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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再次站在舞台中心,但这个帝国却不再属于他。
73岁的乔治·卢卡斯就是那位国王。4月13日中午,他在台上出现时,三千粉丝起立欢呼“卢卡斯卢卡斯卢卡斯”,足足持续一分钟。
这是美国奥兰多星球大战40周年庆典开幕现场。从4月13日到16日,5万多名影迷从全球赶到这里庆祝。
世界上有很多伟大的电影,但极少能像星战一样,几十年后仍拥有巨大影响力。它为现代电影工业塑造了模板,自己也成为全球最大的IP。40年里,它的影响还扩散到电影之外,曾成为超级大国军事竞赛的一部分,为科学界做出一点微小的贡献,在政界引发风潮。
人们都爱这个星战帝国。卢卡斯是这个星战帝国的创立者。自1977年第一部《星球大战》上映,他共创造了六部星战系列电影,以银河系为背景,通过一个类似于纳粹组织的黑暗帝国与各共和国及反抗军之间的战争,构建了一个庞大的星战宇宙。最重要的正面角色是天行者卢克、“海盗船长”韩·索罗以及莉娅公主,反派则是卢克的父亲,西斯武士达斯·维德。
星球大战中文网负责人“南方战士”认为,星战不只是几部电影,而是“人类想象力的边界,是一个宇宙,是人类构建的另一个世界”。而卢卡斯影业总裁凯瑟琳·肯尼迪(Kathleen Kennedy)则说:
“星战是一种宗教,是一个家庭,是我们无处不在的价值观。”
也有分析家说,星战是卢卡斯创造的一个现代神话。
但5年前,他已经将这个世界,将这个宇宙拱手让给迪斯尼。他的电影,曾经代表了未来,4月13日的欢呼,却是为了他的过去。国王逐渐老去,时代已经改变,变到令卢卡斯写的星战故事续集遭到迪斯尼否定,变到粉丝们从电影院里出来,更多会低头凝视几寸大的手机。而这个与深邃太空密切相连的星战世界,进入一种由卢卡斯设定的、星球大战式的轮回。
2015年12月6日,
奥巴马又给卢卡斯颁了一个“2015年肯尼迪中心荣誉奖”。(IC图)
不到一米七的卢卡斯拘谨地朝粉丝们挥手,然后坐下,拘谨地抠手。“我现在好像不该说这个,但星战确实是拍给12岁小孩看的。”这是卢卡斯的开场白,他还留着拍第一部星战时的发型和络腮胡,只是须发皆白,“这电影一拍就是40年。”
美国前总统奥巴马确实是卢卡斯的理想观众。第一部《新希望》上映时,他刚16岁。等到第七部《原力觉醒》上映,他已经做了七年总统,也与卢卡斯熟识很久了。
奥巴马刚刚上任时,卢卡斯就参加了他的就职音乐会。2013年,奥巴马更是决定授予这位电影巨头美国国家艺术奖章。白宫在给卢卡斯的颁奖词中写道:“乔治·卢卡斯把无限的想象力和最先锋的科技融合进了电影艺术。乔治·卢卡斯把我们带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并且创造了电影史上最有价值、最受观众喜爱的作品。”
虽然里根、小布什等美国总统都是星战的影迷,但奥巴马应该是最狂热的粉丝。2015年12月18日,奥巴马召开白宫记者会时,心里仍然惦记着当天上映的《原力觉醒》。在回答了几个问题后,他匆匆离开,“显而易见,今天白宫最重要的事情,被星战专场所取代”,奥巴马说,白宫将为因伊拉克战争而死亡的美军官兵家属和孩子放映这部影片。
有趣的是,当时的美国总统参选人特朗普在推特上拿此事攻击奥巴马。“我们的总统正忙着另一场战争,”在发了一张只有这句话的照片后,特朗普又补了另一句话,“我们需要一个真正的总统。”
这显然并没有影响奥巴马对星战的沉迷。2016年5月4日的“星球大战日”,他和妻子米歇尔还特意把戴白头盔的暴风兵以及星战中的机器人R2-D2请到白宫,与之共舞。他的国务卿希拉里在2017年竞选总统时,也在演讲时说了星战著名台词“愿原力与你们同在”。
伴随着国王老去,小孩子也会长大。就像星战故事里讲的一样,老去的绝地武士,唤醒了年轻一代身上的原力,再把这个世界交由他们改变。
