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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说我爹的坟有凶煞,得马上迁走 | 戏局

人间theLivings  · 公众号  · 美文  · 2024-09-20 14:59

正文

纸钱烧了很久,闻得到酸,火苗熄灭的一刻,我眼前变黑,像蒙了一层灰灰的薄纸。


今天的故事,有关“减重”,更有关“生死”。

“减重”的故事里,贾明亮是化工厂里铁面无私的司磅员。为了多赚点钱,司机们总是会想法子增重过磅,大部分司磅员早就被车队买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唯独贾明亮是个例外。

“生死”的故事里,贾明亮有个冻死在雪地里的爹,非要给爹迁坟的妈,死了的儿子,恨他的前妻,可奇怪的是,这些人,从没出现在“减重“的故事里。

这两个故事,将如何交集呢?让我们一起进入今天的谜题。

《减重》全文约34500字,前14500字免费试读。请您注意,本内容属于「戏局」栏目,为虚构创作。

钢厂彻底倒闭半年后,我借钱买了辆二手的六米八,给本地化工厂拉物料。活算不上俏,没基本工资,按趟出车,周边短程跑。

刚进去时,运输科长说运气好一天能跑三四趟,但从规律上看,运气就没好的时候,基本一天一趟,上半夜出去,下半夜回来,连月重复。检车、装货、上磅、运送,除了速度快慢自个能控制,其余跟车间流水线没什么差别。

正月十五,朔风里尚能闻到硝烟味儿,不远处炮鸣依旧,闷响。

早上七点,天还乌黑,时有几刹闪光,彷佛天被炮炸晕,反复重启,醒不过来。化工厂今天大休整,正月十五老传统,清洗车间,辞旧迎新,为开年做准备,除了卸运站,整个厂子没什么人。

我提着一箱牛奶往磅房走。前几天刚下过雪,正化冻,人行道踩下去,触感酥软,“噗哧”、“咔嚓”,黑水沿着路缝往下流。往前望,整条大道黑白交错,黏糊糊一片,像夏天杀猪铺子放久了的砧板。

一辆半挂车从另一条道上开至坡顶,刹车声尖锐,司机提着一桶防冻液下来,边放水边往水箱里灌。天气极冷,司机热气喘出去,瞬间凝成水,扑在头顶,半分钟不到,头发就湿了一片,旋即再上霜,彷佛身体正在缓慢进行冰冻。

走到近处,我认出司机,二车组的人,给车间拉原料的,多是长途,天南地北跑。他指着我手上的牛奶问:“过节发的?”

我说:“对。”又说,“今儿没发,元旦发的,今天他们打扫卫生,让我拿走。”

司机笑了一声,往我要走的方向看了一眼:“找老贾去是不?”

我点点头,刚要说话,司机忽然对嘴喝了一口防冻液,咂吧咂吧,又一口吐出来:“操他妈的,你说缺德不?以前往防冻液里兑矿泉水就算了,这下好了,直接灌他妈自来水。”

司机一边吐一边将防冻液递给我,我想了想,接过来喝了一口,口感生涩,甜味细微,倒是极冷,冰得后脑勺疼。我对着瓶口看,发现蓝色的不是液体,而是瓶子本身,很违和,白水就像《小鲤鱼历险记》里的鳞片,不染一物,在风雨摇晃的废墟里,安静地飘着。

二磅房位于化工厂东南角的一片沙土场里,正临出口,位置空旷,除了过磅称重,还是个临时停车场。沙场正当中铺设着一台3*9米防爆地磅,右面有两间打通了的平房,中间拉了个帘儿,前面作办公室,后面作宿舍。屋子不大不小,家用电器挺齐全,还能炒菜做饭。车队队长说,往前十年数,这地儿还是保卫科的值班宿舍,化工厂还叫玻璃厂,在工厂上班还是个俏活。

我到的时候,贾明亮正站在院子里,用洗车的水枪呲着盆里的冻白菜。他照常穿着一件蓝色印花羽绒服,应该是早几年的了,有些小,前襟黑得发亮,薄如破棉絮,打远看,像衣服刚洗完就套在了身上,冻得硬邦邦的。

我跟他招呼一声,进屋把牛奶放在床底下,摁亮电视,把铺盖赶到床尾,躺下点根烟,用遥控器调台。屋里没装暖气片,只有一个热太阳对着床吹,不顶用,冷空气里夹着几丝潮湿的暖意,躺着也不断打寒颤。

贾明亮吸着冷气儿从外面进来,边扯白菜梆子边瞥电视,问我:“晚上没活也不回去啊?”

我点了点头,没想解释,电视里是佟长江和闫学晶,唱《刘安杀母》,后段了,俩人正抱着哭。贾明亮盯了我几秒,没吭气儿,举着漏盆闯开帘子出去,步态蹒跚,又走到室外用水枪洗菜。

几分钟后,屋外传来一声气刹响,接着开门关门,脚步声起。

贾明亮说:“今儿不放假吗?”

