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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预言家的命运:忽悠马云的“骗子”,风口上的先知

每日人物  · 公众号  · 人物  · 2017-05-18 12:52

正文

“我是一个既得利益者,”这个被称为中国10年来最成功CTO的男人说,“你能写写我的运气吗?”



阿里巴巴集团技术委员会主席王坚


每日人物 / ID:meirirenwu

文 / 张寒  编辑 / 金焰


难以想象他这样一个人会承担如此多的骂名。


他看上去天真无害,是一个最标准的工程师模样。格子衬衫,右手的袖子因为配合挥舞的动作,常常耷拉下来。


一脸羞涩的笑,55岁的年龄,走起来像是记忆里初中那种沉默的男孩。斜着肩膀大跨步,为了减少对视,低着头快走。


在进入阿里之前,他的人生不可谓不顺风顺水。


30岁的心理学教授,31岁的博导,32岁的系主任。1999年他放弃了这一切,在微软亚洲研究院刚刚在中国开疆拓土时,成为其中的一员。


那是一个大牛扎堆的世界,即使如此,“他也可以算其中最特别的一个”。


直到2008年,他进入阿里,成了著名的忽悠了马云的“骗子”。在草莽文化盛行的互联网界,他变得面目可疑。


最终,在需要故事和传奇的现实世界里,围观者收获了一个漂亮的反转。尘埃落定,“骗子”抓住了现在互联网最具想象力的风口——云计算。


整个采访中,我听到了各种各样的对他的评价。智者、先知、堂吉诃德、云计算之父。每个人都觉得欠他的不屈不挠一份承认,希望在语词上给他补偿。


当我希望他定义自己的时候,他拒绝了。他觉得比喻会掩盖最核心的东西。


“我是一个既得利益者,”这个被称为中国10年来最成功CTO的男人说,“你能写写我的运气吗?”

 

相遇:谁忽悠了谁?


阿里巴巴集团首席风险官刘振飞没想到,8年前的一次牵针引线,会改变那么多人的命运。


2008年,刘振飞因为数据上的技术难题,想挖王坚的手下,结果被跳票。他索性直接找到了王坚。


时机如此妥当,“在北京10年,正想回杭州”。那时微软研究院如日中天,而中国互联网正迎来一轮泡沫。对王坚来说,阿里找到他像是命运的眷顾。他希望能做更多的事情,从研究院到一个更真实的商业场景中去。


离开之前,他所做的项目正和数据相关,通过海量数据分析了解用户习惯、优化软件迭代。



在微软亚洲研究院,王坚深受比尔·盖茨信任。他带的组是研究院里当面和比尔·盖茨讨论问题最多的小组。有人写邮件给王坚,描述了他在比尔·盖茨面前提到软件的数据分析,比尔·盖茨说你应该去找王坚。


王坚曾经把微软研究院比作幼儿园。幼儿园充满未来想象,却很难和现实接轨。


他想在真实世界做更大的事情。他遇到了马云。


“他们的思维恰巧在一个频道上。”刘振飞说。第一次和王坚见面的人,会困惑于他语言的天马行空,充满难解的形而上的意味。


马云、曾鸣和王坚这三个都当过老师的人,有一种奇怪的气场契合。一直观察中国云计算发展,原CSDN总编辑刘江说,三个人在云计算上达到了战略上的一致。


也许用战略这个词,是为了避开战术上的尴尬。


毕竟,这三个人一个是企业家,一个是管理学教授,一个是心理学博士。


在技术领域,有自己的政治正确。云计算所做的是互联网通用技术平台,最底层的操作系统,是技术领域最难搭建的核心。


刘江还记得当时业内的技术人员提起王坚的团队,所透露的不屑,“他们甚至不是做操作系统出身”。


在那个时候,王坚身上已经有了两个标签:第一,不会写代码;第二,一个学心理学的。


这是他日后被称为“骗子”的最佳佐证。


实际上,当时更多的担忧并不是来自马云是否被骗。


追随王坚从微软亚洲研究院进入阿里云的第一代工程师林晨曦,依然记得当年自己的疑问。


他说马云和王坚,不知道谁忽悠了谁?