像奥巴马一样的粉丝在美国数不胜数。1977年,还是初中生的珍妮·卡维洛斯从影院走出来,“一切都不一样了,我从来没见到这样一个离奇、逼真、令人惊叹不已的宇宙。”因为星战,她学了天体物理学,进NASA(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研究星球,“我首先是个《星球大战》粉丝,其次才是个科学家。”她甚至写了本科普书,解释星战中的科学原理。
也是在这一年,23岁的詹姆斯·卡梅隆在黑暗的影院坐了两小时后,决定辞掉卡车司机的工作。这部电影让他“惊喜得尿裤子”,他从椅子上跳起来:“天哪!谁做的?我也要拍这样的电影。”7年后,他拍出了描述机器人统治世界的《终结者》,后来,又拍出了同样开电影工业风气之先的《阿凡达》。
彼得·杰克逊当时比他要小一些,才15岁。“那是外星,可一样脏兮兮,像我们平凡的人生”,他回忆道,这部电影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这个年轻人拍摄了另一部西方神话电影系列《指环王》。
星战是雷恩·约翰逊(Rain Johnson)看的第一部电影,“那时要看片只能租录像带”,在他的记忆里,“《星球大战》从来找不到,总被租光了”。现在他也反过来开始影响星战系列,由他导演的《星球大战8:最后的绝地武士》在今年年底上映。
毫无疑问,星战是一系列改变了世界的电影。但40年后,卢卡斯坐在几代粉丝面前,回忆起最初的时刻,也不得不承认,这部电影当时差一点被世界遗弃。
引擎轰鸣声里,一辆改装的老爷车在加州的公路上狂飙。开车的是年轻时代的乔治·卢卡斯,两旁的景色飞速后退,他身体里的肾上腺素急剧飙升。像许多美国青少年一样,爱看西部英雄故事的卢卡斯疯狂地爱着赛车,喜欢从中寻找英雄气概和刺激感。只是这一次出了点状况,在一个拐弯处,后面一辆车别了他一下。
1944年出生的卢卡斯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电视儿童”,他的童年泡在太空影视和西部英雄片里,喜欢埃洛尔·弗林演的侠盗罗宾汉和海盗船长,还追着看关于美国中校巴克·罗杰斯在太空的冒险故事。
不过那时候,这些故事也开始蒙上美苏争霸的冷战阴影。《25世纪的巴克·罗杰斯》漫画连载多年,地球人拉帮结派,分别入驻金星、火星和月球。还有《太空登月记》,美军获悉苏联将要登月,迅速训练出一批宇航员,在月球上呆了整整一年。而《地球停转之日》中,外星人来到地球,阻止人类制造原子武器,地球人不听劝,还把外星人抓走关起来。卢卡斯很喜欢这部片子,其中的外星语“klaatu barada nikto”后来被他拿来做了星战中三个人名。
卢卡斯没能躲过那辆车,自己的车子翻了出去,他也从车中飞出。加州公路上的这场车祸,差点要了卢卡斯的命,送到医院时几乎没了呼吸和心跳。他在床上躺了好久,也得以整理车祸前自己的人生。他决定收心上大学学电影。
而与死亡擦肩让他感到一种神奇力量的存在,在《星球大战》里,他给这种力量取名“原力”(Force)。
那时候的美国,也遇到了重大的挫折。1962年,古巴危机爆发,整个美国陷入核战争的恐惧中。在越南战场上,美国也是不断遇挫,政府把大批美国年轻人送到东方,又把他们残缺的身体甚至是尸体接回。到了1970年,美国野心勃勃地开始了第三次登月计划,结果因“阿波罗13号”氧气罐爆炸事故而失败。
不止美国,整个世界似乎都伤痕累累,中东地区军事冲突不断,石油危机让整个欧洲满街晃着找不到工作的流浪汉。
“我们成长于60年代,抗议过越战,我们想接管这个世界。”卢卡斯说。车祸之后,他进入南加州大学学电影,听甲壳虫乐队和鲍勃·迪伦,崇拜意大利电影大师费里尼,看法国新浪潮电影。
“70年代某个时期,我冒出一个想法,想做一部动作电影:关于世界是什么。”在星战40周年庆典开幕式上,卢卡斯谈到星战冒头的时刻。
