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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古史荐读|何亦凡:中古佛教功德碑的政绩书写功能

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  · 公众号  · 历史  · 2024-12-25 12:21

正文

中古史中心|荐读 

何亦凡《中古佛教功德碑的政绩书写功能》(刊《吴宗国先生诞辰九十周年纪念论文集》,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4年,310—336页)


阅读导引:

引言

一、功德碑的渊源

二、唐代的功德碑

三、立碑之限

四、功德碑中的政绩书写

结语


引言

唐代是中国古代佛教功德碑历史中承上启下的时代。从南北朝时期佛教造像中较为简短的题记,到晚唐宋初鸿篇巨制的碑文,唐代的佛教功德碑有着不同凡响的发展历程。自南北朝至隋唐,王朝国家对立碑行为有所限制,唐代有明确的“碑碣之制”,墓碑形制与碑主身份密切相关,为生人立碑尤其是德政碑更是有着较为严格的审查流程。而佛教功德碑被允许自发刻立,功德主得以通过立碑的方式进行公开政治表达。于是,佛教功德碑为立碑权力受限的个体提供了另一种选择,故而佛教功德碑逐渐被附加了政治功能,尤其逐渐增加了功德主个人的政绩,逐渐具有政绩宣传功能。寡见所及,学界对此尚未深论。以往对德政碑的研究仅就德政碑而论,而中国古代的碑刻、建筑、景观等等,时常具有“德政碑性”。小文仅以佛教功德碑为例,述论如下,祈教方家。


一、功德碑的渊源

《中阿含经》有云:“有信族姓男、族姓女,施比丘众房舍、堂阁。周那!是谓第一世间之福,得大福佑,得大果报,得大名誉,得大功德。”[1]《增壹阿含经》云,“未曾起僧伽蓝处,于中兴立者”,建寺是七种功德之一。[2]东晋的译经中已有关于“功德”的具象描述,这势必会影响到当时人对佛教功德的认识。隋代慧远撰写的《大乘义章》进一步阐释了“功德”的概念:“功德者,功谓功能,善有资润福利之功,故名为功。此功是其善行家德名为功德。”[3]由是可知,佛教中的“功德”包含甚广,建寺、建殿、造像、建塔、绘画、凿窟、修窟、造龛、造佛衣、刻经抄经等有利于佛教发扬的行为都属于功德,而为其纪念、祈福所立之碑被称为功德碑。《历代三宝纪》收录隋文帝开皇元年七月诏书云:“昔夏因治水尚且铭山,周曰巡游有因勒石。帝王纪事由来尚矣,其襄阳隋郡江陵晋阳,并宜立寺一所建碑颂德。”[4]所以,佛教功德碑本质上是因事而立的纪事碑。


虽然“功德”的概念在较早的译经和义疏中已经出现,但“功德碑”之名的并未同时产生。“功德碑”之名见于《梁书·诸夷传》,大同十一年(545),“寺僧又请高祖(梁武帝——引者注)于寺发《般若经》题,尔夕二塔俱放光明,敕镇东将军邵陵王纶制寺《大功德碑》文”,这是明确碑题“功德”的最早记录。[5]此前寺碑并不称功德碑,实例如下。


北凉承平三年(445),且渠安周在高昌建寺立碑,原碑已毁,荣新江先生有详细研究,认为此碑的原名应当是“凉王大且渠安周造祠碑”,“祠”即寺院,并提示说北朝前期诸石刻,尚未见有称“功德碑”者。[6]详审碑文,未存大量称颂且渠安周政治功绩的文字。


半个世纪之后,南齐建武年间有著名的《头陀寺碑》,碑石早佚,而王简棲所撰的碑文被收入《文选》,当作范文,得以流传。虽与远在西域的《且渠安周造祠碑》相隔甚远,但二者的行文却有极为相似之处,且碑题均不称“功德”,文中对建寺者郢州刺史江夏王附加了“政肃刑清”的政治评价,值得注意。[7]


《大代持节豳州刺史山公寺碑》碑阳


嵩显寺碑


北魏的几方寺碑亦不称“功德碑”。山公寺碑,2004年被发现于甘肃省宁县,建于北魏正始元年(504),已残断,存上部,额题:“大代持节豳州刺史山公寺碑颂”,不称“功德碑”。此碑是豳州刺史山累为北魏孝文帝祈福所建,碑文盛赞北魏孝文帝,以此表达山累对皇帝的感念之情,未谈及豳州刺史山累有何具体的政绩。[8]同时期的北魏永平二年(509)《嵩显寺碑》,存甘肃省泾县文庙,额题“敕赐嵩显禅寺碑记”,亦不称“功德碑”。据考,立碑者为高允之孙高绰,时任泾州刺史。文中有赞颂皇帝之辞,“仰惟皇帝陛下繤统重光,绍隆紫曜。德洽三才,道均五纬”,亦加入了赞颂功德主的政治功绩,“内秉望舒之赞,外整河衡之翼。入参谋议,出□□□(后缺)”。[9]望舒,月御也,言天子之车敛辔徐行,“河衡”即指伊尹,意在称颂泾州刺史高绰为辅弼之臣,有遗爱之誉。此时的寺碑显示出了颂扬地方长官的附加功能。北魏永平三年(510)的《南石窟寺之碑》,清光绪年间叶昌炽于甘肃省泾川县王家沟村访得,现藏泾川县王母宫文管所。额题“南石窟寺之碑”,碑名亦不称“功德碑”。与《山公寺碑》和《嵩显寺碑》相似,此碑也是地方长官为皇帝祈福之用,功德主是泾州刺史奚康生,文中有赞颂皇帝之辞。《魏书》载奚康生“颇有声绩”,但碑文对其政绩并未表述。[10]


高昌作为西域佛教重镇,在高昌国时期多有造寺之碑,亦不称“功德碑”。近年,明代胡广撰写的跋文《记高昌碑》被披露,其一为《重光寺铭》,碑已不存,不知原貌,故胡广的跋文显得尤为重要,文曰:“《重光寺铭》,大魏员外散骑常侍、冠军将军、广平司空仲豫,为镇西将军交河曲子韑作。谓子韑为‘昭武王第五子,今上之亲弟。’后有‘章和二年出临交河郡’之语。”[11]由是可知,碑名当为“重光寺铭”,不称“功德碑”。文中人物活动时间大约在北魏永熙年间,故立碑时间大约在公元533年。值得注意的是,碑文的撰写者是北魏使臣司空仲豫,他所代表的应当是北魏寺碑的撰写程式。前文已论多方北魏寺碑,此碑虽立于高昌,但应是北魏模式。还有高昌延昌十五年(575)《麴斌造寺碑》,原碑不存,经黄文弼先生和池田温先生的释录与研究,可知原碑名为“高昌绾曹郎中麴斌造寺碑”(背面为高昌建昌元年〔555〕所刻《高昌新兴令麴斌芝造寺施入记》),亦不称“功德碑”。[12]碑顶部有八座供养人立像,故碑文云“故鐫□□□,□既往之形;丹青布綵,表如在之像”,邈影真形,以留纪念。供养人像乃麴氏祖先,碑文逐一赞颂家族成员,这样的书写方式在亦见于后世的敦煌的功德碑。值得注意的是,碑文颂扬了麴斌担任横截、新兴二县县令时的政绩:


年十九,擢拜威远将军横截令。德如风被,化若神行。□(箠)挞勿加,政平讼息。□□□(之)□,固不足称。吴隐之教,岂成能拟。寻转折冲将军新兴令。劝课芸□,利兴三农,桑麻条畅,仓□(廪)□□(实)。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民知荣辱,义让兴焉。[13]


这样的政绩描述在此前的寺碑中鲜有见到。由此可知,此碑不仅为佛教造寺纪念,同时也附加了政绩宣传之功能。《高昌主客长史阴尚宿造寺碑》也是一方高昌国时期的寺碑,于高昌国末期七世纪初叶刻立。碑石不存,池田温先生据内藤虎次郎所刊照片释录,碑题“高昌主客长史阴尚□(宿)造寺碑”,碑文颂扬阴尚宿及其家族,亦不称“功德碑”。[14]需要的特别说明的是,唐北庭隆兴寺碑曾被认为是造寺功德碑,但据刘子凡先生新近研究,此碑当为僧碑,故不在本文讨论之限。[15]


综上所论,功德碑的起源和发展与早期寺碑有很大关系。早期寺碑不称“功德碑”,从碑文内容来看,有些寺碑虽加入了对功德主政治功绩和家族成员的颂扬,但文字尚不为多。

二、唐代的功德碑

敦煌著名的建窟功德记《圣历碑》刻立于武周圣历元年(689),篆额“大周李君□佛龛之碑”,可知武周时期尚不称“功德碑”。至唐神龙、景云年间以后方才多见题额“功德”之碑刻。唐中宗景龙元年(707)刻立《大唐勿部将军功德记》,现存山西省太原市晋祠博物馆。首题“大唐勿部将军功德记”,碑名明确为“功德碑”。据学者考证,功德主勿部珣是灭国后徙居河东的百济移民,立碑以纪念其在天龙山开窟造像之事。[16]还有同在中宗朝的《凉州卫大云寺碑》,称“功德碑”,景云二年(711)刻立,篆额“凉州卫大云寺古刹功德碑”,功德主为凉州都督司马逸客。[17]此时,“功德碑”碑名的使用尚未在全国范围内流行,敦煌地区亦有不称“功德碑”者。敦煌写本S.1523+上海市博物馆藏第40号《沙州刺史兼豆卢军使李庭光莫高灵岩佛窟碑并序》,此碑亦属于佛教功德碑,首题:“□□□(大唐通)义大夫使持节沙州诸军事沙州刺史□□□□□□□□□□(兼豆卢军使上柱国陇西)李庭光莫高灵岩佛窟之碑并序”,据学者考证碑文撰写于景龙四年(710)。[18]可见,碑题“功德碑”的出现与使用并非一夕之变,唐神龙、景云年间是重要的转变时段。此后,唐代多见碑题“功德”者,最为著名的如《大唐内侍省功德之碑》《邠国公功德铭》,又如贞元十年(794)《唐济远寺功德碑》。[19]兹不赘述。


《大唐勿部将军功德记》拓本


S.1523+上海市博物馆藏第40号《沙州刺史兼豆卢军使李庭光莫高灵岩佛窟碑并序》


寺院中的附属建筑的纪念碑亦称“功德碑”。寿阳县有宝应元年(762)的《金刚殿功德碑》。清光绪年间的《寿阳县志》著录了阳摩寺:“有唐宝应元载,北京留守暨盂县令为寺僧金刚照起建功德堂,有碑记,失撰人名,书法似褚《圣教序》。”[20]清光绪年间的《山西通志》著录为“金刚殿功德碑”。[21]当时的北京留守是管崇嗣,其与太原郡盂县县令为寺僧金刚照建功德堂,可见在寺中建立殿、堂所立之碑亦可称“功德碑”。[22]


亦有造像碑题名“功德碑”者,《宝刻丛编》引《京兆金石录》著录:“《唐净住寺释迦文贤劫千佛像记》,唐崔行功篆书,无年月”。[23]据缪荃孙著录,此碑篆额“唐净住寺贤劫功德碑”,造象十二列,每列廿五象,共五百象。碑止半截,碑阴为“释迦文贤劫像铭”。[24]


“功德碑”亦称“功德铭”或“功德颂”。敦煌《孔周碑》的抄本见于敦煌文书P.4638,首题“右军卫十将使孔公浮图功德铭并序”,陈祚龙先生考证碑文撰写于元和六年(811)或其次年。[25]功德主孔周为吐蕃赞普建有军功并被授予官职。文中记载周孔于孟授渠兴建浮图,于莫高窟绘画,并于敦煌大寺灵图寺写经等功德,文中还颂扬了孔周及其家族功绩,是较为典型的佛教功德碑。题为“功德铭”的还有《梓州飞乌县太原王录公置立西方阁院兼修建功德碑铭》,开成元年(836)刻立,成都府菩提寺沙门鉴周撰,乡贡明经何居简书,上党樊元晟镌。[26]


另有P.3425保留的抄本,首题“本居宅西壁上建龛功德铭”,文末记“于时景福二祀(893)正月十五日毕功记”,末署“释灵俊文,学士张崇信书”。文中记载:“时即有至孝兵马使兼后槽使张崇敬,奉为亡考前节度押衙兼侍御史张公建也。”[27]说明此篇是祈福功德碑。题为“功德颂”的有P.2765v(P.t.1070),首题“大蕃敕尚书令赐大瑟瑟告身尚起律心儿圣光寺功德颂”,尾未抄完。[28]沙州文章家窦良骥所撰,记载功德主尚起律心儿(即吐蕃将领尚绮心儿)于沙州城内建圣光寺,并大量颂扬其家族事迹,与中原功德碑相类,亦是比较典型的造寺功德碑。