马云真的会坚持做这个东西吗?如果他后悔,那我们不是冲过去做炮灰吗?王坚说了一句话让他印象深刻,“相信是别无选择”。


王坚只能选择相信阿里巴巴。几次交谈让他看到了阿里巴巴对技术的渴望。那个时候的阿里正处于焦虑之中,如何从一个商业公司转向技术公司,这是困扰他们最大的难题。


现在的阿里云总裁孙权看到过马云的坚定。


他带领的阿里小贷,曾经是阿里云唯一的客户。2010年初,他觉得自己快要被当时阿里云无休止的故障拖垮了。一个寒冷的冬日,他和马云在西湖边散步,“马总,能不能放我一马?”


马云很坚定,不可以,云计算是未来。


同样的话,刘振飞也听马云说过。他问了当时很多阿里人想问的问题,外面对王坚争议那么大,你到底怎么想的?


马云说,王坚说他知道大数据的方向,我信任他。如果撞墙了,这钱打水漂了,我花得起,这是战略。


林晨曦进了阿里云,他终于相信阿里巴巴集团是要做这件事情。“甚至马云不同意都不可能,这是一个集体的决策。”他说,阿里云成立的时候,阿里所有高管都陪着阿里云工程师聊了一个下午。


蔡崇信的话让阿里云的工程师们印象深刻,他是阿里巴巴集团董事局执行副主席。他说技术这些我听不懂,我就想告诉你们一件事,只要是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王坚相信马云说的,一年投10亿,坚持投10年。


对于他来说,能在那个时候,大多数人都觉得云计算是忽悠的时候,可以开始做这件事情,“你知道对我来说,这是多大的既得利益?”


梦想有了实现的可能。成功的概率就像翻一百个硬币,翻到的全部是正面。

 

工程师的煎熬


你知道阿里云的工程师换了几代了吗?


问这个问题的时候,阿里云的资深技术总监李津脸上的表情显得难以捉摸。7年的时间,原来的核心团队剩下20%,工程师已经到了第5代,“前仆后继”。


王坚不是一个喜欢夸张的人。但是,他形容阿里云是靠工程师“拿命来填”。他领着一群年轻人,去做一个中国人从来没有做过,只在他们脑子里存在过的东西。


采访的过程中,他们都爱用战争的比喻。四渡赤水、平型关大捷、长征、过草地。


“大部分人是走不出草地的,对不对?”王坚问。


我一直想知道,在阿里云初期,这个自主的底层架构搭起来到底有多难?


王坚说,如果有个东西在那里,再难能怎么难呢?最难的是,无中生有。


林晨曦说,中国谁都没有做过,有可能你的每一个决策都是错的。心里没底,没底也要往下做,往下翻那个硬币,并希望每一次都翻对。


李津说,没有人知道怎么做通用计算平台。就像没见过猪跑,没养过猪,没卖过猪肉,然后上来就做养猪行业的事情。没有做过,就意味着所有技术上的坑都要自己填一遍。


和国外有技术代差,阿里云又要做和国外同一个起跑线上的事情,难免在对标的同时不断地被打脸。


有很多人撑不住走了。程序员一生的黄金时间只有几年,他们不愿意在黑暗里一直摸索。


王坚记得有一个优秀的工程师,走的时候写了封信大骂主管,说他领着大家做一件完全没有希望的事情。


林晨曦就是那个被骂的主管。他记得这个工程师,他当时被称作阿里云最靠谱的工程师,所以最不靠谱的项目都要交给他。有什么办法呢?


林晨曦在阿里云呆了4年,他觉得像过了一辈子。他说那时候自己什么事情都记得住,3个月前谁跟他交代了一句话,他都在脑子里。他必须记,因为忙到连用笔记下来的时间都没有。


王坚对他们的要求是,所有人的反应必须是小脑反应。


王坚的要求太多了。所有人都害怕和他开会,“他会让一个会丧失所有的会的属性”。王坚成了一个巨大的黑洞,他把所有人都吸进去。林晨曦当时绕着他走,因为见了他就会又把更多的事情堆上来。


“他简直贪得无厌。”


现实扭曲力场的人原来真的存在,离职的员工有时候想起来还觉得后怕。


王坚知道自己狠。在战壕里,工程师很多已经被炸得缺胳膊少腿了。这不是人命,但同样残酷,收割掉的是工程师的自尊心。


你知道我为什么能坚持下来吗?王坚说了一句话,因为我忍住闭着眼不看。他在指挥台,他可以移开眼睛。


王坚有他自己天然的钝感之处。他记得他有一次和一个大人物聊天,聊自己在阿里云的前两年没人管,多自由。那个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那表明公司不重视你。


他被噎住了。他想了想,也许真是不重视,但这个重要吗?


