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立之初，这家网站定位为生活类短视频分享，但两年后，发展成了中国广场舞视频的集聚地，内容涵盖广场舞编舞、教学及展示。2016年9月，他们完成1500万美元B轮融资，11月完成500万美元B轮追加投资。
文 / 张文政 编辑 / 刘洋 图 / 尹夕远
北京的气温骤降，41岁的陈华不得不在单薄的连衣舞裙外多加一件厚实的外套。11月2日傍晚6点半，她和姐妹们照例出现在顺义区董各庄村“党群活动中心”的空地，一台灰色多功能音箱是她们最重要的装备。为了买这个有蓝牙和视频播放功能的音箱，她的爱人用掉了月薪的三分之一。
只要这个音箱开始工作，周围人就都要调整生活，快递员会关上三轮车顶的小喇叭，《唱歌的人不许掉眼泪》的歌声随之消失。对面的大叔会停下“切糕！豆沙切糕！”的简易语音广告，结束一天的轰炸。他们知道，接下来几个小时，这个空间只属于广场舞。
跳舞的都是各地农村迁来的务工者，她们的文化生活乏善可陈，是广场舞把这种单调撕开了口子。不过寥寥数年，以覆盖面广、形式多、不受严格人数地域限制的魔力，广场舞迅速在全国范围蔓延裂变，在相继“占领”莫斯科红场、纽约时代广场和巴黎卢浮宫后，终于在全球声名鹊起。
这种天然具有社交属性、黏性又强的活动不可能被人忽略，诸多围绕广场舞的创意相继问世。几番淘汰之后，一个新的市场也浮现出来。
从北上广深到广袤农村，广场舞都焕发着强大生命力。最早以“萱萱”的名字深入广场舞教学和推广的高菁萱，无疑是这个圈子里的腕儿。她年轻俊俏，活泼好动的性格也讨人喜欢，很快就成了“萱粉儿”口中“会被大妈拽着合影几乎被拽倒”的广场舞达人。
▵ 图中右一是高菁萱
2005年，高菁萱从河北师范大学舞蹈系毕业，多年的训练使她对舞蹈教学领悟很深。2011年，高菁萱被糖豆广场舞App看上，成了签约编舞老师。
在当时，无论是围绕公共治理、权利义务统一的讨论，抑或是关于高雅还是低俗的论战，广场舞无疑都处于舆论场下风。
甚至在2015年的大学同学聚会上，“高菁萱跨界”还是焦点，“呀，听说你向广场舞进军了，你现在是最火的。”但真实情况是：“他们觉得进军广场舞没意思，或者你怎么就进‘广场舞’了呢？”
比起留在教育行业或到地方文体部门任职的同学，高菁萱的决定确实让行里人觉得有点“跌份儿”。这行说出来确实不雅，甚至连个别中老年广场舞爱好者也急于撇清和“广场舞”3个字的关系，景山公园的一位老大爷告诉《博客天下》，“我们这个不属于广场舞，我们这是民族舞。”
“我们把能在广场上跳的舞都叫广场舞。”糖豆广场舞App品牌负责人周冰介绍，糖豆将广场舞细分为40多种，“比如水兵舞、健身操、扇子舞、恰恰、兔子舞以及秧歌，”她特意强调了秧歌的意义，“好多农村用户还是保留着跳秧歌的习俗，所以他们会对秧歌特别感兴趣”。
高菁萱很早就感受到这个群体的兴趣。10年前，她到重庆一家舞蹈培训机构做老师时，当地正流行坝坝舞。一天下午，一位跳坝坝舞的老太太找上门，让她先跳一段，但没多说什么。不到一周，老人召集了十几个人再次上门，恳请高菁萱开设教学班，每周一个半小时教他们舞蹈基本功。
高菁萱之前的学生都是孩子，教这群最大70多岁、最小40多岁的中老年人是头一次。惊讶之余是敬佩，高菁萱发现他们非常痴迷于练舞，课程间歇稍长，他们就不满足，觉得休息太久“赔了”，“高老师，可以了可以了”，“没事没事，这些动作我们下来再解决，高老师接着教”。