“昨天的料,车停大门口忘了。”听声音是个中年人。

贾明亮说:“东西都拿下来,把水倒了。”

“冻上了,刚开没两步,你这也没人啊,差不多行了。”

贾明亮没有说话,中年人静了几秒,接着妥协,声音里带着气馁:“行,我出去溜一圈。”

进化工厂有大半年,我跟旁人没啥说道,就跟贾明亮走得近。他看长相是挺邋遢一人,身短头大,有点驼背,走路还磨鞋,像抬不起来脚似的,四十出头,我应喊哥。他之前也开车,在邻省,给食品厂拉大米什么的,驾龄不短,后来不干听说好像是出了场事故,得了啥应激综合症,手把不准了,开车老哆嗦,就改行到我们厂干司磅。

我跟他第一次见面就在二磅房。那次车间项目赶急,同一时间段,三个车组都有任务。那天还下雨,不大,但绵密,铺天盖地的,像一张张最小尺寸的绝后网从天上甩下来,到达地面又蒸腾着起雾,开快了啥也看不清。第二趟车时,我到二磅房称重,还没等开到沙土场,打远就瞅见道外一溜排了十几辆车。贾明亮背上披着张塑料袋,手拄撬棍,挤开满脸不耐烦的司机们,从前往后走,威风凛凛,如同视察。他边走边喊,后面的,把水箱里的水都倒了!

这事儿很正常,但发生在我们厂不寻常。司机们为多赚点钱,打起歪主意,拉完货后加满水箱,以此增重,有的大胆的,还特地改装水箱,扩大个几倍,装五六百斤水不在话下。

要想弄成这趟子事儿,只靠司机费力气白扯,化工厂俩磅房,一磅房规模大,司磅员、监磅员林林总总十余人,内外接应,都被几个车队买通了。我刚分配过来时队长就找我聊过这事儿,一人一月两百,省心省时省力,6米8能拉出7米6的成绩。

二磅房就贾明亮一人,原是给渣土车建的,之后成了夜班磅,跑夜车的都指定往这儿来。贾明亮跟别的磅员不一样,不吃受贿、人情这两套,工作态度严苛,学队长话,跟鬼子进村搜刮东西似的。凡有车来,上下查得彻彻底底,一辆车能减下三五百斤的重量来。

一开始司机们不能理解,见过太多脏了,看见纯净也当成重影了。有人说贾明亮是内鬼,有人说贾明亮太贪婪,有人说认真可以理解,但太认真就有猫腻,贾明亮肯定是犯了什么事,才变得这么认真。后来大家统一口径,说是贾明亮自己开不成车,也见不得别人开车,因嫉妒对司机产生仇恨,然后以公报私。

我跟贾明亮走得近没啥特殊原因。我们车组专跑夜班,一天一趟,晚十一点出车,凌晨四五点钟回来。一开始我在厂附近租了间屋,但也远,停车也麻烦,早上进不去,晚上出不来。后来我跟贾明亮熟悉了,一个月交他三百块钱,白天就在办公室后头睡,管两顿饭,吃了就睡,醒了就能走,挺方便。

我俩基本上没啥话,有时几天都说不上一句,没事儿时他就捧着本书看,或者说是个笔记本,一页页儿的,都是从报纸和书上裁下来的,瞅着像语录,大道理,生活经验之类的。有时还背,挺虔诚,站在窗边,举着本子,望着沙土场,背诵真理的同时跟世界坦白,他是个没活明白的人。

每次贾明亮一有这举动,我都有种过来人的感慨。刚跟刘亚雯认识那会儿,我也得意这些假把式,没事儿就捧本诗集看,看得直哭,再仰着脖子读。那会儿钢厂效益还行,上下五六百人全靠仨车间吃饭,不仅能吃饱饭,还有闲工夫探索自由、真理和奇迹。说实在的,这本身就是种奇迹。

跟刘亚雯认识就靠诗,当时街道组织工人给退伍兵开联欢会,她跟纺织厂的工友来排练,休息时被推上去表演。初印象挺腼腆一女孩,黄色毛衣,白色涤纶裤,头发微卷,揪子上插着一根红色簪子,说话和笑都皱眉头,鼻子往下缩,像近视眼。

她被撵上台去,先捂着脸笑了半分钟,接着跟工友使眼色,然后说,我也不会啥,就给大家朗诵首诗吧。

贾明亮走进屋里,搓着手巡视一圈,捅了捅炉子里的煤球,取记录过磅的本子,转头问我:“这两天厂里说要减产是不?”

我看他一眼:“听谁说的?”

“刚那司机,说最近排班表都整不出来了,活变少了。”

我点点头,用遥控器调台,河南卫视重播《民兵葛二蛋》,新片子,年前才上映,讲抗战的,主演阎娜也东北人,演得不错。

贾明亮掏出烟,扔我一根,看了几场戏后又回到前头办公室,用铁钳掏炉子。我看了一会儿,电视响片尾曲,有些困,掫开被子正准备盖,手机响了,我妈,一连打了三四个,等到字幕出完才消停。刚盖上被子,又进条短信,还是我妈:“啥时候回来啊?你姥就这几天了,她想见你。”

我把手机放一边,仔细捏了捏被子角,贾明亮听声进来,看我几秒说:“中午吃不还?”

我说:“不吃了,没多饿。”

贾明亮点点头:“晚上也不回去是不?”