阿里云早期的时候,很少有主管离开。因为那时候人少,不需要参加阿里的年度复盘大会,王坚一个人去听,所有的批评和压力自己消化。后来,有人去参加了这个大会。


冲击之巨大,开完会完全不知道干什么好,只好离职了。

 

群嘲


在最初几年里,阿里云在集团内部成了一个笑话,技术上艰难,商业上也看不到可能性。


笑话中的笑话就是王坚博士。


他太超前了,超前到需要周围的人在认知上做一个选择,先知还是骗子?


他的话语方式成了被嘲讽的对象。博士的话难懂,富有哲学意味,追求语词的本义,跳跃性强。很长一段时间,和博士开完会,一个必须的程序是,等博士走后,所有人坐在一起,讨论一下今天博士到底想说什么。


李津一直觉得从王坚这里受益良多。他永远是逼你思考,而不告诉你答案。


在反对者眼里,这代表着,其实他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只好云山雾罩,以及逼着别人给答案。有人嘲笑博士,“博士周边的人一年换一茬”,彼此都受不了。


王坚在争议声中,又用他那永不知疲倦的折腾能力,开始做手机的操作系统,对标谷歌的安卓。


王坚一直有着强烈的技术自主情结。所谓家国情怀,60年代出生的他被打上了那个时代的烙印。他是一个航空航天迷,常常会给手下讲,过去中国没有办法造自己的大飞机,“那么多优秀的工程师一辈子连造飞机的机会都没有”。他给云计算平台起名“飞天”,意味深长。


在他看来,云计算是一个新的行业,阿里云要走在最前面,就不能靠别人提供技术。“那不成了胡扯了吗?”—你又不是想做一个创业公司卖掉。


同样,手机操作系统也是如此,要想做自己的东西,就不能在别人的系统上做。


在刘江看来,王坚当时是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布局太大,难免节外生枝。云计算本来就足够大了,这边还没做成,手机系统又是一个更巨大的坑。就如王坚自己所说,两个正面战场,同时开战。


这也意味着更容易腹背受敌。


2011年,YunOS与宏碁合作,在最后一瞬间,宏碁迫于谷歌的压力取消发布会。此事成了YunOS身上背负的最大质疑。


内部的质疑扩散到了阿里巴巴之外。外部的判断更加直接。YunOS的工程师谷祖林2012年离开阿里巴巴,有记者采访他,核心问题就是,王坚到底如何骗了阿里巴巴。


“离职后我才发现外面的评价是百分之百一边倒的”,知乎上出现了对王坚的各种嘲讽。


王坚进入了他人生中被质疑的最高峰,阿里巴巴历史上最受争议的人。


2012年8月,他被任命为阿里巴巴集团CTO。


这个任命在阿里巴巴内网上引起强烈反弹,有人跟帖,云手机做得一塌糊涂,浪费资源无数,还高升,让人费解。


不搞技术,不擅长管理,你有什么隐藏技能?在帖子里有人这样问。


谁也不知道当时王坚到底承担了多少压力。阿里云几乎隔一段时间就会有被解散的传言。“活在生死未卜里”,现在YunOS事业部总经理张春晖说。


那时候阿里云的工程师会不断地接到猎头电话,苦口婆心,现在不走,等到跌停板的时候,想走也走不了。


集团内部的人也虎视眈眈地想要来分一杯羹,“抢人”。


现在说起来似乎风淡云轻。王坚说,我不是一个根据外部标准判断我行为的人。


他确实不是。在微软亚洲研究院的时候,他是唯一一个坚决不发论文的人。


大公司内部创新,面对质疑,那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吗?王坚说这是惯例。


但实际上,没有人能活在真空世界里。博士的一个举动,在刘振飞的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当时一群人在一起吃饭,刘振飞问王坚,外面那么多人非议阿里云不靠谱,你不靠谱,看你好像不在乎。


