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不读书,那么叫“读书记”有什么意思?是想
要突出我们“读书”的方法。很多人读书,从书中获取自己
所要的信息,作为自己思考的材料,这是作为手段的读书。
我们的读书是目的,我们为读书而读书,所以在书面前思
考,探索这部书在说什么,能从这一段话读出什么意思,要
知道这部书、这一句甚至这一个字、这一笔画的所以然。我
们乐意承认自己无能,看不太懂书,所以在“读书”上耗精
力。不过我们这样“读书”,确实读出了很多有趣的东西,
丰富多彩,有滋有味,十分享受,所以希望跟大家分享。
2013 年我出过个人论文集《北京读经说记》。书中没
有解释书名,让有些人产生误会。那些文章只有在2004 年
到2012 年那一段我在北京时的特殊文化、社会环境中才能
写出来,因而冠以“北京”两字,“读经说记”也是“读书
记”,只不过将“书”限定为“经说”而已。以前看黄以周
说一句“读经难,读经说亦不易”,印象深刻。我不会读经,
专门读经说。多亏李猛老师、吴飞老师的热情推荐,可以将
论文集混进“古典与文明”丛书中出版,现在将个人论文集
改为与叶纯芳两人的论文集,从《北京读经说记》中淘汰三
篇杂文,保留其他十四篇,加上后来发表的文章以及叶纯芳
的文章共二十篇,分《文献学读书记》《学术史读书记》两
册,各收十七篇文章并札记若干条。
2010 年开始,我的北京生活变成我和叶纯芳的共同生
活。一开始叶纯芳帮《儒藏》看校点稿,本来是很枯燥的工
作,我们却在其中找到了乐趣,几乎每一部书稿都有令人莞
尔的发现。如《周易集解纂疏》,中华书局点校本以“三馀
草堂”版为底本,用《湖北丛书》本校。其实《湖北丛书》
本亦即“三馀草堂”版,用同一版本校对,居然还能出校
记,我们怀疑点校者说的《湖北丛书》可能是《丛书集成》
排印本。又如《新学伪经考》三联点校本有两处内容无法理
解,对校以后发现中间有五百多字的颠倒。要说错简,这
五百多字与底本一页的起止完全不同,于是我们做了一个十
分荒唐的猜测,怀疑点校者可能拿自己在《出版说明》中贬
损得一文不值的古籍出版社点校本为工作底本。去图书馆查
书,看到《丛书集成》文字符合中华版出校的《湖北丛书》
本文本,三联版颠倒的五百多字正好是古籍出版社版一页的
内容,我们不禁对视,击掌而笑。当然也有更多积极、正面
意义的发现。文献学如果只能挑毛病,告诫别人不要犯错,
而做不出创造性发明的话,实在太无聊,不如不做了。当时
我就让她将这种思想连同那些有趣的经验写成一篇文章。古
籍好像很庄重,带着一种权威性压迫感,我们面对古籍好像
需要严肃恭敬,然本册以此文开头,是想为读者拨去这种沉
重感。其实写古籍的人、编辑古籍的人跟我们一样,其中固
然包含很多精彩的内容,同时也有更多无聊的、荒唐的,甚
至搞笑的因素。
我们“读书”,除了写文章发表心得外,也为自己编辑
适合“读”的书。我对自己写文章、编书的要求目标是:要
好玩,要创造,要永久。都不好玩,愁眉苦脸图什么?没有
创造,不值得问世。希望最好几百年前、几百年后的人看到
我的书都会觉得有意思。能不能做到是另一回事了。回顾以
往,十分幸运,这十年来我们编书、写文章都很愉快,而且
基本都有创造性因素。最早我跟宋红老师合作编书,出过
《明州本文选》《旧京书影》和《毛诗正义》三部书。一开始
没什么经验,现在看来不无遗憾。不过《文选》请尾崎康先
生专门写过一篇文章,说明版本问题,又附录从东京、台北
的藏书单位要来的相关版本书影,为读者提供了解版本源流
所需的基本材料,这在大陆影印古籍出版事业的历史上,恐
