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5月,美国颁布白银法案,年底国际银价上涨26.7%。银本位货币制的中国,白银外流,乡村经济率先崩溃。
一
孔老爷子俯耳在一口缸上,弹指听音。
缸是农家之宝,可以存水、腌菜、养金鱼、当澡盆、作粪坑,烧制品质从釉色分辨,黑绿黄三色中,绿色为佳。
此缸躺在地上,水草般浓绿。釉面上一道五寸浅痕,是崩裂初相。老爷子:“不着急,还能用一月。让它活够自己的岁数吧。”
无应答声,这是个农家院。老爷子直起身,见此家主人一脸麻木。乡人的麻木,是害怕。
老爷子是锔缸人——缸裂了,上铁片契合为锔。孙子孔鼎义背着锔缸工具,十五步外站有一男一女,女人双眼明媚,男人拎着两柄刀。
城里国术馆常用刀,沿袭清朝军队腰刀刀形,差在工艺,木鞘不包蛇鳞,涂一层油漆替代。
男人:“寻得您好苦,请赐教。”分一柄刀给女人,女人盈盈送到老爷子面前。
刀柄裹土布条,碧蓝色,如两岁小孩的鞋面。讲究的刀柄都是缠丝线,利于吸汗,手握敏感,丝色是稳重的暗红或深灰色。
像搛起一口不喜欢的菜,老爷子抽刀。
清朝腰刀制式,刀脊狭长平直,刀头上翘成弧形,似大雁翎毛。应刻四道血槽,弧形刀背区开刃,名为反刃。此刀无血槽,不开刃,更无反刃。
手指在刃上滑了个来回,如滑木片,老爷子:“怎么拿来把练功的刀?”男人:“分出高下就好,我不想伤人。”
男人三十出头,两颊瘦削,咬肌发达。如此面相的人,精力旺盛,意志坚强。
老爷子:“说出这话,表明你的力还没上刀尖——练到了,再找我吧。”手擒刀背,刀柄递向女人,让她归刀入鞘。
男人:“刀出了,不能回!”抽刀,跃步袭来。
老爷子捉柄,刀尖在女人咽喉、腿根儿两处飞速抹过。此时夏季,衣着单薄。男人驻足,目如死人。
女人领口至左肩风帆般飘起一方布,锁骨莹白。两裤管各划开一道七寸长缝,一刀所成,腿肉圆浑。
无刃之刀,有开刃之效。
老爷子展臂,刀入女人手握的鞘中,招呼孙子孔鼎义,行出院门。
女人无伤,伤的女人会本能地惊叫,衣破处也不用手遮,身姿婷婷,斜望爷孙俩背影。男人仍是死人眼,哽哽吐语:“力上刀尖——”
孔鼎义十四岁,陪爷爷行出百步,忽然开口,如训小孩:“破女人衣服,你要不要脸?”
老爷子竟被训住:“爷爷老了,劲道未衰,反应慢了。不吓住他,真动手会输的——”被一声喝断,“输就输吧,不能干这事!”孔鼎义脖颈粗涨,血管暴起。
老爷子赔笑:“下不为例。”
孔鼎义怒吼:“能吗?”