众人围坐着一个圆桌,大家都听着。博士坐在圆桌的另外一边,埋着头,想了半天说了一句,我这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内部的质疑,马云在内网接了过来。他说,博士的不足大家都知道,但博士了不起的地方,估计很少有人知道。


假如10年前我们就有了博士,今天阿里的技术可能会不一样。


王坚很感谢那段话,“他能站出来很好”。后来,这段话成了王坚新书的序言。如今看起来,似乎已经平淡无奇,时间站在了王坚这一边。


难的是话在5年前说了出来。

 

一个布道者的确信


做成了是远见,做不成就是胡扯。


王坚在和几个相熟的华裔科学家聊天时,自嘲当年的经历。说完之后像一个恶作剧的孩子一样,咧着嘴大笑。



回忆总是会有一层柔光镜,再血淋淋的经历也因为过去了,有种劫后余生的安心。


林晨曦说,他们这些从阿里云出来的工程师,一直留给自己一个问题。阿里云最终能成功,王坚的坚持是不是唯一的原因。


他们有一次聚会,为了这个问题一直聊到凌晨3点。


“如果换一个人,也许早就挂了10遍了”。


博士身边奇迹般地聚集了一批信他的人。很多人自称“脑残粉”,被博士成功“洗脑”。他们坚信博士的方向永远正确。即使错了,也是他们这些执行者错了,“能力无法匹配博士的要求”。


我有些奇怪这一股脑的坚信的来源。


刘振飞的坚信来自他对王坚判断力的确信。他当时是淘宝系技术保障部的负责人,在每年向王坚汇报淘宝的整个技术预算时,感受到“这是个高人”。王坚的宏观控制能力非常好。


王坚和他对预算,基本上就是从早上9点到晚上12点。密密麻麻的数字里,他挑出来的一定是最核心的问题。一点到某个数字,刘振飞就觉得心里一颤,刀刀见血。


去IOE一战,也让刘振飞感受到了王坚的坚决。简单来说,去IOE是阿里技术自主化的练兵,去掉IBM小型机、ORACLE数据库和EMC存储设备。谁也没想到,去IOE后来成了一个流行词,甚至有了去IOE的股票板块。


2013年5月17日,支付宝最后一台IBM小型机下线。


“反人性”,刘振飞说那时候阿里的数据库团队号称全亚洲最好,被称为ORACLE黄埔军校,几乎每个人都以精通掌握ORACLE为荣。


所谓去IOE就是挥刀自宫,把自己干掉。


当然会有反弹,当时几个管理层陆续都走了。但最终,这个事情在阿里完成了。


李津相信王坚,是伴随着自己的进阶。他用了一个比喻,每当他觉得自己上了一个台阶的时候,总能在那个台阶上发现王坚留下的小旗。他不信邪,再往上走,又发现一个小旗,“不服不行”。


谷祖林也是如此。他从阿里辞职去创业,创业的时候总会在某个瞬间想起王坚。他在所有不确定中的明确指示,“是多年后回忆起来才意识到的了不起”。


我问过王坚,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你坚信自己看到的是对的?


就像通讯专家陈志刚说的,他认为王坚对技术趋势的洞察和认知,在中国互联网圈,没有人可以超越。


王坚说,因为在这个事情上他被挑战得足够多,思考得足够久。“只有你名片收得比别人多,登机牌用得比别人多,才有机会宽度超过很多人,深度也超过很多人。”


王坚提到了自己读书时看的“乱七八糟的”哲学和心理学著作。他说,大部分的人知识结构是不变的,不自觉地把所有新的东西都纳入到原有的框架中,“那样不痛苦”。自己的不同在于,一直在打破自己的知识框架,不断在演进。