“外面的世界并不可爱,你需要注意的是,要站在光明面,远离黑暗面。我想告诉孩子,关于友谊、诚实、信任和做对的事,这就是这部电影想要做的。”
那时候,他刚从大学毕业,拍了一部失败的《THX1138》和成功的《美国风情画》。
1974年,卢卡斯开始为第三部电影——一部“动作片”写剧本,背景设置在“很久很久以前,一个银河系中”。他写了一年,才写出13页的故事大纲,里面只有原力和绝地武士的笼统介绍。除了斯皮尔伯格,其他电影人都不喜欢这个故事,他们认为在《美国风情画》后,卢卡斯应该对人性或现实有更高追求才对,像他的朋友科波拉一样,去拍表现越战的《现代启示录》,而不是搞一个“给孩子看的,没人会认真对待”的东西。
自然,他也没有说服投资人。在当时,科幻题材大多出现在电视和漫画中,是小孩的玩意儿;而卢卡斯的“科幻片”没有原著,特效在黑纸白字的剧本上显得苍白无比,没人能想象出来那是个什么东西。
绝望如幽灵缠绕着卢卡斯,他甚至觉得自己的电影生涯也要到头了:“如果你有两部不成功的电影,那再也不会有人想知道你是谁了。”
《星球大战》写了三年,把卢卡斯搞得很苦。他几乎得了强迫症,只用同一种2b铅笔和蓝绿格子稿纸,边写边剪头发。虽然电影终于得到20世纪福克斯的支持,但质疑声音更大。参演过《美国风情画》的哈里森·福特也已经对电影无望,做回了老本行的木匠。“我不会坐在那里等你来找我。乔治,我要糊口。”卢卡斯找到他谈星战这部电影时,福特如是说。看了他的剧本后,福特甚至不好意思念台词:“你可以把这些狗屎写在纸上,但我没法把它念出来!”
其他人也不知道卢卡斯想拍什么电影。“我被羞辱了。”一次采访时,凯莉·费雪(Carrie Fisher)抱怨道,“卢卡斯给我莉娅公主的角色,再让我减肥10磅。”她被送往一个节食农场。当她把《星球大战》故事告诉农场的人,没人理解,“你们要拍星球汽车?还是汽车星球?”
拍摄进展并不如意,卢卡斯“所有时间花在冲别人大喊大叫上”。出演“欧比旺”的老演员亚力克·吉尼斯(Alex Guinness)管这部片子叫“童话似的垃圾”,他演过《桂河大桥》,曾获奥斯卡提名。卢卡斯还听一名道具工人说过类似的话:“咱们拍的是什么垃圾?”
更糟糕的是,作为一部科幻电影,卢卡斯却没找到合适的公司做出满意的特效。于是,他在机场附近租了个破仓库,成立了“工业光魔”,自己想办法在一个只有四面墙的“车库”,“花1.98美元”捣鼓出银河系和宇宙飞船。
连卢卡斯都不能对自己信服,当主角三人被困在大反派的军事基地“死星”时,一队白头盔的暴风兵对他们扫射,而他们毫发无伤地逃出来了,“谁会信这个?”他绝望地说。
据卢卡斯的朋友回忆,当时他经常说的一句话是“我受不了了”。每天早上,他的朋友都要花点时间劝他不要自杀,赶紧上工。
1977年5月25日,《星球大战》在全美剧院公映。卢卡斯十分不安,用星战台词说,他“对此有坏预感”。
此前,他拿着成片给20世纪福克斯高管试映,结束后,一片尴尬的沉默。卢卡斯当时的妻子玛西亚觉得一切糟透了,“你的(电影)只是给孩子看的。没人会认真对待它。”虽然凭着《大白鲨》在商业上获得成功的斯皮尔伯格觉得电影“太棒了,那特效跟真的一样。能挣1亿元!”但到全国推广时,只有37家影院愿意放,福克斯不得不耍了手腕,规定不放星战,该影院将失去热门片《午夜情挑》的放映权。
《星球大战》前,好莱坞从没有这样靠技术取胜的“儿童故事”先例,所谓大片或者追求“史诗级”或者追求思想“深刻”。而卢卡斯拍的故事,非但不深刻,反而很套路:
星战世界基于一种神秘“原力”,掌握原力的武士拥有一件武器,像一把手电,打斗时发射激光形成“光剑”。象征正义的“绝地武士”用原力维持银河系秩序,而被欲望控制的“西斯武士”则渴望用原力统治世界。
虽然披着科幻的皮,但它更像是美国传统的西部电影。
身世不明的平凡少年卢克,在长者欧比旺的指点下,结识了反抗军领袖莉娅公主,以及“海盗船长”韩·索罗。只不过他们不骑马开车,而是驾驶飞船;拯救的不是地球,而是银河系。
