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我就遇到过一些奇怪的人。高薪的投行白领辞职去旅行了、写代码的程序员决定回家做农业了、县城的老师决定辞职去当北漂了。有时候我们会奇怪这些巨大的转变是怎么发生的?是他们天赋异禀?勇气过人?还是被一道天启的闪电击中,发现了「真实的自己」? 如果是发现了「真实的自己」,这个发现的过程又是怎么样的呢?
我想说的第一点是,自我的发展,总是从选择开始的。
这当然是一句废话,但很少有人想过,他们选择的是什么。
设想一下,假如你大学毕业两年了,在一个小县城的事业单位谋个小差事。工作稳定、生活平淡而无聊。这时候有同学跟你说,在上海的公司有个职位,工作压力大,竞争激烈,但待遇还不错,你可以来试试。你有心想去,但是你知道,你父母会坚决不同意,你会怎么选择呢?
这样的选择很艰难。因为它是从放弃开始的。你需要先放弃一个确定的东西,去换取未来的某种不确定的东西。为了减轻不确定性的焦虑,我们会有两种做法:第一种做法,寻找一个能够预测未来的可靠指标。我们会遵循经济逻辑,想方设法量化损失、收益、风险、成本,通过计算收益得失做出决策。可是,就算你把自己变成一架能预测未来的巨大机器,你仍然很难做出选择。因为大部分选择遵循的不是经济逻辑,而是价值观逻辑,价值观逻辑无法从外界预测,没道理可讲,他只关乎我们的内心,关乎我们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于是很快有人从第二种做法中寻找答案:想方设法去发现「真实的自我」是怎么样的。也许你会用某个心理量表,咨询某个权威的心理专家,会告诉我们答案。如果专家告诉我,我是外向型人格,天生就有冒险精神,那我就去上海,如果专家告诉我,我的服从性很好,那我就听爸妈的话,留在小县城。
这两种做法,前者的重点在「计算」,后者的重点在「发现」。但它们的重点都不在选择。真正的选择,是知道自己面对这种不确定性,仍然有勇气去承担这种选择的责任,有勇气去回答一个基本的问题:「我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想成为怎么样的人」,跟发现「真实的自我」有些不同。当我们说发现「真实的自我」时,我们在想象一个外在于我们的,已经存在的东西,它是由我们的过去经历塑造的。不知被藏在了什么地方,只要我们能够找到它,就能根据这个「真实的自我」做出选择。而当被问到「我想成为怎么样的人」时,责任就在我们手里了。不是你根据「真实的自我」做出选择,而是你的选择塑造和成就了「真实的自我」。你的选择,就是这个问题的依据和答案。
该继续学业还是该放弃学业?该在本行业深耕还是该转行?该继续这份工作还是该辞职?该继续这段关系还是该分手?每一个选项背后,都是一个可能的自我,他们对着你喊「选我选我」,那个被选上的自我,会有机会茁壮成长,而那个没被选上的自我,会逐渐枯萎凋零。是你的选择,让可能的自我变成了唯一现实的自我。自我的形成,是从选择,逐渐开始的。
然而,这些选择又是如何产生的呢?为什么我们要选这个自我,而不选那个自我呢?为了完成这个选择,我们需要很多线索。这些线索不在你心里,不在你的成长历程中。如果自我是一个完整的故事,这个故事的诸多线索,需要你开放心灵,去实践中尝试和寻找。
这是我想说的第二点是:真实的自我,是在尝试中生成的。
关于自我形成,传统的思维方式,总是鼓励我们先把事情想清楚,再做选择,再去行动。想不清楚的时候,你还以为自己脑子不好用。其实真实的自我,是在尝试中逐渐形成的。如果你犹豫,不是你不聪明,那常常是因为线索不够。有时候,「做」是在「想」之前的。
我原来在浙大心理中心工作,现在是个自由执业的心理咨询师。很多人会奇怪,我为什么会从名校老师,变成了一个野生的咨询师呢?博士毕业那年,我其实也有一些选择。但选择无非也就是到一个普通的大学当专业教师,还是到浙大心理中心做一个心理咨询师。偶然也会有念头冒出来:我要不要将来有一天做一个自由执业的咨询师?但这个念头只是一个小小的种子。放着好好的大学老师不当,脱离体制和组织做一个野生的咨询师?我觉得这太过疯狂,如果不是现在我就成了这样的人,我一定早已把这个念头,与「我要不要出家」、或者「我要不要去流浪」之类的念头一起忘掉了。
我在学校工作得不错。逐渐忘了这个念头了。但学校的咨询面向学生,它的问题有局限,而且免费,终究是受限的。于是又一天我想,我要不要去学校外的地方看看,有没有人愿意找我咨询。于是我在我的公众号「幸福课」上留了一个预约电话,并开始张罗场地。最开始的收费,我甚至有些不好意思。慢慢地,我开始有了稳定的咨询来访者,慢慢地,来访者越来越多,等待咨询的来访者需要等候一段时间了。
回过头来,我看到了我在做什么。我在通过尝试,培养那个可能的自我,让他逐渐成长起来。这个自由职业的咨询师角色,从模糊的念头,开始变得清晰起来。所以有一天,当我想换一种生活方式的时候,它忽然就变成了一种越来越清晰的可能。
选择并不是空穴来风,但选择也绝非规划出来的。它是在尝试中逐渐形成的。
霍尼说过一句话,大意是说,有时候我们会用内心的冲突来代替现实的冲突,有时候内心的冲突越剧烈,表明我们不想行动的意愿越强烈。
但是你必须要走出这一步。当你为两个选择犹豫的时候,你可以问自己,为了成为那个可能的自我,我能做的最小一步是什么?