还有题名“功德记”的石刻。如前文论的《大唐勿部将军功德记》。此外,唐元和四年(809)梓州慧义寺有《壁画功德记》,袁滋自撰自书。题:“奉为先考赠工部尚书、先妣赠魏国太夫人《壁画功德记》。”文云:“滋天宝中,生于邛州安□县。五岁,离蜀川,路岀斜谷。至贞元十年,奉朝命充持节,册南诏使。及过金牛县,并嘉陵江而行。洎永贞元年,滋又充贰川安抚大使。因登梓州慧义寺。伏思往年云南回日过新建,窃欲资于绘事,少申恩于罔极。遽罹多故,有志未遑。其年冬,贬吉州刺史。明年九月,西川既平,滋亦蒙皇慈昭洗,再授旌钺,至止之日,周步殿宇,遂命工人图画药师琉璃光如来功德一铺。”[29]行文类于题记,史载,元和元年(806)九月庚辰以吉州刺史袁滋为御史大夫,充义成军节度使,碑文所记当指此事。另有中和四年(884)《常州兴福寺再修功德记》,原石早佚,题为“再修功德记”,据范成大著录:“唐《寺记》云,始于齐始兴五年。按:齐无始兴年号,但有延兴、中兴二号,皆止一年,流传之误如此。既是唐碑,姑存之。”[30]此寺即常建著名的《题破山寺后禅院》所载之处。后周广顺三年(953)青州云门山石窟的石刻功德记,题为“云门山大云寺重妆修壁龛功德记”,下署“讲经沙门贞峻述并书”,浙江省博物馆藏有拓本。[31]


敦煌保留了诸多题为“功德记”的碑文抄本。开成四年(839)有《阴处士碑》,原石佚,窦良骥撰。存留下来两件抄本P.4640、P.4638,其中P.4638存首题“大番故敦煌郡莫高窟阴处士公修功德记”,文中颂扬功德主阴嘉政及其家族,包括曾祖,祖父,父亲,母亲,弟嘉义、嘉珍、僧法律、僧灵保,子僧常君及侄,符合常见的功德碑书写模式,故此篇《功德记》当是碑文。[32]P.4640还抄写了首题为“吴僧统碑”的一篇碑文,年代在吐蕃统治敦煌末期。藤枝晃先生据S.779v习字“大蕃沙州释门教授和尚洪辩修功德”判断此碑之名为“功德记”。[33]详考抄本,“功德”下并未书“记”字,而碑文末尾有“敢迷虚材,将存记矣”,故此碑可能原名“功德记”。P.3390抄写了五代后汉乾祐三年(950)的一篇建塔功德记,首题“孟授上祖庄上浮图功德记并序”,功德主为节度押衙张盈润,文末“驻笔多惭,略铭年月”,可能是一方功德碑。[34]P.3245首题“创于城东第一渠庄新造佛堂一所功德记并序”,文末有“其铭曰”字样,但文中省略如功德主、佛堂建筑等诸多具体信息,或为碑文草稿。[35]由于敦煌的碑文抄本很多没有留下原题,故难以确知碑名者以及不详是否为石刻者,暂不详论。题名为“功德记”的文献可能并非石刻,而是壁记,尤需分辨。例如,莫高窟第201窟西壁龛下中央有《功德记》,《敦煌石窟内容总录》记录西壁龛下中央有发愿文题榜,《敦煌莫高窟题记汇编》有释录,首题“以莫高窟清河□□张公□□□□□继修□功德记”,后署“开元寺□□撰”[36]。敦煌写本中存有不少题为“功德记”的文献,或为草稿,或为抄本,并非呈现文献原本的使用样态,故不能确知其具体是刻于碑石还是书于壁面。


地方官员的德政碑亦有称为“功德碑”者,其与佛教功德碑不同。如开元十年(722)《剑南道按察使益州长史韦抗功德碑》。[37]金石学家叶昌炽曾论二者之别:“述德崇圣,嘉贤、表忠、旌孝、稚子石阙,鲜于里门,以逮郡邑长吏之德政碑是也。”注曰:“然释家建寺造象,亦可称功德。……此皆福田利益之说,彼教所谓功德,与吏民之颂,未可同论。”[38]所以仅凭“功德碑”之名不能完全确定碑刻性质。此外,唐代道教中亦有称“功德碑”者。《宝刻丛编》著录,垂拱三年(687)《渝州游仙观杜法师功德碑》,韩太冲撰,王义临书,现今不详碑文,但可知此碑立于“游仙观”,且道士亦可称“法师”,故此碑应当是道观中的功德碑。[39]还有乾宁二年(895)《修青城山诸观功德记》,唐末道教领袖杜光庭所撰,碑文存世,记载青城山丈人、常道、威仪、洞天诸观的修缮缘起,主要赞颂县令莫廷乂的修建之功:“癸丑岁,县令南郡莫公廷乂,奉敕常醮,躬行奠礼,阅其胜异,痛此榛芜。不率私财,不侵公用,二年注意,两观鼎新。福地山祠,各设其位,刻石为像,用图永年。”[40]提及“奉敕常醮”,当是道教功德碑。由是可知,与佛教功德碑相类,整修道观之碑亦称功德碑,兹以二例,以示区别。


三、立碑之限

周知,自曹魏时期,历代对于立碑行为均有限制。[41]在唐代更有以官品为限的“碑碣之制”,而佛教功德碑却不在此限,平民、势族、官吏乃至宦官均可刻立功德碑,故而功德碑在古代碑刻历史中扮演了较为特殊的角色,被赋予了超越其原始目的的其他功能,碑文也融入了立碑者多样的意图或诉求。


魏晋时期已有限碑措施,《宋书》载:


建安十年(205),魏武帝以天下雕弊,下令不得厚葬,又禁立碑。魏高贵乡公甘露二年(257),大将军参军太原王伦卒,伦兄俊作《表德论》,以述伦遗美,云“祗畏王典,不得为铭,乃撰录行事,就刊于墓之阴云尔”。此则碑禁尚严也。此后复弛替。


晋武帝咸宁四年(278),又诏曰:“此石兽碑表,既私褒美,兴长虚伪,伤财害人,莫大于此。一禁断之。其犯者虽会赦令,皆当毁坏。”至元帝太兴元年(318),有司奏:“故骠骑府主簿故恩营葬旧君顾荣,求立碑。”诏特听立。自是后,禁又渐颓。大臣长吏,人皆私立。[42]


实际上,这一系列的禁碑之举并未成功。至北魏时,造寺立碑之风盛行,正始元年(504)的《山公寺碑》、永平二年(509)的《嵩显寺碑》、永平三年(510)的《南石窟寺碑》均是证明。而碑文往往不只表达立碑者坚定的宗教信仰,有时也包含了功德主的政治意图。前文已论,《山公寺碑》不惜笔墨地颂扬北魏孝文帝,乃是功德主山累表达私恩的表现。碑文中还强调了立碑过程中出现祥瑞之事:


规制之初,于寺所绝壁之际,有灵井三区,忽然自成,净丽渊圆,今古莫见。非至神著感,幽显荐祥,如斯休征,何可闻睹?遂乃镌石立颂焉。[43]