与民间广场舞达人相比，高菁萱更懂得如何施教，“教这些阿姨和教小孩子没什么不同”。她能预想到这些阿姨在什么地方容易出现什么问题，“慢速分解，拆成八瓣儿，然后一点点地教。”在糖豆，高菁萱又细致到一支舞分几部分，每个部分再讲几个重难点，这样大家可以学到的东西就更多。
高菁萱发现，一些人眼中空洞单调的广场舞竟然是这些中老年妇女的愉悦来源。这些阿姨甚至奶奶级别的人把几支舞跳上两三年，又看到别人跳得好看，就不愿单单琢磨步子了，上身、腰部、服饰的改进很快都提上日程。现在，437元已经成为一个中老年“舞”林高手的标配——62元的舞鞋、84元的舞蹈上装和下装、90元的舞蹈套装、50元的配饰、151元的演出服。
“人都有这个心理，我要跳得比你好，不光只是随便动弹动弹。”
尽管和大多数粉丝不曾谋面，高菁萱总能收到远方寄来的土特产和短信、微信。走在陌生城市的街上、超市甚至高速服务区，不乏被路人认出的经历，但又并不像明星一样被要求合影或签名，通常对方都是多看几眼或者寒暄几句就走了。高菁萱也曾在糖豆尝试直播，她提前告知关注她的舞友，得到的回复是：“没关系，我们回头看录播。”
高菁萱的主要舞台就是糖豆广场舞App，这是张远创业十年来最重要的成果。2005年，北京大学毕业的张远在北大科技园创立CC视频，这是一家拥有自主知识产权的科技公司。2011年，CC视频完成B轮融资后开始布局2C业务，糖豆广场舞App的前身糖豆网是当时几个孵化项目之一。
设立之初，糖豆网定位为生活类短视频分享网站。但两年后，这个平台却发展成了中国广场舞视频的集聚地，内容涵盖广场舞编舞、教学及展示，张远也说不清楚这件事情究竟怎么发生的。
2016年9月，“糖豆广场舞”完成1500万美元B轮融资，11月完成500万美元B轮追加投资。
事实上，不只这个问题很少有人能回答清楚，大部分人甚至对广场舞的历史都知之甚少，只是知道这种舞几乎在一夜之间就占据了全中国所有城市，成了中老年妇女最主要的文化生活之一。
但湖北师范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副教授黄勇军琢磨过这个问题。在他看来，在广场上跳舞的灵感或许能追溯到新中国成立前后，“以集体主义为标杆的人们经常在广场上载歌载舞，我们从那个时代的图片和音像中常常能够看到热血沸腾的人们”。尽管国家体育总局将“广场舞”称作“广场健身操舞”，但还是保留了“广场”这一核心特征。
最近几年，随着人口的迁徙，城乡的巨变，社会的融合，广场舞承担了更多的职能。黄勇军向《博客天下》解释，“跳广场舞对于她们而言，其实是面对这个社会的一种自发的消解与弥合。这让她们感受到稳定、安全和受关注，并进而意识到其实已然迟暮的自己所能感受到的激情、梦想和追求。”
张远认同这一点。早在广场舞视频刚刚开始聚集在糖豆上时，他就意识到这个现象值得研究，他很快领着人对中国一、二、三、四线城市及农村的舞队进行调研，又对标美国的情况形成了宏观判断——未来两三年，中国互联网也将像曾经的美国的互联网一样经历一个成年化过程。
张远随即砍掉了时尚、影讯、美食等频道，网站名字也变成了“糖豆广场舞”。2015年，张远发现“在百度搜索指数上，广场舞移动端的指数哗哗哗地上来了”，但那时糖豆连H5页面还没有，张远开始启动移动端的开发，超大字体、年轻人看来“落伍”的视频包装、显眼位置的养生和电商频道很快建立起来。只要看一眼，你就知道这个产品的服务对象是哪一类人群。
2012年，糖豆推出了教学栏目“糖豆广场舞课堂”。2015年完成500万美元A轮融资后，糖豆开始签约编舞老师，推动内容版权化，“当时的想法是通过付费加强内容优势。有收益，就会有更多老师参与，现在排名前100的广场舞老师基本都在糖豆。”