老爷子变了脸:“我一辈子没食过言,信不信在你!”甩下他,径自前行。孔鼎义追上,仍气鼓鼓地,瞥了几眼,得不到回看,便低头走路了。
行百多步,老爷子骤然驻足,孔鼎义身形一顿,近乎同时止步。老爷子眼中生情,如思念老友:“四十天了,东黄村那口缸该裂了。”
东黄村少了半村人。世界银价升值后,上海银行倒闭十二家,北方钱庄尽数歇业,农贷完全停止,破产农户不堪追债,往往背井离乡。
预约的那家已人去屋空,门倒窗裂,一副遭劫光景。老爷子直行仝西院墙,那有一口釉色黄汪的缸。
芦苇秆儿编的缸盖下,残着半缸水。
孔鼎义的手扶上缸沿:“没裂。”
老爷子站起,闷脸离去。孔鼎义跟随,爷孙俩将出院门,响起轻微一声“咔”,如河面解冻的初音。
老爷子是志得意满的笑,回身向缸,双手作揖如对友人:“恭喜,荣升了!”官员升迁,名为荣升。
水缸面上有湿迹,又一记“咔”音,现起道水雾,就缝而出。
孔鼎义:“这缸没人用啦。”
老爷子:“咱们来了,要对得起它。”
缸水倒净,用粗草绳绑住,合聚裂片。缸横地上,老爷子在裂缝两侧钻眼,钻长一尺二寸,钻尖镶金刚石,钻尾圆滑,用一个铁酒盅扣住,以固定。
钻身系一张弓子,似弹棉花的绷弓也似拉二胡的琴弓。拉动弓子,钻便旋起来。老爷子右手扣酒盅,左手拉弓子,犹如戏台上的琴师,举止气派,神色陶醉。
孔鼎义一旁看着,脸上别扭全无,恭敬专注。从小看锔缸,仍看不够,爷爷一拉弓子,便将他迷住。
爷孙俩没察觉,院墙坍塌处现出一个三十岁出头男子,卸下藤条背篮,置于土坯碎块上,蹑足退去。
补缸为何叫锔缸?因为用锔子,锔子是一支两端为钉的铁片,就着钻出的眼儿钉上,鸟爪般抓紧裂缝。
裂纹隆长弯折,上几支锔子,全凭经验。上的越少,手艺越高,能选中要害。高四尺的一口大缸,仅用锔子三支。以腻子抹平裂痕后,老爷子额上汗泽闪闪,似圣贤光晕。
一记小孩哀啼。
掀开背篮,里面一个四岁女童。老爷子色变,瞬间明白发生何事:“这家人没走,是要把孩子丢给咱们呀。追!”
孔鼎义未明事态,身子已如猎犬自塌口蹿出。
二十丈后,感手指生痛,方知抄着背篮。
弃女的男人丧头丧脚地走着,忽警觉回望,见孔鼎义穿林而来,立时大步奔逃。
跑至林外下坡,男人肩背触手可及。坡下眼力尽处,是一片白素素水面,滦河支系。
孔鼎义脚下踏空,枯枝败叶脆响。男人止步,惶恐转身,见孔鼎义躺地,女童跌出背篮。她绑着手脚,哭声亮如军号。
见孩子没摔坏,男人调头再跑。
河边站一位妇人,不足二十五岁模样,脸庞圆润,一层浮光。水里停着木舟,舟头堆四五个包袱,应是全部家当。
男人跑来,喊女人登舟,女人坐上去,静默端庄,如轿中新娘。孔鼎义抱女童赶至,女童捆着手脚,未及解。
男人掏出把刀子。刀长七寸,是柄杀猪刀,面狭锋长,可捅透猪胸骨直入心房。
孔鼎义呆立,怀中女童无动无啼,不知是死去还是睡去。翻开她,如夜的黑瞳,一脸涕泪。
男人登舟,撑出五丈远,跪于舟尾,向孔鼎义磕了个头。
二
这家人在村里还有亲戚,一个娘舅,一个叔伯哥哥。孔老爷子都找了,他们不受。
“总不能推给我吧?”
“怎么是我推给你的呢?是她爹妈把孩子交到你手里的!”
谈崩了,老爷子把盛孩子的背篮搁于娘舅家门口,拽孔鼎义离开。将出村,孔鼎义摆脱手握,返身奔跑。老爷子没喝止,等他挎背篮回来,叹了口气。
孔鼎义:“小孩的爹,给我磕过头了。”
东黄村田广土肥,农贷一垮,越富裕的村子越招灾。爷孙在西河涝,是个穷村子,穷村子好存活。比刀的男女寻来,在村西租房住下。
男人每日练刀,一年后登门。男人:“五年前的喜峰口,大砍刀可是扬了名。”1933年,日军南侵,在喜峰口长城受阻,二十九军以中式砍刀对付日本刺刀,肉搏战几度占优。
二十九军常聘民间武人,孔老爷子是成名四十年的刀术名家,归隐前也曾军中传艺。喜峰口战役后,民间传说二十九军刀法有个气派名字,叫“破锋八刀”,是孔老爷子毕生绝技。
男人:“二十九军你教过,我教过,许多人都教过。怎么砍日本的刀法,成了你的?”