“不回去。”

贾明亮说:“我得回家一趟,菜给你留着,醒了自己热。”

我“嗯”了一声,贾明亮蹒跚着出去,点了根烟,坐在窗边办公桌前的椅子上,没多久他又起身走动了两步,捅咕了几下炉子,声音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弱。

临睡着前,我听见他小声朗诵:“我万分坦然,我说,让我离去,让我灰飞烟灭。”



我爸去世十三年后,我妈忽然提出给我爸迁坟,说是找大师看了,有凶煞,跟水有关,茔上没法化解,得搬,用大师话说,惹不起躲得起,一搬化万物。

一开始我没当回事,以为老太婆年纪大了发癔症,且说且听,隔不多久自己就能忘。结果年前腊八,我妈给我打电话,说位置选好了,要我跟她去看坟。这时再想拦已经晚了,钱都交上了,墓地花两万,给风水先生八百八,后来看合同,买墓地还给了风水先生两千提成。

新坟在东沙公墓,东沙河往南两百米左右的一块冲积扇地带。墓园整体有近百十亩,按ABC划分区域,像梯田一样一层叠一层,节节往上。我爸买在B区,在墓园中间,属于中档,一块平坦地里林立着上百座墓碑,碑式斜卧,静静存在,仿佛一排排太阳发电板。

那天看完新坟,我妈组织了一场家庭会议,研究迁坟的日子和流程。

亲戚们事先不清楚这事儿,听明白了都发愣,然后看我,好像我才是这件事儿的主谋。

他们也是劝,不同意,“无凶触凶”、“十迁九灾”、“消费主义的陷阱”,各有各的说法。

我妈的态度很坚决,有人说话,她安静听着,听完点点头表示有道理,然后说:“我知道,但迁肯定是要迁的。”

会议敲定得很快,一个多点儿,除了刚开始就被气走的二叔,全家人基本都同意,主要是我妈已经把钱花了出去,木已成舟,再讨论载不载人没多大意义。

中国人身上就有这种特质,哪怕再致命的事情,只要为此付出了代价,权衡之后便会接受,中国人最会折中。

那天宋思清也在,我妈亲自打电话喊来的,她没进屋,到了之后就一直在院子里坐着抽烟,待会开完后再假装迟到。之后吃饭,我妈特地把我俩安排在一起,她很少动筷子,一直喝水,期间俩人总共就说了两句话:“来了”,“来了”。“走了”,“走了”。

我跟宋思清离婚已有四年,我妈还想着撮合,早几年是心愿,两年前检查出肺癌后成了遗愿。离婚时我儿子贾先凯六岁,在人民路小学上一年级,学得一塌糊涂,背写汉字写一本子字母,五减二都要用手算,上了半年学,开家长会问他在哪个班都记不清楚,只认得路。孩子打小就皮,疏于管教,我常年开车,宋思清在一家粮食公司干会计,忙时也脚打后脑勺,孩子很多时候都是我妈看。

离婚原因是我酗酒,不停喝,不用下酒菜,半下午都能灌进去两斤白酒。酒品也差,喝多了就发疯,打老婆,打孩子,有几次还奔过东沙河,已经跳下去了,让钓鱼的给我救上来了。贾先凯一年级下学期,差一星期国庆节,我跟宋思清办理了离婚,孩子判给了她,还有限制,两周见一次。见也没啥用,孩子已经长大了,记事儿了,怕了我了。

关于复婚,其实我妈早知道这事儿不可能,也知道宋思清有了新的感情,但我爸死了,生活也正在逐渐与她失去关联,仅有的念想剩下我们两个。“人死之前,先没的是念想”,这是她常说的话。

迁坟日子设在正月十六,前三天就得摆堂祭祀,规格越隆重越好。我妈为这事儿挺下功夫,全部一手操办,买现杀的猪头,找戏班子,又从外地请来俩道士做法,追着新年的最后一股热闹劲儿昼唱夜诵,跟开联欢会似的。

迁坟前一天晚上,张双林到现场来,拿了六百块钱礼金,我妈执意不要,张双林执意给,推推拉拉,整得场面有些尴尬。他是我同期战友,退伍后进了消防,一直有联系,家里有啥事儿都来帮忙。我拉他到屋里吃饭,他还想争取,要把钱给我,我没推,收下放在桌子上。

张双林这才满意,夹了口菜说:“明天迁啊?”

我说:“对。”

“我跟其他人说了,到时过来帮帮忙。”

我点点头,拧开瓶盖,倒了两杯。他说:“你也喝啊?”

我说:“天冷,整点。”

张双林接过一杯,看着我喝了一口,皱眉头说:“小点口,少喝点。”

“你这时候咋过来了呢?”我挥挥手,让他吃菜。

“明天有演习,我不定多喒来。”张双林停了停,从兜里掏出几张打印纸,“你说那车找了,东风,半挂,栏板,车灯一黄一白,符合的就这几辆。”

我接过来迅速看了一遍,没看着有用的,又递回去。

张双林说:“都没有啊?”

“你这都今年审的,有就出奇了。”

“你要找啥时候的?”张双林探了下头,收起来打印纸说,“找这干啥玩意儿啊?”

我正要说话,屋外传来几声脆响,像镲,三顿三促,接着落入平静,数秒过后,能听见道士念咒的动静。张双林瞪眼听了几秒,看着我说:“念叨啥呢这是?”

“谁道了,白天唱戏晚上念咒。”我跟他碰了下杯,喝了一口看着屋外说,“走十几年了,你说人睡得好好的,突然拉起来让他看戏,紧着折腾,谁不生气?”

张双林瞪了我一眼:“别瞎说,这叫念想。”

我嘟囔了一句,张双林没听清,说:“你说啥?”

我说:“前年的,找10年年审的,本地牌,半挂,东风,栏板,一黄一白。”

张双林愣了愣,说:“你到底找这车干啥?”