张琦就是半年前来到糖豆的。那之前，她曾是全国竞技健美操冠军，入选了竞技健美操国家队，还在中国科学院找到了一份稳定的工作——通过研究运动影像，为顶尖运动员提供动作改进建议。
但她还是“坐不住”。北京奥运会后，她看到了新的变化，于是决定走出来。“北京奥运会之后，国家体育总局开始主推全民健身，竞技体育比重变得很小。”张琦判断“广场舞会越来越好”，在地方体育局工作的父亲也觉得，广场舞的生命力正在于其无法被摧毁的兼容并包能力，什么人都能参与，什么舞都能跳，他支持女儿把广场舞作为事业。
▵ 糖豆签约老师、全国竞技健美操冠军张琦在录制《5分钟瘦身操》节目
在糖豆，张琦主要负责健身操节目《5分钟瘦身操》的策划。张琦希望，当用户群因为下雨、雾霾等因素没法外出时，可以在家里做运动。
这个灵感来自她在中科院的工作。根据视频捕捉技术，她发现“跳健美操的会占一半，尽管她们意识不到。”张琦觉得“这没什么”，她想告诉大家：“我不需要你做的标准，因为只要你动起来就有收获，你只要每天跟着视频就OK了。”
然而这群上了年纪的爱好者野心很大。她们中的一部分乐于报名各种比赛，买专业舞鞋、舞蹈服，在练功房里压腿、拉伸，在广场上练习队列变换。看到她们“在地上跪着”、“大跳”、“托举”、“滚来滚去”时，高菁萱很替她们担心，“看得出来她们是从专业舞蹈视频里扒下来的动作，但我不建议她们这样跳，一方面完成很难，另一方面好伤身体啊。”
高菁萱自己也在改变。有段时间，她不断尝试教学改革，“正面一次，背面一次，然后再演示一次；先教一遍手怎么做，再教一遍腿怎么做。我们想，抠得很细会不会让大家对课堂更加依恋呢？”
但这些都被现实否决。高菁萱最初几个视频的播放数据很不好。后来，她发现问题出在歌上。高菁萱喜欢“柔美的”曲子，但网友不是。“萱萱老师，这个怎么没有‘动次打次’呢？”网友的留言很残酷：“如果歌不好，你就是一直抠动作，也没人喜欢。如果这首歌我喜欢，我就会多跳几遍。”高菁萱这才明白，现阶段“歌比舞重要”，“选曲就一定要选最通俗的。”
例如，很多人喜欢王蓉的《鲨鱼鲨鱼》，里面有段歌词特别火：你这条鲨鱼很忒鼻／有点帅有点呆萌feel／我要做你的小公举／天天为你做马撒鸡／你辣么口耐辣么美腻／你带着money我带着你／我们一起海底两万里／你是我的鲨鱼。
有人评鉴：加入RAP元素，以一连串押韵词句，在机械的节奏声中，让词曲在摩擦间呈现出完美的旋律。
为找到这些神曲，高菁萱每天都关注着各个小众音乐论坛，“这种一听就会火的歌曲是要抢的”。广场舞借网络歌曲吸引网友跟跳，网络歌曲也因被编进广场舞而被广泛传播，作为台前幕后最关键的一环，高菁萱的知名度也就慢慢打开了。
现在，高菁萱每周要出品三到四个新作品。通常，每个作品的产生流程是：先从上世纪的流行歌曲或者最近的网络歌曲中找到一首“足够通俗”的歌曲，她尤其喜欢杨钰莹的《一片艳阳天》和毛宁的《蓝蓝的夜蓝蓝的梦》；之后三四天，适合这个曲风的舞蹈动作就在她的脑海里不断重组；最后，她对着镜子，把这支新舞跳出来，并上传到网上，等着反馈。
41岁的陈华是高菁萱的观众——广场舞爱好者。她喜欢高菁萱的教学方式，“一支舞蹈里边能讲两三个重难点，很容易学会。”只要跳起广场舞，陈华就总是穿得像个年轻姑娘：红黑色拼接的连衣舞蹈裙、黑色的运动鞋，一头短发，发端微微向内卷起。站在队伍前排最显眼位置的她是领舞人，带着十几位年龄相仿的中年女子，她们都属于一家小型窗帘加工厂。
