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的社会里,任何不在母亲葬礼上哭泣的人,都有可能被处以死刑。”①
——加缪
阿尔贝·加缪(1913-1960)Albert Camus
法国著名作家、哲学家、文学理论家。1942年,他凭借《局外人》一举成名。1957年,因为“他的重要文学创作以明彻的认真态度阐明了我们这个时代人类良知的问题”,加缪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1960年,他在前往巴黎的途中遭遇车祸身亡,年仅47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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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这个世界仍是虚假和荒诞的
如同纳博科夫的《洛丽塔》,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加缪的《局外人》开篇同样精彩。
“今天,妈妈死了。也可能是昨天,我不知道。”
②
这无疑是一个所谓“局外人"应该有的内心独白。把一个活生生的默尔索拉扯到现实世界,把一个前一秒与文本毫无关联的读者拉扯到小说世界,加缪只用了不咸不淡两句话。母亲死了,作为儿子的默尔索并没有在葬礼上哭泣。一个关于荒诞世界中的道德与法律,或者更确切来说是关于“真理”的故事开始了。
蝙蝠侠《黑暗骑士》截图(图源网络)
加缪在《局外人》美版序言中已经明确告诉读者,默尔索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他不参与游戏,他徘徊在社会边缘,他拒绝撒谎。
如果这个世界仍是虚假和荒诞的,那加缪的《局外人》就不会过时。
近日热议的“流浪大师”事件可以为《局外人》作一个现代意义上的脚注。“流浪大师”沈巍,52岁,一位拾荒者。因热爱读书,谈吐得体而被奉为“大师”,在社交媒体上爆红,随后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
在这里我们并不是要探讨“流浪大师”是否是现代意义上的“局外人”,也并不是有意要将他与默尔索作比较。而是“流浪大师”爆红的现象提请我们注意到姑且可以被称之为“局内人”的群体。
网传的“流浪大师”沈巍(图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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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昼日般绝对的光明
没有所谓“局内人”,“局”就难以成“局”,“局外”也就更无从说起。
如果“流浪大师”可以被视为“局外人”,那么疯狂簇拥的“网红”和其他围观者则是这一场社交狂欢所谓的“局内人”。他们把控着整个“局面”,制造剧情、冲突,创建人设;他们伪装情绪,大喊,煽情。“流浪”诚然是不重要的,但流量是必要的。
往后的事,如大家亲眼所见,“流浪大师”的每一个生活细节,都要被绑架到社交网络上进行审判。
这场审判所有人都可以随时参与,唯独“大师”自己要缺席。
这与《局外人》中的法庭审判极为相似。
书中的“局内人”如何审判“局外人”?辩护律师用复杂的长句为默尔索建构一个虚假而伪善的“灵魂”;检察官以道德和个人品性作为质询和惩戒的筹码;庭长只听取有关于道德伦理方面的证词。为了防卫抑或攻击,“局内人”所呈现和吸纳的都是经过包装的部分真相。
《纸牌屋》截图(图源网络)
“事实上,尤其是当你说的不仅是真相的时候,你就在撒谎……
为了生活简单一点,我们每天都这么做。
”
③
当所有谎言团结一致的时候,孤立无援的默尔索注定失语。
遵循社会制定的游戏规则,耍弄简单的语言技巧,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一件
颇为便利的事。
因此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默尔索用死亡来反抗虚假和荒诞的世界,似乎太过愚勇。
他只需要像“局内人”那样,无伤大雅地虚伪一次就可以不必去死。
而他拒绝。
《蝙蝠侠:黑暗骑士》截图(图源网络)
“他所热爱的,是如昼日般绝对的光明,甚至不为阴影留一点点余地。他不是没有感觉的人,他的内心被一股坚韧不折而意蕴深厚的激情驱使,驱使他追求一种‘绝对’和‘真实’。”④
最后,他一无所有两手空空,却拼了命地攥紧真理。如此坚持,
消极的“真实”便终于实现了对“荒诞世界”最低限度的反抗。
或者说也可以说是接纳。
*下文为加缪《局外人》法庭审判部分节选。
[法]阿贝尔·加缪 著 金祎 译
轮到多玛·贝莱兹,一个执达员把他扶到证人席上。贝莱兹说他主要是认识妈妈,至于我,他只见过一次,就是下葬那天。他们问他,那天我干了些什么,他回答道:“你们可以理解的,我自己那天太难过了,所以,我什么都没看见。痛苦让我什么都看不见了,因为对我来说,这是非常大的痛苦,我甚至都晕倒了。所以,我没法看见先生。”检察官问他,是不是至少看见过我哭,贝莱兹说没有。检察官又说:“
陪审团会重视这一点的。
”
但是我的律师生气了,他以一种我觉得有些夸张的语气问贝莱兹,有没有看见我不哭。贝莱兹说:“没有。”一阵哄堂大笑。
《十二怒汉》截图(图源网络)
我的律师卷起一只袖子,以一种不容辩驳的语气说:“
请看,这场官司就是这个样子。一切都是真的,但又没有什么是真的!