王坚是一个强调语言本义的人。他说就像一件事情,只有真正想清楚了,才能用最简单的话说出来。


只有用最简单的话说出来,才能真正凝固这个东西。


听起来很玄。我问他,对写他的这篇文章有什么样的想法。他说了一句,不要抽象。一抽象,看起来什么都对,就没意义了。


很奇怪的,我对这句话想了很久。

 

最后一个站着的人


被嘲笑从来不是生死存亡的时刻。


选择才是。


王坚觉得当时的阿里云是一把盲牌,“我知道如何把这把盲牌打赢”。但牌没有翻出来之前,每一个选择他都需要去争取。


阿里云历史上有非常多关键性的选择时刻。最戏剧性的应该是那场“要分家散伙”的大争吵。


当时阿里集团的两套数据系统必须舍弃一个。一个是在技术人员眼里地位很高,基于成熟开源技术Hadoop的云梯1,另外一个是基于底层自主产权的飞天开发的云梯2。随着数据规模爆炸增长,两个并行的时代必须要结束了。


那场争吵旷日持久,最终吵到了阿里的总裁会上,所有的管理层都在。形势一边倒,所有人都觉得云梯1是稳定的,可行的。处于劣势的博士当场拍了很多次桌子,他觉得不做云梯2,“就是逃跑”。


马云这次没站在博士这一边,很大程度上,他并不知道到底在吵什么。“他一言不发”。


这种会不是一个讲理的地方,在王坚的记忆里,整场会混乱而没有细节。


后来马云对王坚说过,当时那种情形,他心里觉得王坚会投降。


没有结论。曾鸣教授在会议的最后,把整个争吵梳理了一遍。他颇为悲壮地说了一句,“你们可以质疑我的判断能力,但不能质疑我的梳理能力”。


没有结论就是最大的胜利。某种程度上,所有人都意识到这是一个很大的决定,这种慎重感让大家拖延了下来。王坚觉得被让了一马。


王坚从来不是一个能被轻易说服的人。他有自己的策略和生存方式。在这个选择上,他成了“最后一个站着的那个人”。


选择从来不是单向的。在某种程度上说,一个需要企业用户在上面跑的计算平台,是一个被选择者。


当时,谁愿意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放在一个所有人都认为不靠谱的平台上跑?


开发系统的工程师林晨曦说,如果是自己的企业,他也绝不愿意。


孙权的阿里小贷当了小白鼠。反抗过。后来他明白了,“阿里小贷死了,阿里云也不能死。”这是他必须面对的命运。


有意思的是,我问到王坚他对当时两个公司的生死是怎么考虑的时候,他说了一句大实话。他觉得阿里云一定可以活下来。


假如阿里云活下来了,阿里小贷却被搞死了,这会让他最愧疚。


一个对稳定性要求最高,信任几乎是生命的金融创新只能放在当时系统还不稳定的阿里云上。这就是阿里巴巴式的技术创新。


孙权还记得博士对他用直升机的故事“连哄带骗”。博士告诉他,直升机不是飞机。阿里要做的金融不是传统金融,必须用大数据的方法来做,“能解决这个的唯一途径就是云计算”。


“太难了。”2010年和2011年,每年的12月31号,孙权召集数据团队开年会的时候,整个团队都会一起抱头大哭一场。


“我被博士摁着吃草,我的同事被我摁着吃草。”孙权现在回忆起来,仍然心有余悸。


这同样是摆在阿里云工程师面前的难题。


工程师某种程度上说,是活在象牙塔里的人。


他们用代码构建一个自己可以控制和沉浸的世界,他们骄傲于自己的创造性和自给自足。


底层系统那么难,他们咬牙搭出来了。然后,是用户无穷无尽的投诉。一个底层系统,成千上万台计算机,不间断地运转,当阿里云的技术还没有完善的时候,故障和bug是常态。


工程师突然从代码的世界里被拉了出来。技术就是商业,他们需要面对用户,面对商业化。代码贡献者、产品经理、商业执行者,三个角色合一。


刘振飞能清晰地感觉到阿里云工程师当时的迷茫,我这么牛,为什么会被用户骂成渣?