“念想。”我看着他说,“我也是念想。”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也可能是一宿都没睡着,凌晨四点,穿鞋出门,往我爸的墓地走。这两天气温有提升,但正遇化冻,还是挺冷,晚上出门空气跟冻上似的,喘气儿都困难。路两边已经有铺子开门了,老板借着路灯铲门前的冰溜,几名妇女在屋里包着饺子。

大道一马平川,每根路灯杆上都吊着一个灯笼,多数不亮,还有瘪的。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管理人员每年年前装上去,年后再取下来,以此往复,仅做形式。发现这个秘密的是贾先凯。某年春节,我带贾先凯去看人钓鱼,他拿着一把AK-47仿制塑料枪,用塑料弹在某一个灯笼上留下了三个弹孔。一年后,又是春节,某天晚上,他兴奋地从外面跑进来,带我到更远的一盏灯笼去,看到了他一年前留下的痕迹。但那天晚上他很沮丧,因为他早已丢掉了那把枪。

墓地早有人来过,积雪上头有烧完的香灰,碑也干净,被仔细擦抹过。我在坟前站了一会儿,抽了两根烟,看着碑铭,突然不知道来这干什么。我爸死后,我很少来祭奠,没离婚之前每年是一家三口过来,烧香,放炮,像每年挂不亮的灯笼一样走个形式。离婚后我只带着贾先凯来过一次,流程一样,烧香放炮,听贾先凯说他拿了一张进步奖,此后就再没来过。

我爸生前有三四种病,肝硬化、肺栓塞、高血压,每种都能致死,但却是冻死的。那年我还跟宋思清处着对象,深冬,上大夜班,下班路上传讯室喊我名,我妈打来电话,说我爸死了。我还记得刚听见这事儿时的状态,迷糊,懵,然后松了口气,只想回去睡觉。

人死在二道街的一条巷子里,发现时头发都冻硬了,酒气倒久不消散。有人喊来联防队,分析是前一晚喝酒,喝晕了,躺地上睡,给冻死了。

当时不止我松口气,住附近的也松口气,累赘死了,死得造福百姓。我爸是酒蒙子,一喝准喝大,喝大就没人样,呜呜渣渣,老想跟人切磋,街坊四邻怕他,全躲着走。我爸对外空有力而无处使,便对内施展拳脚,不过他倒很少揍我,就喜欢半夜拉我起来唱歌,唱《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和《潇洒走一回》,我便唱,哭着唱,唱一夜。我后来发现,我唯一继承我爸的,就是一喝酒就闹事儿。

我妈打电话问我在哪儿,我往回走,走到十字路口看见我妈从远处走来,提着一个篮子,里面装着元宝和纸钱。我往前走了两步,接过篮子,还挺沉,有两瓶酒。我说:“拿这么多东西干嘛?”

我妈说:“要迁坟,底下也得打点,给你爸当过路费。”

我说:“其实用不着搬,白花钱。”

说完我才发现说了句废话,我看向我妈,她好像没有听见,一步一步,走得沉稳。

我们往上爬坡,穿过一大片田地,月亮还在高处,皎洁透净,往西而去。远处的山脊黑黝黝的,但有几闪亮光,仿佛巨人眨眼,沉默又悍然。到达坟墓后,我妈从篮子里掏出酒,跪在地上,往碑上泼洒,说:“要走了,喝口酒,醒过来吧。”

她倒酒的动作匀速柔缓,像帮助孩子喝水,一缕一缕,一口一口,每次泼洒之后都会等待数秒。她说:“你喜欢热闹,我把人都喊来了,亮子的朋友也来了。”

我闻到酒气,鼻腔内的凝滞感顿时散开,风流动起来,冷空气吸入,我打了个寒颤。我妈把酒倒完,仍然跪着,让我烧纸,我听话照做。她继续说:“让你去更好的地方,保佑家里,保佑亮子,不要恨我。”

她用树枝把没有烧着的元宝赶进火焰里,又拢了拢四周的碎屑,像在跟我说:“坟离河五十米,水向坟朝南,底有暗流,水势凶猛,这叫向前水,也叫脚底穿心,是大凶。”

纸钱烧了很久,闻得到酸,火苗熄灭的一刻,我眼前变黑,眨了几下眼也没恢复正常视力,像蒙了一层灰灰的薄纸。我妈站起身,面向碑,嘴中喃喃。我听到几声乐器响,向下望去,在大道一侧,响器班已做好准备,吹唢呐的班头站在前头,身后是笙,其后是锣,最后为镲。亲戚们也聚集完毕,二叔穿了一身暗红色的呢子西装,显得单薄,他看着灵车抽烟,不知喘出的是热气还是烟雾。一辆SUV从十字路口开进来,宋思清从副驾驶绕到主驾驶,递给里面的男人一个儿童书包,然后又绕到后车门,向里面笑着挥手。

我看向面前的坟墓,坐东朝西,面向一轮圆月,坟上有稀疏野草,时见翠绿,远处案山环绕,近有流水,其间地势平坦,绵延不绝。环顾四周,坟墓仿佛一叶轻舟驶在海上。

我看着我妈说:“非得搬吗?”

她说:“得搬。”

我说:“搬了有什么用?”

