃树下,觉得自己像座坟。谁想老安敢找来,背个军用挎包,张口叫“大哥”。


他以势在必得的自信,表明心意,看上了青青。他是山东人,家里有老婆,娶青青,按上海话讲为“两头大”,都是夫人,不分妻妾。不要女方嫁妆,他的聘礼为两百斤上等面粉、二十个翡翠刀把。


刀把已带来,解开挎包,抖落在地上。


各色均有,翡翠价跟军衔对等,蓝色最高,绿黄居中,红色最低。蓝的占了半数,诚意十足。翡翠可做首饰,刀身不值钱,所以截去。翡翠刀把在乡镇,相当于清朝的银元宝。


孔鼎义:“厚礼啊!”拾起个刀把,“你过手的刀多,没见过刀法吧?刀法真传——以身就刀。”


就,北平土语,逆反之意。以身就刀,身体跟刀反着来。剑和枪是进攻性武器,身体和兵器对成一条线,便于冲刺发力。而刀是防御性兵器,敌人兵器袭来,身体要从刀后闪开。


孔鼎义握刀把,如刀刃仍在,砍向老安,身体与刀如扇贝开合,敏捷漂亮。七八刀下去,老安看得血热,不禁叫好。孔鼎义止住,将刀把塞入他手:“你没懂我意思。”


老安:“——要砍我?”


孔鼎义蹲下,两膀兜起,将头罩入披风。


披风褶皱,如龟甲纹路。再抬头,地上没了刀把。去林子高处,见村口砂石滩上帐篷已撤,过一会儿,车也去了。


白砂石在夕阳光照下,紫色阴影,似黄金万两。


……


《刀背藏身》原发《小说界》2013年第5期,《小说月报》2013年第12期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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