没有同感心。


王坚发现,原来阿里云翻技术的高山并不是最难的。这种同理心的培育是他要陪着这群年轻人走的一段更长的路。他转身成了阿里云最大的客服。

 

王坚的眼泪


王坚不愿意提到他的眼泪。


他试图把话题滑过去,他说,我从来没有私下里偷偷哭过,“这个我可以确信”。


2012年他在阿里云年会上像个孩子一样哭得泣不成声。那是一次百感交集的释放。他不愿意做过多解读。“那是因为放的客户视频太感人。”


戳博士的泪点很容易。李津说,和博士说阿里云用户的例子,说一两个故事,就能看到博士眼眶发湿。


王坚用了一个词,“体感”。


关于阿里云用户,他最爱讲的故事,是在秦岭大巴山深处铁路段的年轻人,用了阿里云的服务,把铁路安全的通知传达到工人手中,改变了他们的生活。


他喜欢看到阿里云的科技改变弱者的故事,这是用科技来“打抱不平”。


云计算让中小企业可以和大企业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王坚说过,一个能用好云计算的公司,哪怕只有一个人,也可以拥有10000人公司的计算能力,曾经被跨国巨头垄断的计算能力。


阿里云给了“小而美”公司一个超越强者的机会。


所有在阿里云上面的用户都是同行者,没有大小好坏之分。他们肯把身家性命放在阿里云,这让王坚觉得和用户之间有种袍泽之情。


用情太深,不容侵犯。


李津认为这和博士学心理学有关,心理学让他有很强的同理心视角,非常容易把自己代入用户。


云计算这样的计算平台,故障是无法避免的,碰到谁身上就是个概率问题。工程师有时候觉得影响到的是一些小用户,时间长了难免懈怠。有时候工程师会忍不住牢骚,要求怎么这么多。


王坚遇到这样的事情会暴怒,骂人,摔手机,抓到谁的手机就直接摔出去。


对于王坚,刘江印象最深的情景,是在第一次云计算大会上。王坚当时被邀请做嘉宾,一个人在会场外面遛达。有个来参会的年轻人看到他,上前说了一句,王坚博士,我们在用阿里云。


背着双肩包的王坚立刻拿出一张名片,双手递到年轻人手里,“有问题找我”。


刘江说,那一瞬间,他能感受到王坚身上那股技术人员的单纯和热情。


王坚也讲过一个让人啼笑皆非的故事。他准备坐车去首都机场的时候,有个女人拉住他,说王坚博士能不能让我搭你的车。


王坚问,你是谁?那个女人说我是阿里云的用户,以前见过您。


他完全记不起来,心里在打鼓,这不会是个骗子吧。但是,万一她真是用户呢?


王坚不忍心拒绝,让她上了车,问她去哪个航站楼,她说哪个都可以。一直到机场,他也没搞清楚这个女人到底是谁。


王坚从来认为阿里云应该是一门生意,但是对用户,“生意是生意,情感是情感”。


但王坚并不是一个好的商人。


2013年,那场著名的争吵之后,他坚持的飞天5K最终成功,关于王坚和阿里云不靠谱的争议就此告一段落。


王坚和阿里云却陷入了一场更大的危局—如何让更多人信任云计算,包括那些用惯了IOE的500强。


孙权用了这样一个比喻:博士像是用100斤的力量,驱动10吨的庞然大物。


王坚需要一个把阿里云带上现实商业之路的人,他盯上了做金融的、对钱有着天赋般敏感的孙权。


除了商业能力,王坚更看重的是孙权从阿里小贷开始,跟阿里云生死与共培养出来的使命感。就像孙权曾经说过的,“炒房炒成了房东”。


“他愿意去探索云计算和数据的边界在哪里。”王坚认为,孙权这种使命感能让云计算走得更远。他强调了一个细节,孙权的名片背面印着飞天的一段代码,王坚相信这种发自内心的热爱。


阿里巴巴合伙人彭蕾曾经对王坚开玩笑说,你到阿里巴巴最正确的决定,就是坚持让孙权做阿里云的总裁。


王坚在合适的时间重新退回到云计算布道者的角色。


他更多的是去夯实云计算的认知基础。他又有时间去抠字眼,反对业内趟混水的公有云、私有云的说法,担心中国在这种“文字游戏”中失去云计算发展的历史性机会。


“只有公共云。”他希望云计算变成像电一样触手可及的通用计算。

 