侯旭东先生分析说:“颂文用了不少篇幅来讲立寺而灵井现一事,实际是藉此来变相宣扬山累自己的举动如何感动神灵。记载此事的碑则成为证明立寺正当,昭显山累治绩,进而抬高山累名声的工具。”[44]唐代的功德碑也有类似的笔法。景云二年(711)《凉州卫大云寺古刹功德碑》云:


〔大云寺花楼院〕其下层微有凋落,欲加缮补,人力未就。俄而东西三间,忽然摧倒,因掘旧基,得古钱一瓮以助工。[45]


总之,功德碑文中加入“灵井”“古钱”这样的神异事迹,不仅渲染了功德主的虔诚之心,更重要的是扩大了立碑者的声誉。不论是北魏豳州刺史山累还是两个世纪之后唐朝凉州都督司马逸客,他们的功德碑并非只有宗教性质,还带有强烈的个人宣传意味。


事实上,北魏屡有限制造寺立碑之举。神龟元年(518)冬,王澄的奏疏中详尽描述了自景明年间(500—503)起北魏限制建寺的过程。[46]但至河阴之乱,但禁令并未奏效。正光三年(522)十二月丁亥又立新规:


以牧守妄立碑颂,辄兴寺塔;第宅丰侈,店肆商贩,诏中尉端衡,肃厉威风,以见事纠劾,七品、六品,禄足代耕,亦不听锢贴店肆,争利城市。[47]


正光三年之制收效甚微,以东魏至元象元年(538)冬又诏曰:


天下牧守令长,悉不听造寺。若有违者,不问财之所出,并计所营功庸,悉以枉法论。[48]


由是可知,当时官吏多参与造寺活动,建寺愈多,造寺功德碑亦将随之增加。而南朝则实行“奏请立碑”,即官吏立碑多经过奏请程序,皇帝敕准方可立碑,但尚且没有证据表明功德碑亦需上奏申请。综而论之,南北朝时期,即使国家有所限制,佛教功德碑的刻立较为自由,于是功德碑也就成为一种公开且持续的表达工具。


唐代对于立碑活动有了细致的规定和限制。《唐律疏议》云:


诸营造舍宅、车服、器物及坟茔、石兽之属于令有违者杖一百,虽会赦皆令改去之,坟则不改。疏议曰:称“之属”者,碑、碣等是。[49]


不仅对墓碑有所规定,对德政碑更有严格限制:


诸在官长吏实无政迹辄立碑者,徒一年。若遣人妄称己善,申请于上者,杖一百。有赃重者,坐赃论。受遣者,各减一等。[50]


参照《唐六典》中的相关条目则更为清晰。《唐六典》载:


碑碣之制,五品已上立碑;螭首龟趺,趺上高不过九尺。七品已上立碣;圭首方趺,趺上高不过四尺。若隐沦道素,孝义著闻,虽不仕,亦立碣。凡石人、石兽之类,三品已上用六,五品已上用四。凡德政碑及生祠,皆取政绩可称,州为申省,省司勘覆定,奏闻,乃立焉。[51]


可见,唐代官品直接影响碑刻形制。按制度,五品以下是没有立碑机会的。而德政碑虽不依据官品,但仍需层层申报奏请,且限制亦多,略列如下。圣历二年(699)制云:


州县长吏,非奉有敕旨,毋得擅立碑。[52]


宝应年间(762—763)诏书:


凡以政绩将立碑者,其具所纪之文上尚书考功。有司考其词宜有纪者,乃奏。[53]


贞元十四年(798)十一月十二日考功司奏疏:


所在长史(吏)请立德政碑,并须去任后申请,仍须有灼然事迹,乃许奏成。若无故在任申请者,刺史、县令,委本道观察使勘问。[54]


可见,唐朝对于官吏立碑的管理和限制是长期持续的。在这样的情况下,佛教功德碑却没有具体的限制,相比于德政碑而言更容易获得,就像一道制度的缝隙,对于一些受限于立碑制度而又渴望获得立碑机会的人,功德碑无疑是成为绝佳的替代品。故而,相较于前代,唐代功德碑文中赞颂官吏政绩的文字更多且更常见,功德碑的政治功能有所增强。


四、功德碑中的政绩书写

功德碑的首要目的是纪念功德主对佛教的贡献,但随着碑刻的发展和演变,功德碑逐渐具有了政治功能,这些附加功能对于理解中古时期的功德碑也很重要,而学界少有专门讨论。前文论及的景龙元年(707)《大唐勿部将军功德记》,文中对勿部珣有这样的政治赞美:


遵化公资孝为忠,杖义而勇,憔悴以国,蹇连匪躬。德立刑行,事时礼顺。塞既清只,人亦宁只。大蒐之隙,且阅三乘。然则居业定功,于斯为盛。光昭将军之令德,可不务乎![55]


唐显庆五年(660),苏定方等人讨平百济,百济包括王室、贵族、平民在内的大量人口被迁至唐朝。勿部珣作为“唐天兵中军副使、右金吾卫将军、上柱国、遵化郡开国公”,在百济移民中身份较高,在碑文中加入“塞既清只,人亦宁只”“居业定功,于斯为盛”等语,除了赞颂勿部珣的个人品德与贡献,还有表现百济移民迎合唐王朝尤其是中宗复位的政治意味。


景龙四年(710)《沙州刺史兼豆卢军使李庭光莫高灵岩佛窟碑并序》,是建窟功德碑,存敦煌抄本(S.1523+上海市博物馆藏第40号),碑文除了盛赞李庭光的家世和品德,还用大量笔墨颂扬李庭光在沙州的政绩,这是前代功德碑文所少见的。文云:


至若致政调人之术,移风易俗之规,征(惩)劝并施,德刑兼设,莫不□□有□,理□得宜。示以威恩,济以宽猛。闾左沾其春露,豪右肃其秋霜。贱丝竹以非娱,贵名教而为乐。由是奸回敛迹,囹圄空虚。草偃叶而从风,葵倾心而向日。火沉官烛,独迈于巴祇;水酌贪水,有逾于吴隐。惠化光于五裤,盛德闻于两歧。灾蝗远过于郊垧,喧鹊绝声于里闬。停车决讼,验朱博之高名;去职桂(归)林,表胡威于清素。尤所谓立功立德,遗直遗爱者矣。[56]


这些文字并非与佛教信仰相关,而是在官员德政碑或遗爱碑中常见的文字,也被引用至佛教功德碑中了。文中以良吏比况,包括巴祇、吴隐之、廉范、朱博、胡威,都是史书有载的著名循吏,此时的功德碑俨然具有了德政碑的性质。