她转过头,看着我说:“搬了,人就能换个活法。”



重新开班后,厂里的活确实变少了。黑板上的排班表五六天没更新过,出车变成当天指示,白班夜班都有,路线也变得不规律,有时还跑不完全组。
三天后,油漆车间停工,走了一大批工人,负责运输原料的一个组也被撤了下来。刚发生时,所有人的反应都有些迟钝,但并不为此感到惊诧,而是觉得诡异。
就在年前的总结大会上,厂长还宣布效益上升,全厂上下意气风发往新时代迈步,但短短十几天后,厂子就像对联一样失去了时效期,惊艳只有一霎,之后只能等死。
有小道消息传出来,说工业废气这段时间查得凶,连CCTV都报道过,有可能厂子被什么局的查了,要整改监管。有人说是股东闹别扭,要夺权。更多人没那么大的想象力和大局观,他们只会带着焦虑不停地抽烟,不停地说:“我操他妈的。
焦虑持续了大概一周,一周后的某一天,人群突然变得散漫起来,很少人再去谈论“工厂”和“下岗”,一改往常做事,少了严谨,多了应付。散漫便会影响秩序,早上到岗签到,人变得不齐,出车卸货再无往常的标准,不少司机开始拉私活,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正月二十七,早上七点半,我准时到休息室报到。最近人来得越来越少,八个人的车队只到了仨人。队长迟到了十几分钟,到后宣布任务,四趟车,还是没轮上我,三个给了没来的,剩下一个队长开。

队长讲完要走,被一个伙计拦住,说:“我打听打听,这班儿是咋排的?”

队长说:“轮流的啊。”

“轮流你们五天跑四趟,我两天跑一趟啊?”伙计拦住门不让队长走。

另一个伙计说:“就是,欺负人没见这么欺负的。”又给我使眼色,“路平,你说两句。”

队长挨个看了我们仨一眼,眼珠子往下瞟,像看乞丐,说:“那行,今天我不跑了,你仨商量,看谁跑。”

头一个说话的伙计磨蹭半天,问了队长发车时间,不好意思地说:“我车就停外面呢,赶趟,我跑吧,明天你哥俩跑。”

另一个伙计有些急,挥了下手说:“你别扯这一套,你昨天都跑过了。”

队长掰开第一个伙计的手钻出去,说:“我还有事儿,你仨商量吧,商量好了给我打电话。”

我没动声,小步跟在队长身后,退出已经爆发的争吵,往二磅房走。前几天短暂升温,太阳挺大,没用一天雪就化得差不多,但也没暖和多少,绒裤还穿着。今天天有点暗,风刮得勤,昨天看天气预报,说是要下雨,下完明后天又降温。已经立春差不多一个月了,这天气反而像刚进入冬天。

到达二磅房时,贾明亮正给要过磅的车放水,拧开压力盖,观察刻度线,灌一瓢热水,再拧放水螺丝,每次一放水,少说十五分钟,多则半个小时。司机站在磅上,比贾明亮高出一头来,手里拤着一根烟,上下晃荡,不知是要抽还是要让,动作和表情都挺滑稽。

我走到近前,跟贾明亮打声招呼,司机趁空终于把烟递给贾明亮,告饶地说:“大哥,行了,我刚加的防冻液,行行好吧,就这一次。”

贾明亮看司机一眼,转过头说:“那没法,就这规矩。你要在一磅称你就在一磅,你来我这儿肯定得放。”

司机烟还举着,无助地歪着嘴看我,我装没看见。司机叹口气,小声说:“这都啥鸡巴人呢。”

这时又开进来一辆车,贾明亮到前看了一眼,放过水了,车上也没装啥重物,于是让放水的司机挪车。

司机满脸痛苦:“差不多了,我也着急。”

贾明亮寸步不让:“咋差不多了?赶紧挪吧,别耽误人事儿。”说完又转头问我,“吃饭了吗?屋给你留了。”

我点点头:“吃了,食堂吃了。”

我俩说话时,司机叹了口气,默默上车,将车开进沙土场里,然后下车,蹲在地上,点起那根没送出去的烟,看着我们的方向抽。

后车上磅,贾明亮着手忙起来。他最近的工作量变多了,大磅房关停了两个地磅,三个变成一个,独木难支,赶时间的只能从贾明亮这儿过。忙活完已经是中午,贾明亮准备做饭,前几天他回家带来了一罐酸菜,味儿不错,我挺得意这口,跟小时候在馆子里吃到的很像。

贾明亮舀了一壶水烧上,捅了下炉子,坐下说:“今天还没你?”

我说:“没。”

“四天了。”

“得活动,不活动哪有活啊。”我叹口气,想了想说,“那水放差不多就行了呗,整那么严格干啥。”

贾明亮没听明白,“啊”了一声。

我说:“过磅。”

贾明亮笑了一声:“你没瞅见他那水箱啊,能装六七百斤,完了放水管儿还没个鸡肠子粗。”

我也笑了一声,看着他把壶里的水倒进暖瓶里。墙边一溜摆了七八个暖壶,不是喝的,是给司机们预备的,有时水箱上冻,不浇开水放不出来。

我说:“我晚上不在这儿住了,回家一趟。”

贾明亮说:“行,吃完饭走呗?”

我点点头,他指着床底下一箱酒,元旦时厂里发的,说:“那你把那酒拿回去吧,咱俩都不喝,给屋里老头喝。”

我说:“我喝,没豆腐,喝完我得吃口豆腐。”

贾明亮挥了挥手:“行了,你还是拿走吧,上哪给你整豆腐去。”

我笑了一声,又问:“没听你聊过,你家几口人啊?”

贾明亮想了一会儿,眼神挺邪,说:“你想听真的听假的?”

“就解闷儿,甭管真假,我也不能调查,你想说啥说啥。”我说。

贾明亮为难地“咝”了一声:“这咋说呢。” 

“结婚没啊?”