真实的自我是在尝试中逐渐浮出水面的。所有的选择都经历了从渐进式的累积到突变的过程。
我有了一些准备。我觉得我已经证明了自己可以通过做心理咨询来谋生。
但当真面临这样的选择时,我却害怕了。最让人担心的,不是经济,而是身份的转变。如果我不再是一个大学教师了,那我又是什么呢?人们会怎么看我呢?如果我不当大学老师了,我读博士的意义又在哪里呢?最关键的是,而我的亲戚朋友都劝我,你现在所做的事情,你当大学老师仍然能做啊。
《转行》的作者埃米尼亚.伊瓦拉描述人们转行的心态时说:
「在转变的某一段时间。人们会在维持现状和拥抱未来之间摇摆不定,人们想要拥抱未来,但又本能地抓住过去。」
为了避免这种痛苦,我们总会幻想,旧的自我和新的自我能够共存。从长远来看,这是不可能的,但从短期来看,我们需要有一个过渡的时间和空间,来允许自己做自由探索。在这个空间里,我们跟旧的自我保持联系,但又有孕育新自我的可能性。这时候,你会经历很多的焦灼、迷茫、痛苦。他们不是问题,恰恰是自我发展的标志。
从浙大心理中心辞职后,几乎是出于本能,我还是去大学找了一个专业教师。但稍有不同的是,关于未来,我自己内心里已经有了一些想法,而这份自由的工作,能够让我去探索这个想法真正的可能性。如果说当初在外面在咨询还是无心的探索,那它现在就变成了有意的、有计划的探索。
这一年多的时间,我继续做心理咨询,写公号,还写了一本叫《幸福课》的书,本来书应该已经出来了,结果我的编辑拖延症犯了。所以我只好继续等待。
在这个过渡期,在有计划的探索下,我更加明白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我当初执着的并不仅仅是教师身份。我喜欢教学,但并不喜欢学校里照着教科书的那种教条式的教学。我喜欢做咨询。但我并不喜欢行政,不喜欢去开会,不喜欢评职称,写毫无营养,我自己也不认同的学术文章。现在,我仍然可以开发自己喜欢的、更有用的课程、仍然可以做喜欢的咨询,还可以写作。
那个新的自我——作为一个自由职业的心理咨询师,仍然在不停成长,而放下那个旧自我——大学老师,我已经能够从心里慢慢放下了。
自由职业的生活并非全无挑战。也经常有让人焦虑或烦心的事情。但基本上,过得非常奢侈。这种奢侈当然不是因为金钱,而是因为时间。我每星期做两天心理咨询(一天接7个个案),其余时间完全由我自己支配。我会读心理学的书,写文章,做网络课程。当然还有,花更多的时间陪伴家人。现在不是有很多人向往财务自由嘛,我认真想过,如果有一天我财务自由了会做什么,想来想去,觉得自己还是会做现在做的这些事,我享受它们。
做心理咨询久了,见过各种各样的人生,对茨威格所说的「上帝给你的每一份礼物,都暗中标了价格」这句话有了更深的理解。某种意义上,我们从社会上获得的财富名利地位,都是有价格的,这价格说到底,就是我们的时间。我也想赚更多的钱,但太贵的东西,我不会再用我的时间去买了,因为不值得。
自由职业者当然也会有一些好处。本周五,我带女儿和一个朋友一起去参加了西湖边的野餐。那个朋友原来在杭州一个很大的互联网公司,现在也辞了职,准备开始人生新的旅程。我们相互调侃说:「好羡慕你们这些上班的人,人生充满了节奏感,不像我们这些下岗群众,无所事事……」
因为上班时间,西湖边游人稀少。我跟女儿在旁边玩。我看着她的眼睛,忽然有些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