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尼克有三大名著,各自追本溯源,探索他那个时代的某些重要问题。具体说来,自然规律是永恒的、不变的(肆无忌惮的统治者,无论个人或统治集团,有时也会违反这些规律,不过他们必须付出惨痛代价),这种观念曾长期统治欧洲人的思想;他以精确的、无懈可击的学识,阐述了这一古老思想逐渐衰微、国家观念取而代之的发展历程,国家观念清楚地知道它是独一无二的个体,有自己压倒一切的诉求,只对它自己负责。他精彩地阐述了这种变化所揭示的那些冲突:一方面,人类有一些共同而普遍的价值观,这是个人或团体的权利,也是普遍的道德准则,它们决定着人类行为;另一方面,危难时期,国家的意志往往会与普遍的道德准则发生激烈冲突——无论代价多大,只有实现这些国家意志,才能确保国家的安全与强大,政治家愿为此而献出一切。
一方面,萨维尼所谓“潜移默化的力量”,最终决定着一个社会及其成员的发展方向;另一方面,梅尼克认为,人类虽然受制于某些历史条件,但是他们的行为是有自由的,梅尼克清楚地知道,这两方面的关系悬而未决,由此涉及到个人、团体或组织必须承担或不应承担某些相应的历史责任。这种认识始终支配着他对上述问题的讨论。让以往的历史学家着迷的一种主导观念同样令他心驰神往,这种观念旨在探讨某些人际联合的特性——在他看来,这是唯一真实的联合:它们每个都遵循各自的成长规律,每个都有独一无二的“有机性”——它们是一些社会整体,和植物一样生长发育,拥有各自的特殊规律;因此,人们不能根据某些规律或原理来解释、理解或维护这些整体,把它们错误地置于某个普遍模式之中,不顾它们的特殊性,它们生活和行动所依据的具体目的,还有那一些并不适用于其他的社会或历史阶段的价值观——只有以此为出发点,人们才能解释或说明这些社会整体究竟是什么,究竟能做什么。这种观点可能导致道德相对主义,随之而来的观点认为,成功或强权是判定哪些事业具有真正的价值,值得人们为它而活(或也许为它而死)的唯一标准;另一方面,人们觉得这种主观主义并不能满足他们的需要,在个体的思想家、诗人或政治家变化无常的直觉构成的价值观念之外,还需要某种东西——人们之间需要一个共同基础,这就是一种共同目标,虽然不是所有的人都怀有这一目标,但是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它仍然适用于很多人;在确定伟大与渺小、善与恶、进步与倒退这些基本的价值观时,能为人们提供某种客观性。
这两个方面显然是矛盾的,梅尼克为此苦恼不已。个体性概念以及不同国家(这是一些独立自主的社会有机体)有着不同发展道路的观点,是一些新观念,在梅尼克看来,新观念的出现表明宗教改革以来,欧洲的思想传统已经发生巨大变化。回顾历史,谁也不可能否认,使过去的两百年风云激荡的历次伟大的观念文化运动(传统主义与多元主义,浪漫主义与普罗米修斯式的人生观,无政府主义与民族主义,个人主义的自我实现与帝国主义、种族主义以及社会领域与政治领域形形色色的非理性主义),皆程度不同地发端于一场大规模的反叛,用梅尼克的话说,人们反对“普遍化”——人们不再相信科学的统一性、自然规律的作用以及各种实证主义、功利主义和理性主义;最重要的是,他们不再相信宇宙是一元的、唯一的和永恒不变的;他们不相信如果睁眼看世界,凭借理性,无论何时、何地、条件如何,任何人都能理解这个宇宙。