贾明亮静了有五六秒,说:“没结。”

我说:“那就是结了。”

贾明亮摇头笑了一声,但马上他脸上就被一层灰给覆盖,眼神变暗,他又静了几秒,然后站起来,口气挺差:“行了,别唠了。”

下午三点,我从外环开进城区,路上看见加油站搞优惠,柴油降了两毛,一桶能省下三十多块钱来,但排队的车忒多,就没等,打算临走时再来。开到百货商场,坐电梯上一楼,拐进一家咖啡店,刚进门就看到我姐,坐在靠墙的一张椅子上,边打电话边朝我挥手。

我姐过年胖了不少,西服穿身上有些臃肿,衬衫领口撑得很大。她在商场对面的中国人寿上班,销售,一天到晚打电话,睡觉都把手机贴耳朵上,生怕错过意向客户。早几年她还在家里住的时候,年轻,对未来也没啥想法,所以觉深,睡觉都敞着门,以便我们被电话吵醒后能喊醒她。想想,也这就几年,但好像被春夏秋冬拉长了刻度,猛一回忆,居然觉得有些遥远。

我姐仔细看我一眼,说:“你瘦不少。”

我把酒提到桌子上:“厂里过节发的,给我姐夫喝,别送客户哈,牌子假的。”

她把酒提溜起来看一眼,笑着说:“你姐夫也就配喝假酒。”放脚下又说,“晚上到家吃饭。”

我说:“不吃了,我去看看亚雯。”

“你姐夫晚上加班,我一会得去看客户……”我姐勾上高跟鞋,把没喝完的饮料推给我,“你接小桑,领她去,晚上咱吃鱼。”

我没说话。她拎起包和酒,走两步又想起什么,转头问:“咱妈给你打电话没?”

我说:“打了。”

她站了几秒,像是在琢磨该怎么说话,最终只点了点头,奔着前门出去了。

到学校是下午四点,离放学还有半个点,学校门口就围满了人,家长和小贩各占一半。天气不好,刮风,头顶都是乌云,小摊上的白雾吹来荡去,罩住整条街,凶气腾腾,像96年《大闹天宫》里的蟠桃园。

街尾是家卖烤鸡架的,五块钱一个,三种口味,我各买了一个,紧着跑回车里还是被风吹凉了。味儿还行,但老板偷工减料,把蜂蜜换成了糖浆,吃多了就有些腻歪。还是第一次跟刘亚雯约会时吃的那家好吃,老板手艺好,用料不吝啬,烤出来嫩乎乎的,咬上一口,像吃炖熟的干豆腐。

三年前,也是初春,一个星期三,我从钢厂下班后到纺织厂接刘亚雯。她站在公交站牌一侧,白棉服上戴着一对粉色套袖,用嘴呼气,白气往天上飘,脸蛋红红的,皱着眉头笑。我们上三路,转六路,到湿地公园,跟着一群活泼的孩子往前行走。

那天也很冷,风吹得鼻子刺痛,说话必要简短,说长了会大喘气,那种声音很降好感。我们走到公园中央,到一处避风位置停下,她从包里拿出润手霜涂抹。

我说,你喜欢看电影吗?

她说,还行,我看得少。

我说,最喜欢哪一部?

她想了一阵,说,你呢?

我说,电影我看得杂,没特别喜欢的,诗人有,我最喜欢芒克。

她点点头,正想说话,但被一声“烤鸡架”的吆喝打断。

整钱老板找不开,是她付的钱。买完我们走到江边,在台阶上坐下,水尚未化冻,寒风裹挟着一股冷腥味儿,远处听得到鸟叫,声音悲惨,但生机勃勃,像是乌鸦。

我红着脸说,这事儿弄的,不好意思,下次我请。

她对我笑了笑,但没皱眉头,说,其实我也不喜欢诗,进团是为了偷懒,每周一下午可以少上两个小时班。

我点点头,不知道说啥。

她说,但有一句我挺喜欢。

我看着她,她转头看向远处,像在寻找声音。

她说,月亮陪着我走回家。我想把她带到将来的日子里去。

小桑拿着一朵纸花从门口出来,看见我很惊讶,一路小跑,不停地喊舅舅,我把她抱进副驾驶,她激动地手舞足蹈,刘海跟随身体一上一下,眼睛瞪得很大,声音悦耳又吵闹。我指着花说:“你做的?”

小桑立马举起来,手腕转了一圈,得意地说:“我做的!给我妈的!”

我笑着逗她:“你爸连假酒都喝不上,你还对你妈这么好,不给你爸做一个啊?”

小桑撅起嘴说:“老师说今天是妇女节,就得给我妈。”

我僵了一下,咳了一声说:“咱先不回家,看你舅妈去。”

小桑点点头,声音降了下去,小声地说:“行。”

到达墓园时天已经黑了,来探望的人走得差不多,但货车还是不让进,我们只能步行。走到目的地要经过一段上坡路,小桑每次都走在前面,踩着路边的石沿,前脚跟着后脚走,两只手跟着离心力上下摇动,歪歪斜斜像跳舞一样。我走在后面,借着路灯踩着她的影子,越往上走,身体就感觉越来越重。 

刘亚雯睡在墓群的最东边,后靠一座小型祠堂,面向一丛绿化,在每天早上,她会看到太阳从一片隐秘中升起。我站了几分钟,看着碑头,说不出一句话。小桑安静地站在远处,身影有些模糊,我喊她过来,摸着她的头发说:“跟你舅妈说两句话吧。”

小桑看我一眼,动作很轻,小心地擦了擦她的碑,然后将那朵纸花放在上面。

我说:“小桑来看你了。”

小桑说:“舅妈,我想你了。”


刚过正月,我妈从家搬出来,在东沙公墓附近租了间屋,每天都提着一个篮子去给我爸上坟,一瓶酒,三沓纸钱,一挂元宝,每早七点,天天如此,像给活人送饭。家里的事儿她不再关心,两间门面房借给我堂弟开店做生意,菜市场经营一辈子的摊子也被其他商贩占用。

