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自己行走的山河，也有心中山河的意象缤纷。山河里有依依悱恻，有浪奔浪涌，有家国情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这是诗经里风神摇曳的山河，“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这是毛泽东胸藏宇宙的万里山河。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山河，不同时代有不同时代的意象山河。
而我的父亲也有他自己认定的山河。父亲出身贫农，把桑麻农事弄得门清，用一双大脚丈量着道路的枝枝叉叉，一头扎在土地上70个春秋。他的山河，是那片土地，是一幢老旧的宅子，是一座古老的村庄，聆听到的山河，大多是十里稻田蛙声争鸣，鸡羊猪狗成群欢叫，就像散养着我们兄妹几人一样，在无拘的田野里撒泼打欢，近乎野蛮地成长。
父亲在自己掌上的袖珍山河里，荷锄而立在大地上，忠诚地跟随古老的节气，用心竭力地服侍草木谷物。他宁可呆在自己袖珍的山河里，听门前流水声，听灯下草虫鸣；看时光如天空白云倏忽飘过，看老人孩子喜乐岁月笑。
在我记忆里，父亲涉足最远的是百里外的叔叔家，那是奶奶生病了，需要到市里看医生。父亲被急得团团转，唉声叹气如土地深情的喘息，几度眉头深锁，像解不开生活的愁结。父亲是在其他两个叔叔的陪同带着奶奶去的市里，一路上他不怎么说话，买票、换乘、接站、挂号……都是其他叔叔在帮忙办理，父亲静静地陪伴着她的母亲，扶着生养他的母亲的衰老臂膀。那些天的夜晚，父亲是万万不敢睡觉的，他生怕这一小睡，奶奶会一大睡。由于每天整晚的不能入睡以及对奶奶病情的担心，他的脸色变得深度不见血色，霎那间头发白了一大片，胡子拉碴，扎人，更扎人心。
上世纪90年代，我参军离开家乡，来到延安的大地，父亲的山河便延展开来。父亲小学毕业，称得上是上世纪50代的知识分子。他在信里对我说，“巍巍宝塔山、滔滔延河水”，对于延安，那里的山山水水不一般，毛主席在那呆过，带领解放军解放了全中国。特别嘱托我那里天气冷，生活条件不如家里，要注重身体，好好锻炼，做一名合格的好战士。
对于中国地理的纬度和气候带，对于延安圣地的称呼，父亲是没有具体概念的。我不得而知他是从哪看到的，或者在哪听到的。后来听母亲说，父亲自从我去了部队，从田野里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开电视、翻报纸，只要有陕西延安方面的新闻，无论什么天气，他都全神贯注的坐那等着，报纸的中缝和犄角旮旯他都不错过。在父亲这样的关注中，我深刻的感受到父亲对我的期待和不舍，他是怕我走出人生的第一步，会盲从世俗，会逐流放纵，是怕我迈进军旅的第一步，走偏航了，走迷失了。
之后的军旅生涯，我在武汉上了军校还留了校，调到北京工作后，出差多了，几乎跑遍祖国的大江南北，可父亲依然在家乡遥远的土地上劳作着，密切关注着我行走的足迹。无论我到哪儿，只要电视里看到与我所在的地方相关的消息，他都会放下攥在手里的锄头，哪怕狂风暴雨把麦场的谷物淋得稀巴烂，还是会聚精会神地看新闻，期待看到一丁点儿关于我在部队的消息。这时，父亲的山河更是像融进思念、倾注期望，等待云开日出的江南烟雨。
来北京工作几年间，父亲几次想看天安门、想看毛主席，都因为各种原因没能实现。父亲说，他从电视上看到盛大阅兵时武器装备真先进，看到解放军雄壮威武的前进方队，看到天安门红旗呼啦啦地飘扬，感觉很激动，特别想来看看，看看祖国的心脏。我心想，今年，不管山有多高，路有多远。一定要让他放下锄头，来一次北京，去看看毛主席和天安门。
其实，我心里是愧疚，走过这么多地方，却没能带父亲观一座山、看一片海、涉一条河。每次父亲总说：“你好好工作”。可是，这一次，无论父亲再以什么样的理由拒绝我，我也一定要带着父亲去看看天安门，看看毛主席。
父亲的山河，从乡土走向远方，从家园走向家国，皆是因为有一个当兵的儿子。心中有了山河，家国情怀也便融入灵魂，如父亲身体里奔流的血液，运化的气脉，在潆潆相汇，在阵阵共鸣，生生不息如绵延的万里河山。
晚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