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处这现世丛林，你恐惧吗？如果你不恐惧，你一直怀揣希望，你的孩子也能天真吗？如果你的孩子看透了、活明白了、社达了，你能接受吗？如果你无法忍受，你会绝望吗？”
一位老读者在看完我那篇《
有毒的现实主义
》之后，对我这样一连串发问。我想，像他这么想的人应该不在少数，有必要认真答复一下。
虽然乍看是疑问句，但不难看出，他其实已经预设了立场：如果你果真看清了现实，你难道不恐惧吗？——恐惧很正常，但不恐惧则需要作出解释。
多年来，我已经习惯了这样被人质问。不止一次，总有人或是困惑、或是嘲讽地问我：“既然你都知道现实是怎么一回事，你怎么还能乐观得起来？”按照这一思路，恐惧、悲观不仅理所当然，而且也更深刻，倒是乐观、坦然显得肤浅而奇怪。
对这个现实世界，我的确一贯坦然无惧，但我也清楚得很，
很多人并不把这看作是精神力量强大的表现，只不过是我幸运地一直呆在安全区内，
没有被生活真正逼到绝境：
“怀揣希望”本身就被看作是“天真”的，而保有“天真”的前提是“安全”。
我确实是一个安全阈值相对较高的人，这部分是因为我的处境（至少是男性，且一直在上海生活），部分也是因为我从小的家庭环境和成长经历，让我有一种信心：我好歹知道一点现实的残酷性和不确定性，但我能应付，并不害怕。
也因此，一
位朋友曾当面对我感叹：
“你有时可真是傻大胆。
”
这有点像是说“勇气来自无知”，
意思无非是：
“你只是‘暂时不恐惧’罢了，等到你受了更多、更大打击，到时你还能像现在这样？
”
这我没法反驳。就算我挨锤更多也扛住了，仍然不足以推翻这一设问，因为对方仍然可以说：“不，这还不算，我不信你真到了那时能镇定如常。”
当然，我
知道
他们这么说不是有意冒犯，只是
想不出
看不到其它可能：
“你怎么能做到不恐惧？
这不可能。
”
人性经不起一再考验，我肯定也无法保证永远不恐惧，在特定情形之下，那种本能会被激发出来，然而所谓“坦然无惧”乃是一种凝视深渊的态度，是内在的道德勇气。
英雄也会怕死，但这并未阻止他们以无畏的态度去直视生死。
《射雕英雄传》里有这么一个
桥段：
郭靖虽然惧怕豹子，但终是挂念义兄的安危，对韩小莹道：“师父。他叫豹子吃我义兄，我去叫他快逃。”韩小莹道：“你若赶去。连你也一起吃了，你难道不怕？”郭靖道：“我怕。”韩小莹道：“那你去不去？”郭靖稍一迟疑，道：“我去！”撒开小腿，急速前奔。
我对现实的态度也是如此：我看到了，但我仍然会去做。当然的现实固然一言难尽，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什么都做不了了。如果因为本能的恐惧，我们就退缩逃避，那么由此换来的一时苟且，恐怕终将使我们付出更大的代价。
在此尤为值得注意的是，在不少人眼里，
“现世丛林”似乎是一个危机四伏的巨大外部世界，渺小的个体
无从改变，连探索都做不到，而只能凭借自身本能的警觉生存下来。既然如此，“恐惧”就是进化出来的一种特别有用的生存本能，意味着比那些天真、鲁莽的个体更早察觉到危险并逃生。
然而这就意味着，你已经默认这个系统是不可改变的，重要的是“适应”而非“改造”它。正因此，社达才被认为是“看透了、活明白了”，那意味着疲惫不堪的人终于放弃了挣扎，转而屈从于现实，承认自己的无力：这结构性暴力的牢笼坚不可摧，挣扎也是徒劳，要想活得省心一点，最好顺从这个现实的逻辑。
中国人常说的“现实点”，说到底就是这样：原本的棱角一点点被磨平，到最后终于发现，这个现实世界既无法逃离，又不可改变，只能以你的单方面屈抑自我告终。
我当然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这样，但这是他们的人生，我不想也无法主宰，也就谈不上接受不接受，我尊重并理解他人的选择，没有人必须按我的意愿生活。既然如此，当然更没什么不能忍受的，又有什么可绝望的？——“坦然”本来就意味着接受各种事与愿违。
如果我们自己退缩了、屈从了，没能将一个更好的现实世界留给下一代，那就更没理由苛责他们能做出什么不一样的选择。然而，如果一代代人都这样“看透”，那么结果就是这个现世丛林将一直延续下去，没有改变，后世将指责我们的懦弱。
活在这艰难时世，我能理解很多人心怀恐惧，但怀揣希望毕竟也不是过错。在我看来，真正的“看透”不是认清现实之后屈从于它，恰恰相反，是冷静地审视和批判这些现实，让它变得更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