我有时候想,她对死亡应该是有预感的,这种预感可能从她决定放弃治疗那天就开始了,并在日复一日的接近中,变得更加强烈。她或许正面回应它,带着坦然与顾虑,以及老一辈对待宿命的尊敬,然后她放下一切事情,默默活着,等待着那一天。

我爸死后,我妈过得很不容易。当时我跟宋思清处了有两年,赶上谈婚论嫁,我爸反对,有两点,一是我和宋思清都在城里工作,若要组建家庭,就得留在城里;二是我结婚后,生活重心就会转移,包括经济,不能再把工资如数上缴。总归一点,都是为钱。

我爸生前工作是泥瓦匠,跟着队伍全国跑,但他爱喝,爱赌,压根留不住钱,出去一年回来,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当天发钱当天造光,这是常态。我妈在城郊的菜市场干蔬菜批发,杯水车薪,赚的钱都给我爸填了窟窿,从小到大,家里就没富裕过。

我爸死后,我妈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让我跟宋思清结婚,家里没钱,她便四处借,将房子和地抵押给亲戚,凑了一笔钱让我俩建设新生活。那段时间她做什么事儿都很快,抵押家产、置办婚礼、托关系向厂子要房,一切行动都很快,就像在脑海里演练已久的下意识。

我结婚后,她在菜市场打了三年地铺,夜以继日,一边卖菜一边送菜,也过了一段我爸刚拿到钱就转手的日子。我和宋思清让她到我们家住,甚至威胁,不止一次,但她只有在贾先凯刚出生时短暂住了半个月,还是为了照顾宋思清。

她是个合格的婆婆,这是宋思清说的话,我听到不高兴,她又改成了“优秀”。当时我没有说话,但有些难过,为我妈,也为我,我说不出来为什么,只是觉得人不该被这样定义。

几年后,日子慢慢好起来,我家的老宅划在拆迁范围里,分的房子在开发区,我妈意料到未来市场,要了两间门面房,打算以后留给我做生意。我用下岗买断金和积蓄买了一辆车,给加工厂拉活禽,活不累,只管开车,收入比在工厂时还要多。有时我会想,我爸死了,我有了新家庭,我妈变得自由,家里日子也轻巧起来,所以他的死我一点都不惋惜,还觉得痛快,苦尽甘来最痛快。

前十一年来,我妈都很麻利,麻利到焦急,好像生怕时间不够用。而且她很准确,很少出现失误,就像一名一流的羽毛球手,疾速,利落,永远也不会把球打到界外。两年前她检查出癌症后,放弃治疗的决定依然果决,很迅速地便将球打到了对面,但她在生活中突然变得有些踌躇,我想那是害怕,不过她不是害怕死,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我妈搬出去后,我去看过她两次,第一次人没在,公墓里也没有,我爸的碑上被浇了白酒,浸进土里,草腥味与酒气结合,像小时候我闻过的我爸嘴里的气味儿。第二次她在屋里,正给观音菩萨烧香,对我的态度很冷漠,甚至没有让我进屋。

她说:“你咋来了?”

我说:“来看看你,买点东西。”

她举起香拜了三拜,插在香灰里,两手捧着祈祷。

我说:“妈,先让我进去。”

她站了有两三分钟,一直念念有词,没有声调起伏,没有感情,像贾先凯默背课文。我又敲了敲玻璃,我妈抽出空来,说:“你走吧。”

我说:“我走啥啊,我来看看你。”

“走吧,以后别来了,再来我就搬家,让你找不着我。”我妈两手依旧捧着,双眼紧闭。

我“啧”了一声:“你这弄啥玩意儿呢?”

我妈说:“走吧,别再来了,我快不行了的时候给你打电话。”

那次被我妈撵走后,我就没再去过,我妈也没消息,给她打电话,早上能打通,但不接,晚上打就直接关机,虽然折磨人,但每天也算个汇报,证明我妈还活着。家里亲戚知道了没说啥话,只是叹息,能说啥呢?再多话也没用,人都要死了,愿意干点啥干点啥吧。这时才发现原来这话不是说给病人听的,是说给家属听的。

进了三月,天变长了,汽车站旁边的夜市明显多了不少摊贩,塑料棚子里摆桌,十一二点还有啤酒瓶的动静。我租的房子在汽车站北一百米的家属院里,三楼,临街,二室一厅,一个月六百块钱。租这儿出行方便,2路、6路和13路起始站都在这,一条曲线,两条折线,贯穿整个城市,往哪走都有车。

屋里两室,我住一间,另一间放了俩冰柜,最大容量的,搬上来费了老鼻子劲儿。一台是从雪糕店收的,冻了七八扇猪脊骨,都被我用刀砍过,或者刺,或者捅,整得血肉模糊,没舍得扔,留着自己慢慢吃。另一台是新的,空间不仅大,还深,叠着躺下两个人不是问题,里面没放东西,但也开着,怕长时间不用放坏了,导致要用的时候耽误事儿。

冰箱对面的架子上有一排刀,长的、短的、开山刀、特种刀、匕首、水果刀……各式各样的刀都有。整这么一堆用了两年时间,吃过亏,比如最大的开山刀,刀身亮得晃眼睛,却没开刃;最贵的日本倭刀,花了两千,宣传说是削铁无声,吹毛利刃,结果砍了两下猪肉就卷成麻花了,薄得跟铁片子似的。

