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南都观察（ID：nandugongyiguancha）
文|闫肖锋，《中国新闻周刊》总主笔，南都观察特约作者
我家楼下住着四川一家人，他们平时蜗居在小区存车处。近来我专门做了个小采访，问既然北京这么难进，他们想不想回去。他们的回答十分简单明了，“回家没的活路哟！”
中国的农民工既不享受城市低保，还对城市服务有贡献，却被拒之门外。想想吧，他们达2.8亿之多，得不到培训，得不到提升，得不到关怀，招之即来、挥之不去，那不是社会的一颗颗“定时炸弹”吗？
▌范雨素刷屏背后的农民工生存空间和上升通道困境
一夜爆红之后，范雨素因承受不了“网红”压力而躲入深山。令我想起另一名曾经的“网红”犀利哥，这位穿着很酷的拾荒者在被网络消费一把后，因不堪烦扰而逃离都市。范雨素和犀利哥的世界毕竟与我们的不同。
什么是范雨素刷屏背后的真命题？范雨素所谓“爆款”文章将大家卷入一种集体思考模式，她所代表的那个阶层即农民工(这个称谓虽有贬义但已被广泛认同)，他们的生存空间和上升通道，考验我们这个世界的每个人：我们这些城里人，会让渡部分利益接纳他们吗？
据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统计，截至2016年末，全国农民工总量达到2.82亿人。这个数量庞大的群体往返于城乡之间，身份模糊，生存空间和上升通道匮乏，这才是范雨素们提出的真命题。
▌范雨素们与阶层固化
无论是“我的生命是一本不忍卒读的书，命运把我装订得极为拙劣”，还是“草草把自己嫁了”，范雨素的文字哀而不伤，冷不防还幽默一把，但冷幽默背后是残酷现实。比如家庭暴力，比如身份歧视，但最坚硬的现实还是阶层固化，这种无处不在的现实环绕着范雨素，几乎成为一种不证自明的存在。
范雨素说，不觉得阶层怎么固化，大家都是焦虑的。一场大病，一场金融风暴，大家可能都会一贫如洗，只有少数几个人掌握财务。所谓中产看不起农民，我觉得他在自己哄自己。我觉得大家的财富之间并没有多大区别。
范雨素所代表的农村妇女，一直以活着为目的，其实并不怎么关心阶层固化，因为阶层是明摆着的，无所谓固化不固化，他们反而没有城市中产、白领那么深刻的焦虑。只是他们的“农二代”子女不这么想。一个随迁子女入学政策就可以将农民工子弟拒之门外，更别提天价的学区房了。
中产在焦虑高房价、学区房、逃离北上广，而范雨素们只是为了生存在挨着每一天。
育儿嫂或者保姆在有些都市人看里评价并不高，“保姆没一个省油的”，挑肥拣瘦还不职业。在雇主看里，职业化水平从北方到南方再到香港，菲佣才最职业。
这个群体以“阿姨”统称。雇主并没人说过范雨素名字特别，他们不关心你有文学爱好，几个月换一个，大家就是萍水相逢。范雨素描述说，和雇主在一个饭桌上吃饭，他们在你面前摆一盘便宜的素菜，他们吃好吃的。虽然你不会在意这种吃喝，但你心里会难受。有时候跟雇主去亲戚家里吃饭，等到你吃饭的时候，雇主的亲戚给你拿出一双一次性筷子。唉，这种时候我就会有被刺痛的感觉。
文章火了以后有三家出版社来找她，然而，范不相信这件事能改变她的生活，她习惯了靠苦力谋生。对于范雨素而言，写小说是出于一种精神欲望，是一种希望，就像罗素说的，有事做、有希望、能爱人。
身处底层，却有追求，是一种痛苦。这种痛苦比中产追求民主自由，要难逾越多了。试想“逃离北上广”之类的纠结，我们每天在网上的那些小伤感、小抱怨真不算什么，人家范雨素没功夫纠结。
▌现实无法改变吗？
范雨素不信文字能改变生活，并且也不信已经当了白领的女儿能改变人生。按说，育儿嫂收入不错，她女儿年收入也有9万，有包括高级美容师等好几个职业资格证书，现在在一个上市公司做速记。但范和女儿都摆脱不了自己的身份，即便她读完大学出来，她依然要忙忙碌碌地求生，只不过不用像我这样，做小时工趴着擦地罢了。
是什么让农民工及其“二代”们产生改变现实的无能为力感？
第一个横在面前的当然是户籍，当前中国城镇化率已达57%，但只有不到40%的人有城市户籍，那拿不到城市人身份的17%正是这2.82亿游走在城乡之间的农民工，他们城里进不来，农村又回不去，回去也无事可做。
▲ 2012年5月，几位农民工在国家博物馆看以他们为主题的画展。 © Xinhua / Yang Le