在探讨新历史意识之起源的著作中,梅尼克追溯了这个新观念的发展历程:从莱布尼茨、伏尔泰、孟德斯鸠、维柯、柏克,一直到德国新历史方法的伟大奠基人。梅尼克治学严谨,学识渊博,有一定的学术良知,能敏锐地感知意识形态和思想观点中的细微差异,以前那些伟大的历史学家也很难做到这一点:他研究三大伟人莫泽、赫尔德,特别是歌德的文章,构成了他名声显赫的历史三部曲中最后一部的主要内容;这些文章的显著特点是,在讨论每一位思想家的性格特征时,作者巧妙地把叙述、观念和历史背景交织,把这些思想家的性情与作为,他们的生存环境、生活目的与写作对象的社会生活的性质融为一体;观念史家经常提出些更为大胆而常常更为肤浅的普遍概念,梅尼克的这些文章则不然,它们对读者有更高的要求。和他的论题一样,他的写作风格复杂多变,时而晦涩难懂,时而中心思想不明确,主观臆测。18世纪百科全书派提倡自然规律、机械论、不做区分,这种令他厌恶的观点遭到梅尼克的严厉批评,他高度警觉,以免落入这种陷阱。他担心所用方法过于简单,担心有些概念切入了社会或个人情感或意识形态的活生生的有机体——非常敏锐的思想家必须竭尽全力作“个体化观察”(这是梅尼克的术语)——教条主义的理论或意识形态仿佛一把手术刀,他担心人们会用这把手术刀来活体解剖这些有机体。
他很想让世人了解莫泽所谓的“整体印象”;仅凭分析不同的组成部分,人们不可能获得这种观念,靠一刀切的历史模式更不可能,因为这些方法不能传达那种特殊的音调与色彩,这就是德国历史学家所谓的时代风格或民族风格,这种风格深刻地影响着一个人或一个社会的所有活动,影响着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也影响着黎塞留的公文与情书——他想躲开那些束手束脚、歪曲事实的陈规陋习,即盲目地相信规律,以为社会变革必须遵循这些规律,世界万物均可纳入这些规律,无论它们与事实有多大出入。
梅尼克的这幅画手法细腻,虽然这幅画的轮廓早已显现,但是有些人有时也会在这片大森林中迷失方向(这些人喜欢阅读分析型思想家撰写的观念史,因其诉诸明确的定义和清晰的分类,将观念发展的脉络清楚而生动地呈现),即使实际上人们不会看不到画家所描绘的这个轮廓。梅尼克的文章精雕细刻,结构紧凑,简洁明快;感兴趣的读者必定获益良多。这种风格有利于整体性的现实感保持活力—一即对社会生活、政治生活、艺术生活、宗教生活以及个人生活之流的感知,对它的复杂形态的感知:它影响着个人和社会的理想、信念,人们和群体对自我与历史的理解,并反过来受其影响——这是对具体的、多方面的、不断变化的、永无止境的社会生活的一种感受。
历史即社会、政治与道德有机体的发展,即亚里士多德所谓生命原理( entelechies)的相互作用,人的精神成长即由这种相互作用构成——这是新柏拉图主义与黑格尔主义的观点。毫无疑问,这种历史观只是人们所信奉的许多观念之一。有人也许觉得这种观点是有缺陷的,要求用更严密的方法,即经验的或科学的检测方法,来验证这种观点,即使验证结果不能完全回答我们的问题,或者说不能在深刻的、有想象力的探究的层面回答这些问题。然而在西方,这种观点无疑不仅具有历史上和政治上的影响,改变了人们的思想感情;而且与它坚决反对的各种实证主义理论相比,尽管它可能有某些形而上学的缺陷,但是它更多地拓宽了历史学家的视野。梅尼克从小就接受了这个观念运动的主要信念,他和狄尔泰(他深受狄尔泰的影响)、马克斯·韦伯、李凯尔特一样,以它自身的标准来描述和复兴其历史渊源,以唤醒那一代代科学头脑的人们,他们已经开始非常怀疑它的有效性。
20世纪初,梅尼克阐述了历史意识的革命,举世瞩目;究其原因,是他本人也和最先开始探讨这些问题的前人一样,被它们搅得寝食难安。他成长于普鲁士民族主义的鼎盛时期,深受其影响。价值观(历史学家以及普通人的价值观)与客观事实的关系,价值观与自然科学的关系,不同观点以及它们所表达的价值观的相对性,国家秩序与国际秩序的冲突,国家与其他社会团体以及个人的冲突,使用武力以及发动战争的合理性,自然科学与人文学科的研究方法的明显不同,以及这种差异对政治与个人道德有何意义——他不仅是历史学家或历史方法的研究者,而且是德国人,是人类,他是以这些身份来面对所有这些问题的;它们伴随他一生,让他苦恼不已。他对这些问题的态度始终模糊不清:他从不回避难题,总是耐心地寻找问题的答案;他希望找到天才人物,以解决这些理论上和实践中的问题,他坦承,他没有找到这些问题的最终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