《张淮深造窟功德碑》


大历二年(767)并州寿阳县的《阳摩山功德铭》,撰者不详,与一般阅读顺序不同,文字自左向右阅读。末署功德主为“常山太守”,以下磨泐,又题“大德斋主南纶兴”[57]。《山右石刻丛编》著录:“碑高一尺五寸,广二尺二寸五分,二十六行,行字不一,字径五分。”此碑也是横向长、纵向短,碑宽恰是碑高的1.5倍。文中载“山名阳摩峰,峰□嘉中有仙洞龙宫,有石室清池”,当是石刻所在之地,说明碑版形制受到位置的限制。文中赞颂代宗皇帝、河东节度使辛云京、寿阳县令秦善明。文云:


唐朝李家第八广平皇帝正天下,□四海奉则。北京主姓辛云京,能止力乱,出将入相之日。县主姓秦,名善明,今古雅□贤风,三主钦命,是其世也。


唐代的“北京”指太原,肃宗朝上元二年(761),辛云京任河东节度使、太原尹,故称其为“北京主”。史载:“云京质性沉毅,部下有犯令者,不贷丝毫,其赏功效亦如之,故三军整肃。回纥恃旧勋,每入汉界,必肆狼贪。至太原,云京以戎狄之道待之,虏畏云京,不敢惕息。数年间,太原大理,无烽警之虞。”[58]由是可知,辛云京任上颇有政绩,故当地刻立佛教功德碑时亦不忘加以颂扬。《阳摩山功德铭》对皇帝、节度使以及县令的称颂证明佛教功德碑并非仅仅是纯粹的宗教工具,同时也是反映地方政治与社会的鲜活样本。


《阳摩山功德铭》拓本


贞元十六年(800)的《普光明殿功德碑》,功德主是时任太原尹的李说。碑文不惜笔墨颂扬李说的政绩,文云:


河东节度观察支度营田等处置使、北都留守、银青光禄大夫、检校礼部尚书、兼御史大夫、太原尹、上柱国、陇西县开国□□□□□□□□李公说之所营建也。我尚书捧日天枝,干霄帝绪,勋逾稷卨(契),德迈萧曹。明镜悬台,何秋毫□□□□□□□□割□□□况复。词锋冠阳春之华,仁德同爱日之煦。是则九层峻柱,万里长城,声政闻乎王庭,讴歌溢于塞下。[59]


所谓“勋逾稷卨(契),德迈萧曹”,碑文将李说比况于商代始祖契,还有名相萧何、曹参。又云,“声政闻乎王庭,讴歌溢于塞下”,看似谀美之辞,但相似的表达在唐代德政碑文中较为常见。


在功德碑中赞颂功德主政绩,这样的书写方式不仅见于中原地区,在蕃占时期的敦煌也有体现。Дx.1462+P.3829,经李正宇先生缀合研究,当为吐蕃论董勃藏修伽蓝功德记,抄本又见于杏雨书屋689号[60]。首题“大蕃古沙州行人三部落兼防御兵马及行营留(下缺)”,不能确知原题为何,文中有“因遇州东三里平河口侧,故坏伽蓝一所”之语,当为重修寺院的功德记。文中颂扬论董勃藏的政绩:


暨监军论字号董勃藏,名金刚,敕补充沙州三部落兼防御兵马行营留后大监军使,授大鍮石告身。为政也,助其国,忧其民,称其材,委其任。孳成畜聚,业绪基深;果侚临军,毅勤边守。悬泉路次,长承偃草之风;右地阳关,不假前茅之候。驱鸡训俗,先为竹马之期;伏豹同弦,德最严凝之重。五邻劝附,三部坚亲。执虎契而论兵,案铜鱼而格俗。为仁义,依依古礼;更号令,赫赫军容。控制万人,常居便地;科驰百姓,使殖膏腴。藉田肆意于春光,断狱不违于秋令[61]。城中吏庶,更沐来苏;路上行人,皆传颂德。[62]


碑文的撰写者是沙州文章家窦良骥,行文类于中原地区颂扬地方官吏政绩之碑。


归义军时期,有中和二年(882)《张淮深造窟功德碑》,原碑早佚,留有敦煌抄本P.3720、S.5630,均无篇题,为张淮深造94窟功德碑文,文中赞颂张淮深之德政:


(前缺)再出龙城之外。腾云嘉气,遍满山川;鼓乐弦歌,共奏箫歆之曲。才拜貂貚之秩,续加曳履之荣。五稔三迁,增封万户。宠遇祖先之上,威加大漠之中。亚夫未比于当年,忠勇有同于纪信。六州万里,风化大开。悬鱼兼去兽之歌,合蒲致见珠之咏。西戎北狄,不呼而自归;南域吐浑,擢雄风而请誓。此乃公之长策之所致呼!时属有故,华土不宁。公乃以河西襟带,戎汉交驰;谋静六蕃,以为军势。若乃隍中辑晏,劫虏失狼顾之心;渭水便桥,庶无登楼之患。军食丰泰,不忧寇攘。此乃公之德政,其在斯焉。加以河西异族挍杂,羌、龙、嗌末、退浑,数十万众,驰城奉质,愿效军锋。四时通款塞之文,八节继野人之献。不劳振旅,军无[63]灶之徭;偃甲休戈,但有接飞之象。此乃公之威感,人皆具瞻。[64]


虽然张淮深在敦煌另有德政碑,但显而易见,张淮深的造窟功德碑亦具有强烈的政治色彩。[65]后继之人,亦循其轨。曹氏归义军时期的《河西节度使司空曹元德造窟功德记》,抄写于S.4245,文中颂扬曹元德之政绩:


时则有我河西节度使司空,先奉为龙天八部,护塞表而恒昌;社稷无危,应法轮而常转。刀兵罢散,四海通还。疠疫不侵,攙枪永灭。三农秀实,民歌来暮之秋;霜疽无期,誓绝生蝗之患。[66]


与之行文相似的是P.4888《瓜州团练使司徒曹延恭就慈尊之服饰功德记》,文中称颂曹延恭之政绩:


伏惟我司徒天资凤骨,地杰龙胎,三坟洞晓于岗矜,七德善糟于指掌。故得位临瓜府,统握墨军;十部安民,六条布政。勤耕南亩,城人传去狩(兽)之谣;福益东阜,四野有来苏之咏。[67]


还有S.3557《河西节度使太保曹延禄造佛衣功德记》,也有类似的表述:


伏惟府主太保神资杰世,天纵英雄;势武动而星流,龙笔至而月落。故得安危济弱,河西效德政之功。易俗移丰(风),淳首建拓边之节。遂乃东西戎党,俱怀献款之成(诚);南北蛮余(夷),共贺来降之望。[68]


与平民百姓或世家大族的功德碑记不同,地方长官及当权者的功德碑文加入了对政绩的歌颂,并逐渐展示出了相似的书写程式,体现了敦煌功德记文体的承袭与应用。


在功德碑中颂扬政绩,并不只是佛教功德碑的专利,前文论及的乾宁二年(895)道教功德碑《修青城山诸观功德记》也是如此。功德主是县令莫廷乂,碑文中有大量文字在称颂他的政绩,几与德政碑无异。文云:


县临大江,岁有水患,漂泛昏垫,常人苦之。公遐眺波心,揆诸水脉,截瀮为堰,移江趣东。数载之中,无复浸溢,亦犹金堤竹落之防也。常年渠埭,修必后时,拥耒将耕,尚俟培筑。公方冬授矩,甫腊罢功,元正大田,潏流阙注。家有积谷,境无惰农,亦犹任延垦田、龚遂佩犊之劝也。列邑租赋,此县居多,菽麦炭竹之征,粮帛刍薪之税,事无虚月,纳不旷旬。每岁所征,半为逋欠,虽捶扑交至,靡能济之。公严令其下,始自局吏,后及居人,常限未终,先期已毕。禁束胥属,不入乡闾,里有歌民,门绝喧鹊。至于遐乡远部,细户贫民,必设法代输,不施槚檚。时相国师九陇,摩垒逾年,飞挽刍粮,轮檝相望,督发泉货,络绎道途,办无后期,动必成集,亦犹公沙穆神明之政也。辟荒招户,政务所先;谳狱祥刑,国章斯重。公怀人以德,决狱以情。[69]


文中颂扬县令治理水患、劝农助耕、赋役公平、决狱有章等政绩,几乎涉及唐代地方官考课标准的各个方面,文末又以德政碑中常见的祥瑞加以赞誉:“瑞麦两歧,则抑而不顾;嘉禾盈亩,则蔽而不言。”[70]由此可见,以功德碑之名目立碑,不必经过繁复奏请和审查程序,而能够获得与德政碑相似的政绩宣传效力。


至宋代,立碑依旧受到限制,建隆元年(960)有诏曰:“诸道长贰有异政,众举留请立碑者,委参军验实以闻。”[71]建隆四年(963)《重修开元寺行廊功德碑》就是在这一时间段内刻立的,功德主为王彦超。与唐代相似,此碑同样利用佛教功德碑颂扬政绩,借此规避德政碑的立碑限制。碑文颂赞王彦超的军事、政治功绩:


导民而引义正身,询事而推恩广下。去蝎政蠹民之弊,喧昔襦今袴之谣。里巷相懽,奸豪屏迹。杜骄期于过侈,防巧诋于深文。接畛连畴,污莱尽辟;充衢塞隧,货贾咸臻。昔者,献月捷以告功,翼天飞而佐命。徐城既陷,汉节遄加。言念平阳,实邻并土。边鄙有荡摇之惧,疆埸疲侵轶之劳。仰奉帝俞,遂膺朝选。属云中塞侯,罢警高烽;河内咽喉,方求□将。拔横槊据桥之勇,授拥旄仗钺之恩。领蒲坂之山河,移璧田之屏翰。察俗于剪鹑之野,颁条于鸣凤之郊。入境咸苏,从风率化。而又荐临旧治,益焕殊恩。辉焯数朝,便蕃八镇。养堂侍膳,独耀班衣;台衮鸣环,首亲文陛。所居即化,所去见思。[72]


《宋史》记载王彦超显德六年(959)移镇凤翔。恭帝嗣位,加检校太师、西面缘边副都部署,宋初,加兼中书令,碑文称“太师中书令琅琊王公”,碑文与史传相合[73]。《金石萃编》的作者王昶认为重修开元寺本是僧人嗣麟之功,囿于政治原因,归功于王彦超。王昶跋文有云:“本皆僧嗣麟资力而归美于节帅,故多颂太师王公之功绩。”[74]可见,此功德碑也是王彦超的政治纪功碑。而此碑的政治功能不仅于此,碑文详述了开元寺的兴衰历程,以示唐运既衰、宋之将兴。在玄宗时代所建的开元寺刻立此碑,不仅有宗教意义,更重要的是彰显王朝政治更迭。


综上,王朝国家虽然限制立碑权力,但对佛教功德碑的限制能力有限,功德碑就好似立碑制度中的缝隙和缺口。唐代加强了对德政碑的控制与管理,对于地方官吏而言,获得德政碑并不容易,所以功德碑时常成为德政碑的替代品,为其表彰政绩的意图披上了虔敬的宗教外衣。中国古代的佛教与道教从不是远离政治的存在,隐藏于功德碑文中的政治表达亦是明证。


结语

唐代是功德碑的重要发展阶段,故本文以唐代为主,亦兼及南北朝和五代宋初的情况。功德碑与早期寺碑有很大的渊源关系,早期寺碑不称“功德碑”,但属于功德碑的范畴,后世的功德碑与寺碑行文相似。虽然早期寺碑有些加入了对功德主政治功绩和家族成员的颂扬,但尚不多见。“功德碑”之名最早见于萧梁,但直到武周时期尚未普及,唐神龙、景云年间是转变时段,此后“功德碑”之名愈发常见。除了寺碑称为“功德碑”之外,有实例证明,造窟、造像、建设寺院附属建筑亦称“功德碑”。“功德碑”亦称“功德铭”“功德颂”或“功德记”。题为“功德记”的文献可能是碑刻,亦可能是壁记。道教纪念碑和地方官员的德政碑有时亦称“功德碑”,需要具体辨析。南北朝、唐代至宋初,国家对立碑权力均有限制,唐代的规定尤为细致,且制度持续时间较长。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佛教功德碑的刻立却相对自由,相比于德政碑等其他纪念碑更容易获得,对于一些受限于立碑制度而又渴望获得立碑机会的人,功德碑甚至成为德政碑的替代品。于是,唐代功德碑文中赞颂官吏政绩的文字更多且更常见,政治功能也逐渐增强。


佛教功德碑,为生者祈福,为逝者供养,似于莲花;德政碑,纪念政绩、追思遗爱,类于棠树。古人将美好的祈愿刻于石上,以期万古。谨以小文献给吴宗国先生,愿先生长眠于莲荷之边、甘棠荫下,先生千古!




