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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君治下,“归隐”就是个梦

六神磊磊读金庸  · 公众号  · 历史  · 2016-11-12 20:10

正文

文/六神磊磊


“菩萨保佑,让我恒山派诸弟子此次得能全身而退。弟子定静若能复归恒山,从此青灯礼佛,再也不动刀剑了。”——《笑傲江湖》第二十三章


那一晚,在距离恒山千里之外的福建廿八铺,看着天上的月亮,定静师太默默祝祷着。


在这个黑沉沉的小镇里,到处都埋伏着敌人,大战在即。自己本来就不很善于临敌指挥,何况屁股后还拖着几十个武功差劲的女弟子。


定静师太感到很疲惫。


她萌生了退意,把心事告诉了菩萨,希望以后要“青灯礼佛,不动刀剑”。


这实在是一个看起来毫不过分的要求。我想放下刀剑,难道还不可以吗?


可是一天之后,她死了。


定静师太,是书上一个很容易被忽略的角色。恒山剑派本来就比较弱,而在剑派的几个高管里,她的存在感还是最小的。


金庸在字里行间告诉我们,她没有半点权力欲望,自己本来是大师姐,是恒山派法定的接班人。可是她主动把位子让给了师妹定闲。


这一让,让得并不轻松,师父和师妹两边都要做工作。她一边“向先师力求”,另一边对师妹“竭力劝说”,才成功地推掉了掌门的位子。


用她自己的话说,“定静倘若要做掌门,当年早就做了。”


不难理解她的选择。一个人如果不喜欢做官,那么权力和职位对她来说就会是一种折磨。


除了不爱权,她也不爱管闲事。“贫尼在恒山派中乃是闲人,素来不理事。”此言也应该不虚。


这乱世之中,一个人没有半点野心,不爱权,又不爱掺乎事,那是什么?良民啊!


这样的一位良民,一个与世无争的师太,按照我们的想象,和人吵架红脸怕都没有机会,她哪能有什么仇家呢?又能开罪谁呢?


何况她还想要“青灯礼佛,再也不动刀剑”,她的武功对人家也没有半点威胁和伤害了。这样一点小愿望,也不能达成么?


然而事实是,不能。


她没有野心,可是别人有野心。你不想接近权力,但权力却要来撩拨你。


左冷禅想要称霸武林,合并五岳剑派,当五个山头的总boss。这位老大哥没有忘记定静师太,专门派来了工作组。


这个工作组规格很高,光一流高手就有三个:“九曲剑”钟镇,“神鞭”邓八公,“锦毛狮”高克新。此外还有十多个办事员,都拿刀带剑,荷枪实弹。


他们追着她表态:


“左师哥他老人家有个心愿……不知师太意下如何?”


意思说来说去就是一句话:我大哥要称霸,你滋瓷不滋瓷?


师太不愿得罪人。她反复声明,自己在公司是个闲人,没有职务,说话不管用。你们问我老板定闲师太去。


可是工作组不答应:不行,这可是大事,这事“有关中原武林气运,牵连我五岳剑派的盛衰,实是非同小可”!你要么拥护,要么反对,不允许中立打马虎眼。


之前说了,定静师太没有权力欲望,不爱做掌门。


可是你不爱做,别人偏要撺掇你做、拥戴你做。


工作组对定静师太先是挑拨离间:


“师太论德行、论武功、论入门先后,原当执掌恒山派门户才是……”


然后是封官许愿:


“师太倘若……肯毅然挑起重担,促成我嵩山、恒山、泰山、华山、衡山五派合并,则我嵩山派必定力举师太出任 ‘五岳派’掌门……”


你想青灯古佛,不动刀剑?对不起。老大哥相中你了,要你站出来。


如果她非不答应呢?非不合作呢?比如换了我,多半会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跪地哭求:“左盟主,你饶了我吧,我只是个写公众号的,我实在不是这块料啊……”


对此,嵩山派工作组的回答很委婉,很客气:


“倘若定静师太只顾一人享清闲之福,不顾正教中数千人的生死安危,那是武林的大劫难逃,却也无可如何了。”


这话看着轻描淡写,其实很凶险——如果你对左盟主的称霸大业不明确表态,不明确滋瓷,不肯站出来,那就是“只顾一人享清闲之福,不顾正教中数千人的生死安危”。


这个罪名,好大。


不禁让人想起武昌起义,革命军非让黎元洪出来做都督,黎元洪胆小不干,大叫:“莫害我!”