在流水线前经历一整天的单调后，她们的热情很快就被节奏感极强的音乐点燃，她们在白色灯光里摆手、扭胯、踏步、旋转、跳跃，间或摘下手套帽子、脱去外衣，有点笨拙但充满活力。
许多双眼睛对着她们，“她们是业余的，那个动作不够柔，我觉得中间那个跳得稍微好一点。”说话的大爷63岁、十几年前从内蒙古搬到这里，他表示自己“太害羞了”，而不是因为老了才不能参与进去。他指了指旁边的篮球，等看完“演出”他还要去投几下球，“我已经打烂两个球了！”
陈华和姐妹们喜欢让外人猜测她们的年龄，希望在确信的生理事实之外听到惊喜。但在主流话语体系，她们被不由分说地贴上“中国大妈”的标识。
“我们不太喜欢这个称呼，好像跳广场舞就年纪很大一样。”陈华噘了噘嘴，“人老是个什么概念，就是我要赶快做我喜欢、我想做的事情。”
陈华很少有这样的机会。17岁从职业高中毕业后，她立即进入一家服装厂，父母和比她小两岁的妹妹都需要照顾，她成了家里的顶梁柱，老家那幢三层楼房就是靠她半辈子辛苦搭起来的，“什么都做过。我们都是农村的，十七八岁了还不上班，家里是没米吃饭的”。
每个星期天，她会和爱人去顺义区的商业中心逛街。一路上她总是极度好奇，一刻不停地向窗外瞅，“金百万，这里一定有好多好吃的呀”。她像一个小孩子，毫不掩饰对自认为美好事物的欲念。餐桌上，从福建走出十几年的她说自己早就爱上辣椒的味道，吃下两口她夸张地张开嘴巴，直呼“好辣呀”，而往往她又是第一个羞怯地提议：“要不，我们喝支啤酒吧？”
陈华最挂念20岁的儿子，他在海淀区做过蛋糕店学徒，几个月前回了老家，因为每月3000元的收入连租房子都不够，而且他找不到朋友。这和陈华十几年前刚到这里时体会到的孤独没什么不同，在随后相当长的岁月里，她的社交圈也都没超过30人。对于如何扩大交际面，她毫无经验。
陈华他们这群人的生活转折出现在2015年。那年年底，在积累了200万的领舞人群后，糖豆广场舞App陆续上线了舞队和社区功能，随后又发布了快速制作广场舞短视频的工具，希望有更多人可以秀出舞姿。
“我每天都在糖豆上看那些达人的视频，她们都是广场舞里很专业的。”陈华告诉《博客天下》，自己不到一年已经买了十几套广场舞服装，平均每一套130元左右，爱人说她“有瘾”，她还在糖豆App上传了四十几个视频作品。“我有时每天搞三四个，有时晚上就用自拍杆在家里拍一个。”
她会给别人看她某个作品下面的评论，一个叫“唯莎”的网络女歌手感谢陈华用她的歌编成舞蹈。这让陈华有了更多信心，她原本是个自卑的人，但广场舞让她变得更自信，她有时会想着成为高菁萱那样的广场舞达人：“天天看，自然会这么想。但起码我的视频要多一些，现在说这个有点早。”
只有当每天的跳舞时间结束，回到公司提供的那个十几平方米的房子后，陈华才会回到现实并谈及未来，“要再挣得多一点，为回到农村的日子能过得好一点。我只希望我不上班有饭吃，就可以了，要求不很高。”她望着爱人，“等我们再老一些，肯定要回去的，总归要回农村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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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首发于《博客天下》第23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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