老爷子:“老百姓寡知少闻,谁名头大,就拿谁说事——这都想不明白?”
男人一笑:“明白了,再会。”
老爷子诧异:“不比刀了?败了我,破锋八刀就是你的。”
男人:“这个月,日军占了京津,管它是谁的,我得去报效国家。”
临出门,老爷子追问一句:“力上刀尖,做到了?”男人答:“没有。活命回来,再向你讨教。”
他的女人留下了,女人小他十岁,出自习武人家。武人家的女儿,最好嫁给习武人。战乱,女人最好躲在乡下。缠绵三日,离村时,有一念浮想,等他归来,她已生下个小孩。
1945年,日本投降。比刀的男人没有回来,女人没有孩子。她买下户小院、五亩核桃树,一直住在村里,人称元姑。
三
1948年,城乡普遍以米易物,拒用法币。法币是1935年发行,以外币兑率为本位,取代银本位的银圆,挽救过1934年国际银价上涨造成的金融危机。
战时为弥补军费亏空,法币过量发行,日本投降后,百元法币值两粒大米,战前百元可买两头耕牛。国民政府发行金圆券取代法币,1元等于300万法币。
收养的女孩长大了。
叫青青。
孔家炕上,爷爷居中,东墙根儿睡着她。西墙根儿是孔鼎义的位置,晨光初起,爷爷不在,他转身,见她被下露着一段腰,刚煮熟的大米粥般热烈白润。
他二十七岁,未婚娶。他喊:“青青,爷爷出门了!”她惊醒,撩被而起,套裤下床。
小腿肚上似有个人脸的酒窝。
刀法如神的爷爷如一个寻常老人,痴呆了。他在村口山头,山头一棵枯树,挂满从远方飘来的碎衣破纸,似果叶满枝。
他脸贴石面,听缸一般。青青顶风走来,趴下,和爷爷脸对脸:“听什么?”爷爷睁开眼,瞳孔衰了,色泽比当年淡下一层。
“三千里外,万物荣升。”
远方,压抑灰雾。传闻东北又兴战事。
荣升,是锔缸人对缸裂的称呼。
青青一笑起身,牙齿白瓷般好看:“回去。”牙齿显现一身骨质,骨气如刀,迫人追随。爷爷爬起。
至家,补了会儿觉。天光大亮,仨人如三块烤白薯,散着不同气味。农家闲时多,醒来便是你看我我看你,不耐烦这样,孔鼎义用了早饭便出门。
山地利用不高,百亩为地主,五十亩为中农。爷爷当了半辈子名武师,有积蓄,当年选此村归隐,置下三十亩核桃树三十亩柿子树,以物易物,口粮不缺。走乡锔缸,是出门找乐子,武人闲不住。
青青过十六岁,爷爷脑子便坏了,不觉已是两年。年轻时刀口争名,损神过烈,英雄收场,往往晚年成呆。
核桃近冬方熟,此时悬在枝上,簇簇如青桃。核桃树具君子仪态,主干挺拔,树皮白洁。孔鼎义坐树望着坡下。
下方是元姑核桃林,一个黑壮汉子穿林而行,醉态踉跄,他叫二堡,腰挎一柄日军指挥刀。
三年前日本投降,各地日军遣返回国前,普遍贱卖物品。此村偏远,未来过日军,战争结束,日军物品却流过来,牛皮挎包、纯棉军靴、锡水壶……
军刀长三尺二,柄镶蓝翡翠。小贩说蓝的军衔高,次一等是绿,黄的更次,红色最低。换了百斤小米,村人皆说贵了。五十亩地雇一个长工,一年酬金加伙食不过七百斤小米。