革命党人大怒,举枪顶着黎元洪:你只顾一人享清闲之福,不顾天下民众生死安危?


革命党人李翊东就怒斥:“我们不杀你,举你做都督,你还不愿意!我枪毙你,另选都督。”


定静师太果然就被毙了。


不肯合作的她,很快迎来了最后的结局:“(嵩山派的人)围着定静师太,诸般兵刃往她身上招呼。”


在小说里,令狐冲望着她的遗体,很想不通:“她是个与人无争的出家老尼,却何以总是放她不过?”


是啊,她独善其身,不妨碍谁啊;她固然不肯表态支持你的霸业,但也没有明确说反对啊。


其实,就连左冷禅自己,也知道定静师太是个没什么威胁的人——“我素知定静师太为人,她生性清高,不爱虚名,又不喜理会俗务”。


何况她已经打算“青灯礼佛,再也不动刀剑”了,这江湖之大,难道还容不下一个与世无争的蒲团吗?


可是左大盟主说了,不可以。


认为定静师太与世无争,对人没有威胁,那是令狐冲还不懂事。


事实上,她不合作的态度,就是一种威胁。别人都大声拥戴左盟主,你却坐在家里敲木鱼,那不是威胁是什么呢?你采菊东篱下,你装清高,显得大家都很贱么?


一部《笑傲江湖》里,多少人像定静师太一样想要归隐,置身事外,不动刀剑。


正教的刘正风就想归隐衡山,金盆洗手,琴箫自娱;魔教的“江南四友”也想归隐梅庄,玩琴棋书画,不动刀剑。在非黑即白的江湖里,他们找到第三个选项,可是他们的老大哥不允许。


他们被要求必须表态,硬邦邦的话筒戳着嘴巴,一定要回答:你是消灭魔教还是同情魔教?你是支持任我行教主还是东方不败教主?你是进步还是反动?你是自己人还是敌人?


在暴君的治下,归隐浑如一梦。对于左盟主等人来说,世上除了追随我的人,就是阻拦我的人,没有第三个选项。宁静的梅庄只存在隐士们的幻想之中,江湖上只有刀光剑影的廿八铺。最后那些隐士们的下场,也都和定静师太一样,“诸般兵刃往身上招呼。”


小时候看《笑傲江湖》的书评,记住了一句话:所谓“笑傲江湖”,其实是“笑傲江湖而不可得”。


这让人想起在华山上,华山派的一众弟子们开会,学习讨论“剑宗”和“气宗”哪个才是正道。小师妹在发言时,说了很天真的一句话:


“气功固然要紧,剑术可也不能轻视。最好是气功剑术,两者都是主。”


这句看似两边都不得罪的话, 遭到了大会主持人岳不群的怒斥:


“你这句话……气宗固然要杀你,剑宗也要杀你……气宗自然认为你抬高了剑宗的身分,剑宗则说你混淆纲目,一般的大逆不道。”


所以说,立场必须分明,绝不能“两个都是主”。


这么凶险的江湖,想保住小命,存活下来,怎么办?


《笑傲江湖》里给你的答案,是独孤九剑。那基本是扯淡。有几个人能运气那么好,拥有独孤九剑这样的强大武力?


真正的答案在金庸的下一本书《鹿鼎记》里。韦小宝绝对不会说“两个都是主”,而是看到康熙就 “陛下圣明,鸟生鱼汤”,回头看见洪教主又大喊:“仙福永享,一统江湖!”


广 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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