    注释:

[1] 瞿昙僧伽提婆译《中阿含经》卷二,《大正藏》第1册,428页上栏1行至5行。

[2] 瞿昙僧伽提婆译《增壹阿含经》卷三五,《大正藏》第2册,741页下栏2行至19行。

[3] 慧远撰《大乘义章》卷九,《大正藏》第44册,649页下栏9行至10行。

[4] 费长房《历代三宝纪》卷一二,《大正藏》第49册,107页下栏9行至12行。

[5] 《梁书》卷五四《诸夷传》,中华书局,2020年,876页。

[6] 荣新江《〈且渠安周碑〉与高昌大凉政权》,《燕京学报》第5期,1998年,65—92页。

[7] 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2581—2597页。

[8] 关于此碑的发现,参见吴荭、张陇宁、尚海啸《新发现的北魏〈大代持节豳州刺史山公寺碑〉》,《文物》2007年第7期,89—96页。此碑的释录与研究参见侯旭东《〈大代持节豳州刺史山公寺碑〉所见史事考》,《纪念西安碑林九百二十周年华诞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文物出版社,2008年,262—278页。侯旭东《北魏境内胡族政策初探——从〈大代持节豳州刺史山公寺碑〉说起》,《中国社会科学》2008年第5期,168—182页。高然、苑黎《“大代持节豳州刺史山公寺碑”考释》,《考古与文物》2010年第3期,71—78页。

[9] 相关研究参见秦明智《北魏涇州二碑考》,《西北史地》1984年第3期,收入李红雄、宋文玉主编《北石窟寺》,甘肃文化出版社,1999年,155—168页。碑文释录参见毛远明校注《汉魏六朝碑刻校注》第4册,线装书局,2008年,125页。拓片参见北京图书馆金石组编《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第3册,中州古籍出版社,1990年,124页。

[10] 碑石出土相关情况介绍,参见张宝玺《甘肃泾川南石窟调查报告》,《考古》1983年第10期,908—914页。碑文释录参见《汉魏六朝碑刻校注》第4册,141—144页。《魏书》卷七三《奚康生传》:“出为平西将军、华州刺史,颇有声绩。转泾州刺史,仍本将军。”(中华书局,2017年,1767页)“康生久为将,及临州尹,多所杀戮。而乃信向佛道,数舍其居宅以立寺塔。凡历四州,皆有建置。”(第1769页)

[11] 胡广跋文及相关研究参见李淑、孟宪实《麴氏高昌国史新探——以明人胡广〈记高昌碑〉为中心》,《文史》2017年第2期,105—120页。

[12] 黄文弼《宁朔将军麴斌造寺碑校记》,收入黄文弼《西域史地考古论集》,商务印书馆,2017年,369—373页。池田温《高昌三碑略考》,收入《三上次男博士喜寿纪念论文集·历史编》,平凡社,1985年,102—120页,此文中译本参见池田温撰,谢重光译《高昌三碑略考》,《敦煌学辑刊》1988年,146—161页。

[13] 参见黄文弼《宁朔将军麴斌造寺碑校记》,372页。池田温撰,谢重光译《高昌三碑略考》,153页。

[14] 池田温撰,谢重光译《高昌三碑略考》,156—157页。

[15] 参彭杰《唐代北庭龙兴寺营建相关问题新探——以旅顺博物馆藏北庭古城出土残碑为中心》,《西域研究》2014年第4期,63—72页。并参刘子凡《唐北庭龙兴寺碑再考——以李征旧藏“唐金满县残碑”缀合拓片为中心》,《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5期,28—36页。

[16] 王连龙《〈大唐勿部将军功德记〉研究》,《社会科学战线》2019年第10期,120—136页。拓片参见北京图书馆金石组编《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第20册,58页。

[17] 《金石萃编》《全唐文》收录功德主名为“司马逸实”,误,当为“司马逸客”。王昶《金石萃编》卷六九《凉州卫大云寺碑》,叶28b—30b(《石刻史料新编》第一辑第2册,1180—1182页)。

[18] 荣新江先生提出,S.1523“国”字为武周新字,推测年代当在武周后期。参见荣新江《〈唐刺史考〉补遗》,《文献》1990年第2期,86页。据戴春阳考证,此碑当撰写于景龙四年。参见戴春阳《沙州刺史李庭光相关问题稽考》,《敦煌研究》2014年第5期,46—58页。

[19] 赵明诚撰,金文明校证《金石录校证》卷九,中华书局,2019年,176页。

[20] 《寿阳县志》卷二,清光绪八年(1882)刊本,叶29b—30a。

[21] 王轩、杨笃等纂修《(光绪)山西通志》卷九二《金刚殿功德碑》,三晋出版社,2015年,4361页。

[22] 《旧唐书》载,“〔上元二年(761)五月〕辛丑,以鸿胪卿、赵国公管崇嗣为太原尹、兼御史大夫,充北京留守、河东节度副大使。”(《旧唐书》卷一〇《肃宗本纪》,中华书局,1975年,261页。辛云京自广德二年(764)九月丙午继任北京留守,故《金刚殿功德碑》所载之“北京留守”当指管崇嗣。

[23] 陈思《宝刻丛编》卷七,叶16b(《石刻史料新编》第一辑第24册,18204页)。

[24] 缪荃孙《艺风堂金石文字目》,缪荃孙著,张廷银、朱玉麒主编《缪荃孙全集·金石》,凤凰出版社,2014年,191页。

[25] 陈祚龙《敦煌写本〈右军卫十将使孔公浮图功德铭并序〉之我见》,原刊《大陆杂志》第20卷第5期(1960年),收入陈祚龙《敦煌资料考屑》,台湾商务印书馆,1979年,1—15页。碑文释录参见郑炳林、郑怡楠《敦煌碑铭赞辑释(增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612—620页。

[26] 陈品全《中江金石志》,叶3a—5a(《石刻史料新编》第三辑第16册,236—237页)。

[27] 释录参见《敦煌碑铭赞辑释(增订本)》,1419页。

[28] 学者推测撰文年代圣光寺建成之后的826年。参见马德《吐蕃国相尚纥心儿事迹补述——以敦煌本羽77号为中心》,《敦煌研究》2011年第4期,36—44页。释录参见《敦煌碑铭赞辑释(增订本)》,118—119页。

[29] 仅见于清代武亿著录,并跋曰:“闻近已失其石刻,故著之尤加详焉”,蓋此碑已佚。参见武亿《授堂金石文字续跋》卷五《壁画功德记》,武亿《授堂金石跋》,高敏、袁祖亮校点,中州古籍出版社,1993年,294—296页。