办下这张狂事的只有二堡,他是个本村破落户,给缺劳力的人家打短工,偶尔趁醉骚扰元姑。
记忆里,元姑会武,不该任其骚扰……
元姑正在林中,见到二堡,慌了两腿,三五步被追上扑倒。二堡扰元姑,是村人谈资,往日也就是在路上拦拦,挨几句骂便跑,更像是卖丑耍闹,元姑也笑。
今日二堡动手剥元姑衣服,身下的她没有骂音。
孔鼎义奔下坡,是丈夫目睹妻子不忠的愤恨,直冲到二堡身后,起脚踹出三步外。元姑扯开的衣里,如青青晨时的腰身,刚煮开的泱泱白米。
一身冷汗,扭颈见二堡抽出军刀。一张宿醉未醒的脸,醉酒的人身重手快,醉酒让肩膀放松,手快过常时。
军刀开刃,孔鼎义抄起旁边一支铁铲。给树根松土用的,柄短,未足两尺。
长刀秘诀是打转,与敌兵器碰上,不作回撤,以碰触点为轴,转劈敌面。短兵器破长刀之法,也是打转,比长刀先转——军刀达三尺二,一转便至咽喉。铲子不够长,要迈步补救,总是稍慢——
挥铲迎击,军刀一碰后常人般回缩。孔鼎义顿时放心,不容它再劈,铁铲旋转,拍在二堡额头。元姑惊叫,鸟鸣般清脆,女人的气血与男人如此不同。
“晕个把时辰。自己会醒。”
“噢,你手下留着分量。”元姑背蹭树皮慢慢站直,悠悠整衣。地上的二堡,如一块海中的老礁石,孤苦无依。
她是个漂亮女人,孔鼎义转身上坡。将入自家林子,回身见她跟在十步外,对上眼光,她便不走了,道:“说说话。”背身坐于坡上。
她的背影,庙里神像般端庄。孔鼎义莫名气短,走去蹲在她身侧。元姑:“你家林子多几亩,愿不愿意?”
孔鼎义:“能吗?”
元姑:“我的卖给你。”
孔鼎义:“你要去找你男人了?”
元姑:“他要活着,早回来了——待在这没意思。”
孔鼎义:“要走也别卖,女人得有个家底,我帮你养林子,卖得了钱给你留着。”
元姑:“你是个忠厚人。出去,手里得有现钱呀,你不买,我就卖别家了。”孔鼎义叹口气。
元姑身子挪开半尺:“你要真心疼我,也可以不卖,咱们两家的林子合一起。我长你四岁,说大也不大,你爷爷我能照顾好。”
孔鼎义无声,元姑抬头,见他表情,随即一笑,唇齿鲜艳:“我的忠厚人,你是真没懂呀。”孔鼎义反应过来,下巴轻颤,一个遥远的记忆,1934年刀破衣裤后她坦然而立的身姿。
男人喜欢女人,瞒不住。她松快了,扬手将一粒石子扔下坡,石子无声而落,觉得自己像那粒石子,平淡地有了着落。
十多年没撒过娇,一阵腰酸缓缓袭来,她搂上他脖颈,脸缩在臂弯里:“你闲了这么多年,是等着娶养大的女孩吧?”
她惊觉被一下抱起,本要挥拳抵挡——她压住动势,任他抱着,只觉越走越快。孔鼎义少年时便有正经人的英俊,没几年长大,果然堂正,武人家女子喜欢男人有仁义相——
心思正乱,猛地摔下,睁眼,被扔在了二堡身上。孔鼎义的堂正脸被怒火扭曲,吼了句:“骚货!”