“这种套路叫‘千面英雄’。”“南方战士”向本刊解释道,这个说法是美国神话研究学者坎贝尔的结论:从古希腊开始,神话史诗基本遵循该模式。据“南方战士”分析,当时卢卡斯对电影完全没底,用了这种不易出错的模式,要是失败,就此收手也讲全了一个完整故事。
就在电影上映前两年,苏联的联盟 19号和美国的阿波罗18号完成对接,双方宇航员进入彼此飞船参与合作性实验,在一些太空史学家看来,这标志着美苏太空竞赛的结束,现实世界的太空热似乎从此开始降温。
整个环境似乎对卢卡斯和星战都极为不利。直到40年后,卢卡斯都还记得那天,他开车路过剧院的时刻。从车窗里,他看到前面到处是情绪激动的人群。他摇下车窗问:“这里怎么啦?”人群指着剧院门口“星球大战”的条幅告诉他:“还不快来排队!”他感到一阵眩晕:“我吓坏了。我成功了。”
《星球大战》放映后的一天,年轻“木匠”哈里森·福特去买唱片,“那些人都向我扑来”,还没反应过来,衣服被撕碎一半。
4个月后,《星球大战》票房2亿元,成为美国影史上票房最高的影片,在当年奥斯卡,星战获得了10项大奖提名,并最终获得最佳视效等6项大奖。
“美国历史短,是个移民国家,没有本土神话传说。而星战是第一个美国神话。”
“南方战士”如此解释当时观众对星战的热情。而一名NASA官员则说:“《星球大战》重新点燃了年轻人对太空的热情。”
星战宇宙成员
(迪斯尼供图)
星战里的太空如此具象,简直就像生活的一部分。卢克和韩·索罗开着锈迹斑斑的飞船驶入银河系,就像人们每天开着自家的老爷车。卢卡斯在《星球大战》里用了300多个特效,将电脑技术引入电影工业。他的设计理念是,“让未来产生质感”。
星战之前,所有幻想电影的物体都整洁簇新,而卢卡斯让星战里出现了杂草丛生的星球,叮铃咣啷的飞船,东倒西歪的酒吧,让未来世界变得像日常生活一样有代入感。
星战的成功使美国电影人发现,原来一部成功的电影也可以是令观众抱着爆米花桶好好过把瘾的冒险故事。“1977年后,科幻慢慢占据美国电影,牢牢把握住主流。”南方战士说。
在《美国电影史话》一书中,第一部星战的上映年份被定为美国当代电影的起点,“因为《星球大战》更明显地定下美国当代电影的基调:应用高科技、取悦年轻观众、追求巨额票房价值、如果成功就拍续集。”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这种情况。卢卡斯前妻玛西亚曾说:“我已经对美国电影工业感到厌恶了。这种体制下产生的好电影太少。而部分责任就在于《星球大战》给这个工业体系指出了方向。”在《星球大战》以前十年,包括卢卡斯在内的年轻电影人追求表达自我和拍出“伟大深刻”的电影,而星战以后,票房成了衡量电影成功与否的一把标尺。
星战对电影工业的影响还不止于此。“工业光魔奠定了今天好莱坞特效的基矗”“南方战士”说,在星战前,美国还没有一家专门做特效的公司,它如今是全球第一大特效制作公司,电脑技术仅次于美国军方。
工业光魔共获过15次奥斯卡最佳视效奖,《哈利波特》《变形金刚》《加勒比海盗》《阿甘正传》,几乎能叫得出名字的大片特效都由工业光魔制作,其视效总监约翰·诺尔(John Knoll)甚至还发明了Photoshop软件。“南方战士”说,“在特效技术上,星战完全重塑了电影行业。”
卢卡斯要的就是改变,尽管可能有副作用。据参与制作星战25年的设计师江道格回忆,制作前传时,卢卡斯总是说:“这个已经差不多了,我们来弄点新的,试试能把这个宇宙推到多远。”
他开始构思卢克身世的前因后果,“当故事框架渐渐成形,他意识到这个电影应该是更宏大故事的一部分。”卢卡斯影业创意主管帕布罗·海德格(Pablo Hidalgo)说,卢卡斯不止要打算造一架飞船,他要造一个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