[30] 范成大撰,陆振嶽校点《吴郡志》,江苏古籍出版社,1986年,522页。

[31] 释录参见董淑燕《读青州〈云门山大云寺重妆修壁龛功德记〉》,《东方博物》2021年第1期,52—61页。

[32] 释录参见《敦煌碑铭赞辑释(增订本)》,214—225页。

[33] 藤枝晃《敦煌千佛洞的中兴》,《东方学报》第35册,1964年,97页。释录参见《敦煌碑铭赞辑释(增订本)》,273—275页。

[34] 释录参见《敦煌碑铭赞辑释(增订本)》,1205—1206页。

[35] 释录参见《敦煌碑铭赞辑释(增订本)》,1229页。

[36] 敦煌研究院编《敦煌石窟内容总录》,文物出版社,1996年,79页。徐自强编著《敦煌莫高窟题记汇编》,文物出版社,2014年,228—229页。

[37] 著录参见缪荃孙《艺风堂金石文字目》,缪荃孙著,张廷银、朱玉麒主编《缪荃孙全集·金石》,凤凰出版社,2014年,139页。

[38] 叶昌炽撰,柯昌泗评,陈公柔、张明善点校《语石·语石异同评》卷三《立碑总例一则》,中华书局,1994年,181页。

[39] 《宝刻丛编》卷一九,第12页b—13页a(《石刻史料新编》第1辑24册,第18357—18358页)。

[40] 杜光庭撰,董恩林点校《广成集》佚文辑补部分《修青城山诸观功德记》,中华书局,2011年,267页。

[41] 参见刘涛《魏晋南朝的禁碑与立碑》,《故宫博物院院刊》2001年第3期,4—11页。

[42] 《宋书》卷一五《志第五·礼二》,中华书局,2018年,440页。

[43] 碑文释录参见侯旭东《〈大代持节豳州刺史山公寺碑〉所见史事考》,《纪念西安碑林九百二十周年华诞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第263页。

[44] 《〈大代持节豳州刺史山公寺碑〉所见史事考》,269—270页。

[45] 参见前揭《金石萃编》卷六九《凉州卫大云寺碑》,叶28b—30b。

[46] 《魏书》卷一一四《释老志》,3306—3309页。并参冢本善隆《〈魏书·释老志〉研究》,林保尧译,觉凤佛教艺术文化基金会,2007年,157—166页。

[47] 《魏书》卷九《肃宗纪》,279页。

[48] 《魏书》卷一一四《释老志》,3310页。

[49] 长孙无忌监修,刘俊文笺解《唐律疏议笺解》卷二六《舍宅车服器物违令》,中华书局,1996年,1818页。

[50] 《唐律疏议笺解》卷一一《职制》,846页。

[51] 李林甫撰,陈仲夫点校《唐六典》卷四“礼部郎中·员外郎”条,中华书局,1992年,120页。

[52] 《资治通鉴》卷二〇六“圣历二年”,中华书局,1956年,6540页。

[53] 刘禹锡撰,陶敏、陶红雨校注《刘禹锡全集编年校注》卷一三《为杜司徒让淮南立去思碑表》,中华书局,2019年,1961页。

[54] 王溥《唐会要》卷六九《都督刺史已下杂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1437页。按,“长史”疑作“长吏”。

[[55]] 碑文释录参见王连龙《〈大唐勿部将军功德记〉研究》,《社会科学战线》2019年第10期,120—136页。拓片参见北京图书馆金石组编《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第20册,58页。

[56] 释录参见《敦煌碑铭赞辑释(增订本)》,33页。

[57] 胡聘之辑《山右石刻丛编》卷七《阳摩山功德铭》,叶32b—33b(《石刻史料新编》第一辑第20册,15072—15073页)。以下此碑引文据此,不再赘注。《寿阳县志》记载,阳摩寺大历二年重修有功德铭文,当即此铭。但云“石刻常山太守奉敕撰”(《寿阳县志》卷二,叶30a)。胡聘之已驳其非,暂不取此说。

[58] 《旧唐书》卷一一〇《辛云京传》,3314页。

[59] 《〔乾隆〕太原府志》卷二三《古迹》著录此碑,题为“唐造华严三会普光明殿功德碑”。(乾隆四十八年刻本,叶22b)。又据《(光绪)山西通志》著录,标目为“华严之会普光明殿功德碑”,贞元十六年,在交城县。(《(光绪)山西通志》卷九二《金石记四》,三晋出版社,2015年,4373—4374页。)碑文参董诰等编《全唐文》卷六八三《尚书李公造华严三会普光明殿功德碑》,中华书局,1983年,6992—6993页。并参《旧唐书》卷一四六《李说传》,3958—3959页。

[60] 李正宇《吐蕃论董勃藏修伽蓝功德记两残卷的发现、缀合及考证》,《敦煌吐鲁番研究》第二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249—257页。并参岩尾一史「再論「吐蕃論董勃藏修伽藍功德記」——羽689の分析を中心に」第八号,2014年,205—215页;赵贞《杏雨书屋藏羽689〈吐蕃监军论董勃藏修伽蓝功德记〉考释》,《宗教信仰与民族文化》2021第1期,111—134页。

[61] “令”,杏雨书屋689号作“杀”。

[62] 释录参见《敦煌碑铭赞辑释(增订本)》,79—98页。

[63] “无”字下有一字脱文。

[64] 释录参见《敦煌碑铭赞辑释(增订本)》,685—686页、701—703页。

[65] 荣新江先生将S.6161+S.3329+S.6973+S.11564+P.2762文书拼合而成《敕河西节度兵部尚书张公德政之碑》。荣新江《敦煌写本〈敕河西节度兵部尚书张公德政之碑〉校考》,初刊《周一良先生八十生日纪念论文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206—216页;后收入同作者《归义军史研究——唐宋时代敦煌历史考索》,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398—409页。并参荣新江《沙州归义军历任节度使称号研究》,《敦煌吐鲁番学研究论文集》,汉语大辞典出版社,1991年,768—816页。

[66] 释录参见《归义军史研究——唐宋时代敦煌历史考索》,109页。

[67] 释录参见《敦煌碑铭赞辑释(增订本)》,1381页

[68] 据《归义军史研究》,曹延禄在976—980年自称“太保”,126—127页。释录参见《敦煌碑铭赞辑释(增订本)》,1385页。

[69] 《广成集·修青城山诸观功德记》,268—269页。

[70] 《广成集·修青城山诸观功德记》,269页。

[71] 《宋史》卷一《太祖本纪》,中华书局,1985年,7页。乾德四年(966)诏书云:“国家以官得其人,治有异等。生民受赐,许列状以借留。政绩可嘉,听具事而称纪。近者吏民等奔走道路,直诣阙庭,既妨夺于民时,叛离于职次。自今应诸道节度、观察、防御、团练、刺史、知州、通判、幕职、州、县官等,有政治居最,为众所推,愿纪丰碑,或乞留本任,并不得直诣阙上言,只仰具理状于不干系官吏处陈状,仍委实时以闻,当与详酌处分。”(编者不详,司义祖整理《宋大诏令集》卷一九八《政事·禁约上·禁纪碑留任不得诣阙诏》,中华书局,1962年,730页。)可见,宋初对德政碑亦有制度限制。

[72] 《金石萃编》卷一二三《重修开元寺行廊功德碑》,叶16a—16b(《石刻史料新编》第一辑第3册,2270页)。

[73] 《宋史》卷二五五《王彦超传》,8912页。

[74] 《金石萃编》卷一二三《重修开元寺行廊功德碑》,叶20b,(《石刻史料新编》第一辑第3册,227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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