架子最上头放着几把电棒,是我打电线杆子上的小广告电话买的,摁开确实是银光闪闪,劈哩叭啦,但就是没有电流,往身上电,强度还不如打火机的压电点火器。后来拆开才发现,闪光的是灯泡,响声是里面的喇叭。

租在这还有一个目的,窗户正对面是车管所,能看得见院里的检车站,有很多时候,我就站在窗前,什么都不做,一动不动地看着检车站。

东风,半挂,栏板,车灯一黄一白,两年,我记下了两百六十四串符合条件的车牌号。

这两年,我每一天都在想着同一个情景。我找到了那辆车的司机,并将他带到这里。我有五十二把刀,我会尽量在他断气之前让每一把刀都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他会死去,但不会腐烂,我会留着他的眼睛,让他亲眼看着,我如何一刀刀把他身上所有的肉全部剐干。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宋思清打电话给我,说在我家楼下,问我要过去结婚时的档案。我没多想,答应一声开门下楼,走到一半才发现,我已经从那个家搬出去两年了。给宋思清打回去,解释一遍,约定明天再见,结果刚撂电话宋思清又重播过来,说不要档案,就想见我一面,有话要说,让我赶紧来。

我刚一进小区,右胸下肋骨就劲儿劲儿地疼,钝疼,中心一点,朝四周发散。小区中央是个小花园,有滑滑梯、跷跷板等儿童设施,以前贾先凯最喜欢那个黄白色的漫步机,有次荡太急还摔了下来,磕掉了左门牙,到底也没长出来。

宋思清在一张椅子上坐着抽烟,见我来想起身,我挥手止住,皱着眉头看着她。

宋思清问:“瞅啥呢?”

我说:“找我啥事儿啊?”

宋思清扔掉烟,用脚碾灭,说:“你妈搬去哪儿了?”

我有些烦,叹口气说:“就这事儿啊?”

宋思清又掏出一根烟,点头说:“昨天我回去,发现搬了。”

我说:“咱俩离婚了,有事儿你跟我说,你老往我妈身上扑干什么。”

宋思清笑着看我:“为钱呗。”然后眼睛瞬间闪起来,往下掉泪,“你妈说了,等她死了,她把那两套房子都给我。”

我低下头,鸟悄儿看她一眼,没敢说话。

宋思清擦了擦泪,往上看了一眼:“咋不在这住了?”

我说:“睡不着。”

她往边上挪了挪,腾出半拉位置,眼神示意我坐下,我挺不乐意,走过去斜着坐,后背冲着她,屁股只坐到一点边。

她说:“你现在还喝酒啊?”

我说:“喝,偶尔喝点,喝不多。”

“车呢?现在敢开了吗?”

我扭过头跟她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还是紧张?哆嗦?”

我站起来,往外撤了两步,大声说:“你想说啥呀?”

宋思清看着我叹了口气,掸了掸腿上的烟灰,说:“今天我接他儿子放学,让老师留下了,说孩子打人。咋回事呢,在家里他爸不让他说脏话,一说就打嘴,今天他班里的同学说了句‘我操’,他就直接伸手打人家嘴。”她停了停,若有所思地笑了一声,接着说,“我突然就想起来以前先凯故意吧唧嘴,一吧唧我就打,打了一个多月才给他治好。然后有次跟你妈一起吃饭,你妈牙不行,就吧唧,结果这孩子骂你妈,说快恶心死他了。那天我打了起码得俩小时,打到最后他连哭都哭不出声了。”

我没接话,胸口闷着疼,手心里全是汗。

宋思清说:“我想着这事儿,回去路上问他儿子,还记不记得先凯哥哥,结果他说忘了,也才两年吧,这就忘了。”

我说:“行了,别说了。”

她说:“一开始把我气不行,这小逼崽子……但反应过来,我又有点害怕,我发现我也想忘了他。这两年,我逼着自己不想他,在你跟前也从没说过,我以为我能忘了,还希望我忘了,但我忘不了。我每次接他儿子,看见学校里那些小孩,我都觉得是我儿子。我给他儿子买衣服,总想买两件,好看的给我儿子留着。”

她捋了捋头发,缓了几秒,继续说:“我就想,你可能跟我也一样,你不想,不说,一天见不着人影,酒还不停,你也是想把他给忘了……”

我说:“我没忘。”

她说:“你说过,你做不好一个爸爸。”

我再次重复:“我没忘。”

她顿了顿,说:“你得记着。”

我说:“我记着。”

她说:“你得记一辈子,是你害死了我儿子。”

您已阅读完《减重》的上半部分。

谜题解开了一部分,可似乎又有了更多的疑问。

贾明亮为何如此铁面无私?

宋思清的孩子是怎么被贾明亮害死的?

贾明亮的妈妈为什么非要迁坟?

贾明亮的仇人是谁?

或许你猜到了一部分,但我敢确信,那不是全部。

不信的话,我先剧透一点吧,贾明亮的妈妈非要迁坟,是为了镇住他的父亲。

她说:

“我选的那地方,左边的人是当兵的,右边的是见义勇为死的,上下也都是正直的人,能镇住他。”

“棺材上的符不是镇我,是镇你爸,是我杀了他,我也会一直镇着他,让他以后再也不能害你。”

“你放心,妈会一直守着你,别害怕。”

至于其他的部分,还是请您自己来看吧。

后半部分有点长,大约20000字。

也许读完之后,您会愿意,再读一遍这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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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锁《减重》结局

妈妈会一直镇住你爸,让他不能害你 | 减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