反身上坡,山猫般急速。
正午刀光灿,元姑入迷地摆弄军刀,二堡醒后,见她双眼盲人般失神。她:“我男人上战场,不知弄死了几个日本兵,他不是机灵人,弄不死几个——以后再烦我,一定弄死你。”
四
午时日烈,村头砂石滩来了辆大篷骡车。没有篷布,篷架上挂满日军用品,后面一辆挂车,篷布严实。法币废止,金圆券不敢用,乡镇仍是以物易物,挂车里是换来的实物。
做这生意的青年,弥勒佛般矮矮胖胖,引来整村老小,其中有青青和爷爷。他人称“老安”,老是尊称,对穿乡卖货者,村人多称老。
此趟有新货——军用披风,风衣雨衣两用,价廉,改做桌布窗帘也合算。
孔鼎义下山吃午饭,见爷爷套土绿色披风坐在门口,如一个放哨的日本兵。青青没做饭,等了半晌,她回来了,抱着一沓披风。她给爷爷换了一件后,觉得便宜,又去换了。
披风有土绿和咖啡色两种,她给孔鼎义换了件咖啡色的,咖啡色质地更好代价更高,仅换此一件。老安换货是赊账,一件二十斤核桃,讲好入冬核桃熟了再取。
女人天性喜欢做生意,快感比男人大,她沉浸在一次完美交易中,容光焕发。不想扫她兴,午饭后,孔鼎义套着咖啡色披风上山了。
待在核桃林里,是习惯,他没别的地方可去。待得久了,能听出核桃生长的声音,小猪吃奶般叭叭作响。也觉得满园核桃在吸收自己精气,曾恐怖想到,会老的。
后来,也不这么想了,断了此念。他没别处可去。
晚饭回家,挂了土绿色窗帘,铺了土绿色桌布,炕东墙贴墙悬了一片大布,数件披风合成,以为做墙纸,防墙灰脱落。房子确实老了。
不料,入睡前青青将大布拉开,罩住了自己睡觉范围。越过爷爷,孔鼎义望去,炕上如立着一尊出嫁的花轿。
手工不细,大布上存着单件的领口、扣子。
“她到岁数了——”孔鼎义莫名难过,似被万物隔绝。
老安在村口多留了一夜,支起座军用帐篷。隔了夜,村人想出披风另有的种种用途,第二天又来换货,青青带爷爷也来了,她没再要,看热闹消遣。
近中午,村人回家做饭,青青扶爷爷最后离去。老安:“再待会儿,给你看样好东西。”从挂车里搬出一只手摇留音机,摇出《人海漂航》,男女对唱,上海调调的拉美风情。
少女对男性特有的警觉,令青青阴下脸,扶爷爷走了。
孔鼎义回家用过午饭,又上山去了。青青端碗盛了几块煮白薯,到村口老安处,冷眉冷眼递上“什么玩意儿,再给听听?”