”检察官脸上的表情让人捉摸不透,他用一支铅笔在档案材料的标题上戳着。
在暂停审讯的五分钟里,我的律师对我说一切都进行得再好不过了,然后他们听了塞莱斯特的辩护,他是由被告方传来的。
所谓被告,当然就是我了。塞莱斯特不时地朝我这里看,手里玩着一顶巴拿马草帽。他穿着一身新套装,那是他有些礼拜天跟我一起去看赛马时穿的。但是我现在认为他那时没有戴硬领,因为他衬衫领口上只扣着一枚铜纽扣。
他们问他我是不是他的顾客,他说:“是的,但也是一个朋友。”问他对我有什么看法,他说我是个男子汉;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说谁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问他有没有注意到我是个性格内向、沉默寡言的人,他只承认我不说废话。
检察官问他我是不是按时付钱。塞莱斯特笑了,说:“这是我们之间的小事情。”他们又问他对我的罪行有什么看法,于是他把双手放在栏杆上,看得出来他是有所准备的。
他说:“在我看来,这是一件不幸的事。一件不幸的事,大家都能理解,这种事会让你无法抗拒。就是这样!在我看来这是一件不幸的事。”
他还要继续说,但庭长跟他说这很好,并且谢了他。塞莱斯特有点儿发愣,但是他说他还有话要说。他们让他长话短说,他又重复了一遍这是一件不幸的事。
庭长说:“是啊,这是当然,但是我们在这儿就是为了审判这一类的不幸。谢谢您。”仿佛他已经竭尽所能地表现出了他的技巧和善意。塞莱斯特朝我转过身来,我看到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嘴唇哆嗦着。
《十二怒汉》截图(图源网络)
他看上去像是在问我他还能做什么。我呢,我什么都没说,什么手势都没做,
但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想拥抱一个男人。
庭长又一次命令他离开辩护席,塞莱斯特回到了旁听席上。在剩下的时间里,他一直待在那里身子稍稍向前,双肘支在膝盖上,手里拿着草帽,听着大家说话。玛丽进来了。她戴着帽子,还是那么美,但是我更喜欢她披散着头发的样子。
从我坐着的地方,我可以隐约看到她轻盈的乳房,我发现她的下嘴唇总是有点儿肿着。她好像很紧张。一上来,他们就问她从什么时候认识我的。她说是从她在我们公司工作的时候起。庭长想知道她和我是什么关系,她说我们是朋友。对于另一个问题,她回答说她的确是要和我结婚。
检察官翻了翻一卷材料,问她是什么时候和我发生关系的。她说了个日子。检察官以一种漠然的口吻说,这好像是妈妈死后的第二天。
接着他又以一种嘲讽的口气说他并不想强调一种微妙的处境
,他很理解玛丽的顾虑,但是(这时候他的口气更强硬了),他的职责使他不得不超越礼仪习俗。
于是,他要求玛丽讲一讲我和她发生关系那天的情况。玛丽不愿意说,但是在检察官的坚持下,她讲了我们游泳、看电影,然后回到我的住所。检察官说,根据玛丽在预审中所提供的情况,他查询了那一天的电影篇目。他又加了一句,要玛丽自己说那天放的是什么电影。
《十二怒汉》截图(图源网络)
玛丽用一种几乎是苍白的声音说,那天放的是一部费南代尔的电影。她说完的时候,大厅里鸦雀无声。这时候检查官站起来,神情非常严肃,伸出手指指着我,用一种在我听来极为激动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说道:“
陪审员先生们,这个人在他母亲死去的第二天,就去游泳,就开始搞不正当关系,还在电影院看喜剧开怀大笑
。至于别的,我就不用多说了。”他坐下了,大厅里还是一片寂静。
可是,忽然间,玛丽大哭起来,说情况不是这样的,说还有别的事情,刚才那些是别人逼她讲的违心话,说她非常了解我,我没做过任何坏事。但是执达员在庭长的一个示意下,把她拖了出去,审讯继续。
接下去马松说话了,人们已经不怎么听了,他说我是个正直的人,“他甚至还要说,是个老实人”。等到萨拉玛诺,
就更没有人听了
。
他追忆说我对他的狗很好,当问到关于我母亲和我的时候,他回答说我和妈妈无话可说,也是因为这样,我才把妈妈送进了养老院。“可以理解,可以理解啊。”萨拉玛诺说。但是似乎没有人理解。他被带出去了。
《十二怒汉》截图(图源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