怕是创例。《旧京书影》1929 年问世,后来一直被学界遗忘,
只有少数日本版本学家当作重要资料参考使用。我出这部书
之前,大家都不知道有这种书,一旦出版,便被认为是不可
或缺的重要文献:能出这种书自然令人痛快。我跟宋老师合
写《出版说明》,首次梳理京师图书馆、北平图书馆藏书及
编目的大致情况,很多情况在编此书之前我们都没想象过。
《出版说明》以《魏书》为例,也向大家提示了“读”图书
馆藏书目录的乐趣。还有许多细节,充满发现的喜悦。后
来复旦的林振岳兄继续深入探索,情况越来越清楚,看到
这种结果,不得不感到能出这部书的幸福。《毛诗正义》单
疏本有1936 年的影印本,后来一直没有重印本,所以大陆
学者很难看到。为此书我搜集了现存所有唐抄残本,一共四
种(后来石立善老师告示另外还有一种残卷照相,被我忽视了),都提供
了全部书影,其中包括东京博物馆、天理图书馆、高知大学
图书馆等所藏,十分难得。编书本来是个人爱好,没有官方
背景,也没有经费(后来编的两种书得到了古委会的经费支持,记此致
谢),以个人身份跟藏书单位商量,收录那些书影,很有成就
感。《出版说明》请当时正在研究《毛诗正义》的李霖兄提
供基本材料,在其基础上改写成一个故事,把一部书的历代
版本概况比拟为一个人从成熟到衰老的过程,也是一种半开
玩笑半认真的尝试。
我与叶纯芳一起编书,从2009 年跑静嘉堂对着胶卷机
抄录杨复《祭礼》开始。长期以来学者混淆通行《续编·祭
礼》与杨复《祭礼》,陆心源拿到此书之初即误当作通行
《续编·祭礼》的不同版本,后来才发现是孤本。阿部吉雄
也曾提醒其价值,而战后一直无人问津。我们抄书抄了三个
月,后来打字,校对标点,工作量庞大,主要由叶纯芳担任
完成。通过长时间的编排整理,阅读几百年没人看过的书,
当逐渐发现这部《祭礼》理论性很强,可以视为朱门礼学的
理论总结,具有极大的学术价值时,我们的兴奋自然不能言
表。静嘉堂藏本不能影印,我们希望将来有别的传本发现,
所以排版保留了底本的行格形式,除了小字夹行改为直行,
都按照底本排列,只要指定第几卷第几页第几行第几字,马
上可以核查。这恐怕是空前的排版方式,出版审查不容易
过,排版复杂,每次校样都出现新的错误,所以交稿后到出
版之前的过程也相当艰难。我们视此书为自己的儿子,小心
呵护,耐心等待,使其出世。后来顺利生产,也办过一次研
讨会,又由中华书局出版论文集《朱熹礼学基本问题研究》,
感到杨复可以独立行走江湖才放心。
编杨复《祭礼》的同时,我们也开始准备影印《仪礼
经传通解正续编》。此书能看到的影印本除了《四库》之外,
只有汲古书院影印的日本刻本。当初打算用东京大学藏本影
印,缺页用台湾“央图”藏本配补。不过到台湾“央图”核
对胶卷后,却发现这两套几乎同时的明代印本之间,用的版
片有不少出入。因为补版情况复杂,所以决定兼用两套印
本,其中所有不同补版都要并录。结果有些书页有三四张不
同版片印的书影,对了解历代修补很有帮助。影印本同时并
录不同补版,恐怕也是创例。书名主动打出“元明递修”也
应该是首例,因为“元明递修”一般意味着版本价值低、文
本较差,隐瞒不提才是常态。我们对当初原版及元明补版有
较全面的了解,相信我们的书可以体现这些变化,所以才敢
用这种书名。不过我们编书也是为了自己阅读方便,反过来
说,在书还没出版之前,我们自己翻阅还很不方便,只有拿
到一部样书之后,再详细调查补版情况,才能厘清大致情
形,另外写一篇补充说明的文章。这是情非得已的情况,也
说明我们编书的必要性和实用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