帐篷里有张折叠行军床,马扎式结构。老安介绍,探戈歌调是拉丁美洲舞厅的伴奏乐,不登大雅之堂,一个音乐学生被说成“你能当个探戈乐手”,等于说没有音乐天赋,听了会哭的。
但中国人拯救了探戈,《人海漂航》的演唱者白虹、严华,是上海的歌王歌后,将大红大绿的探戈提纯为水墨画。听此曲,须放松,半梦半醒,滋味方真。
青青躺在行军床上,老安摇起留声机。床面绷得紧,布料厚实,如躺在人身上,肉乎乎的——
老安如痴如醉,端着留声机,向行军床靠近。青青骤然惊醒,张臂拍打,却被留声机阻隔,老安骑在她腿上,一手压着留声机,一手撩开她腰间衣襟,向上摸去。
青青觉得胸口被握住,整个人蜷成一团。女人屈从本能的表情,最为动人,老安撤去留声机,伏下来,却脖颈一冷,如遭刀锋。
抵在血管上的,是掰断的胶木唱片,裂口如锯。
老安:“小心。会出人命的。”青青将另一只胳膊从老安身下抽出,抡圆了给他一记耳光。
青青跑回家里,在阴绿绿的布帷里,捂着被老安摸过的左胸,单盘腿坐着,两耳血红,心口渐酸。
下午四点多钟,老安抱一箱军袜军鞋寻到孔家,向青青致歉:“送你的,遮遮羞。”青青低了眉眼,道:“拿回去吧。你要真有诚意,把留声机抱来吧。”
老安抱纸箱回去了。
再来时,孔鼎义已归家。除了留声机,还有三张胶木唱片,青青问那张掰断的呢,老安:“坏了,听不成。”青青:“在我这,坏不了东西。”
老安又去取了。热汗淋漓地回来,展示了留声机用法,青青学会后,孔鼎义出于礼貌要留老安吃饭,青青:“不用。”
临睡前,孔鼎义问换留声机得多少斤核桃,绿幔里应一句“没多少。”之后无声,他也没话了。
次日,孔鼎义早早上山,望了眼村口,砂石滩上的骡车帐篷还在。中午归家,见爷爷拿出多年不用的锔缸工具,在锔掰裂的胶木唱片。
青青在旁看着,眼光入迷,孔鼎义蹲到她身侧。拉弓旋钻的频率,似能影响人身血速,他自小一看便迷。
锔子与锔缸的不同,给金碗用的,不足一寸,细如初生婴儿的指甲。金碗,不是整个金质,是碗口镶了金边,大富之家方有。锔缸人到一村做活,雇主不管食宿,吃了住了要给雇主家小孩买糖,以示谢意。锔金碗,则雇主管食宿,还需好酒好菜。
直径二十五厘米的唱片,用了两颗金碗锔子,当年四尺高的大缸亦不过三锔。孔鼎义些许哀伤:爷爷脑子坏了而手艺未衰。
青青无此概念,尽是喜悦,要孔鼎义和爷爷躺到炕上,摇起留声机。白虹、严华的对唱,流畅无阻,拉美妖气经过上海式简约,格外轻佻。
孔鼎义莫名地喘不上气,难受异常。很久,辨清,是杀人放火的念头。他忍了一会儿,终于跳下炕,不及看青青表情,奔去了林子。
套着咖啡色披风,蹲在核桃树下,觉得自己像座坟。谁想老安敢找来,背个军用挎包,张口叫“大哥”。
他以势在必得的自信,表明心意,看上了青青。他是山东人,家里有老婆,娶青青,按上海话讲为“两头大”,都是夫人,不分妻妾。不要女方嫁妆,他的聘礼为两百斤上等面粉、二十个翡翠刀把。
刀把已带来,解开挎包,抖落在地上。
各色均有,翡翠价跟军衔对等,蓝色最高,绿黄居中,红色最低。蓝的占了半数,诚意十足。翡翠可做首饰,刀身不值钱,所以截去。翡翠刀把在乡镇,相当于清朝的银元宝。
孔鼎义:“厚礼啊!”拾起个刀把,“你过手的刀多,没见过刀法吧?刀法真传——以身就刀。”
就,北平土语,逆反之意。以身就刀,身体跟刀反着来。剑和枪是进攻性武器,身体和兵器对成一条线,便于冲刺发力。而刀是防御性兵器,敌人兵器袭来,身体要从刀后闪开。
孔鼎义握刀把,如刀刃仍在,砍向老安,身体与刀如扇贝开合,敏捷漂亮。七八刀下去,老安看得血热,不禁叫好。孔鼎义止住,将刀把塞入他手:“你没懂我意思。”
老安:“——要砍我?”
孔鼎义蹲下,两膀兜起,将头罩入披风。
披风褶皱,如龟甲纹路。再抬头,地上没了刀把。去林子高处,见村口砂石滩上帐篷已撤,过一会儿,车也去了。
白砂石在夕阳光照下,紫色阴影,似黄金万两。
……
《刀背藏身》原发《小说界》2013年第5期,《小说月报》2013年第12期选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