作弊者


在阿里云的人看来,王坚可以算作云计算之父。“没有他的定义、推广和推动,大家的认知要晚好几年。”刘江选择了用云计算第一人定义王坚,他觉得这更准确。


云计算如今已经炙手可热。越来越多的企业用户租用虚拟计算机的数据存储空间和计算能力。


2016年,阿里云为37%的中国网站保障安全,为全球76.5万用户提供云计算和大数据的服务,目前在国内第一,全球第三。


王坚已经不是当初那个需要大声疾呼,和所有质疑作战的堂吉诃德式的布道者。


时间让他有了成功者的从容。


很多人注意到了博士口头禅的转变。以前,他习惯说,“你知道我的意思吧?”,现在他的话后面跟得最多的是,“不知道我有没有表达清楚。”


这成了博士管理能力提升的一个显著标识。


马云好几次提到博士的管理能力而摇头,也说博士是他很少有的会在电话里大吼的人。


现在,王坚退出了细节化的管理。他更多的是去开拓各种边界,开始了新的折腾。


很奇怪的,在和政府的高层官员交流的时候,他不再是一个难懂的王坚。“这成了他情商爆表的时刻”,他对战略的梳理,更容易被官员接受。


他希望官员能够接纳他关于未来城市的想象。为城市安装一个智能中枢—城市大脑。


中国互联网快速发展,城市数据的丰富性远超西方国家,“中国老百姓拿手机买烤红薯,美国老百姓还在用支票支付水电费”。所以,这又是一次没什么可借鉴,对成型方法挑战的“创新”。


最简单的,他说,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红绿灯和交通监控摄像头的距离。他们在一个杆子上,却从未通过数据被连接过。他要连接,让城市看到的都能被数据思考。数据是城市最重要资源,“比土地还要重要”。


去年4月,王坚牵头十几家企业跟杭州市政府联合发起“城市大脑”项目,希望利用城市的数据资源,对整个城市进行全局实时分析,自动调配公共资源,最终把数据变成城市治理的最重要资源。


2016年,阿里巴巴集团技术委员会主席王坚牵头在杭州发起“城市大脑”项目。


智能技术发展到今天,让这个想法变得更加可能。


听起来很遥远,王坚却相信这会在中国实现,“城市大脑就像电网一样重要,中国有机会为城市贡献一个新的基础设施”。


今天,杭州已经有5万个交通摄像头充当“眼睛”来采集车流数据,通过人工智能方法处理后,就可以智能调控红绿灯,改善交通状况。


在他看来,更大的运气来自苏州的加入。“苏州几乎倾其所有”,拿出了所有城市相关的数据资源。王坚认为,杭州和苏州的经验,将成为城市大脑可复制的范本。


这一次,似乎不像阿里云当初那样,那时候他是站在山顶上能看到更远的地方的人。现在更像是一个皇帝新衣的故事。


看到未来的似乎不止他一个,人工智能是一个热闹的场域,大家一拥而上。王坚有他惯有的执拗坚持,他看到了,还要自己做出来。


有人读了他《在线》这本书后留言:“你自己预言,又自己实现,这不就是作弊嘛。”王坚觉得这句话说得很有道理:“就让我继续作弊吧。”


在采访的最后,我问他,你到底会不会写代码?


在王坚变成传奇的今天,这成了被人津津乐道的谜。


博士的回答很博士,“如果你把我当成一个纯粹写代码的人,这一行的人也会因为我写代码而雇用我。”


王坚有他自己的骄傲。


刘江说王坚是中国近10年最成功的CTO,带领一个全新的技术团队做了一个全新的业务,现在到了千亿的市值。


王坚委婉地用了这样的比喻,他说,一场战争最重要的战役是改变战争格局。100次胜仗可以打得很妙,但是不代表能改变战争的走势。


阿里云,算是打了改变战争格局的一场胜仗。王坚带领阿里云在中国的跑道上早跑了5年。


宝贵的5年,一个预言家实现了自己的预言,这是王坚的运气和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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