第二个横在面前的是贫富差距，能出5千到万元请保姆的一定是中产之家或富豪之家，他们的收入与范雨素肯定是天壤之别，但每每结账时还得跟她斤斤计较。当然中产有中产的难处。我曾听一位“阿姨”说，她上一家雇主吃饭用的盘子一个就要2千多，是她一半工资了，那家雇主专门请了个洗碗打杂的，她只负责看小孩。
第三个就是机会了，范雨素们从乡土熟人社会进入城市陌生人社会，完全靠一传十、十传百的口碑传播彼此联结。好在现在有了微信，不少市场需求信息、维权经验、身价互通都是靠在微信完成的。有时，由于微信上的“结盟”，保姆群体相对个别雇主甚至拥有博弈优势，逼雇主接受某个价位，“保姆越来越不好请了”。
▌代言农民工利益需要更多“工友之家”
让农民工或“外来务工人员”产生无能为力感的，还有生理和精神需要无处排遣。范雨素幸好有个皮村“工友之家”可以帮助她一展文学才能。
多几个“工友之家”，或许就能多几个范雨素。这个打工者自发形成的公益机构，不拿政府一分钱，不仅定期为工友提供文娱服务，而且自己动手修建了一所打工子弟学校，创办了图书馆、同心互惠公益商店、全国首家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和同心创业培训中心，颇有影响力的“打工春晚”也是从这里发起的。政府应出资购买“工友之家”的社会服务，因为它们完成了部分政府职责。为社会公益组织拨付必要资金，这已经成为西方现代社会的惯例。
除了为工友提供技能培训、法律咨询之外，“工友之家”致力于构建一整套“打工文化”——寻找身份认同，用“新工人”代替“农民工”，重新审视和倡导“劳动与尊严”，用文化教育的方式帮助工人塑造和认识自我、维护自身权益。有一类揣测认为政府不组织“工友之家”的原因，可能是不希望看到民众组织起来，避免聚众闹事发生群体性事件。希望这只是过度阴谋论的解读。
▲ 工友之家的免费图书室里总是坐满了人。 © 视觉中国
范雨素所在的文学小组也是“工友之家”的兴趣小组之一，工友们的文学创作已经集结成20多万字的油印本的《皮村文学》。在媒体的报道中，文学小组是不少工友忙碌一周的“盼头”。
范雨素说：“在北京我就是个过客，我和这个城市没有关系。”其实，对于生活在这个城市的绝大多数人来说，漂泊感和疏离感如影随形。但农民工缺乏话语权和影响力，所以他们对城市的感受被更加无情地忽视了。
▌城市应该给予范雨素们以生存空间和上升通道
“范雨素会不会成为下一个余秀华”，在解决近三亿农民工出路这个大命题下显得并不重要。范让我想起了《我的滑板鞋》的创作者、自称约瑟翰·庞麦郎，那位有些神经质的80后农民工，如果不是凭一曲走红，他可能还在某个工地搬砖。庞麦郎同样因为很难融入这个网络都市，而进退两难。
我家楼下住着四川一家人，他们平时蜗居在小区存车处。近来我专门做了个小采访，问既然北京这么难进，他们想不想回去。他们的回答十分简单明了，“回家没的活路哟！”
仔细寻问，他们家的留京愿望排行是：孙子，儿子，老夫妻俩。孙子在北京度过童年，虽然入不了幼儿园，但这里可以玩的东西比老家丰富很多倍。儿子在北京另租了房，一个送外卖一个在餐厅打工，开始了小日子。老夫妻俩无所谓，如果不是为了这一大家子随时可回去。
有意思的是，这家人里属老太太挣钱最多，她当小时工打两份工，月入有七八千，这不仅是由供需关系决定的，还在于农一代比“二代”们要勤快得多。真的，“二代”不再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黄金一代”农民工了，他们的期望值和参照体系与城里人一样，却难以承受父辈们吃苦耐劳的劳作。
▲ 同心实验学校，学前班的孩子正在操场上跳舞。 © 视觉中国
多少个农村孩子，都怀抱改变身份的梦想，想当“城里人”，可并没有多少选择。有些农家子弟急于致富走进传销队伍，这样的报道并不鲜见。
城市的魅力在于参差多态。把所谓“低素质”劳动者赶出城市并不是好的城市管理政策。当然，市长们算过一笔账，要接纳一位城市新来者需要支付8-15万元的城市福利成本，包括基础设施、医疗教育等方面的投入。这笔投资在北上广深还要翻倍。当前的居住证制就是这种投入产出算法的具体体现：你要值得城市的这笔投入，或者交够了社保，或者是高学历、投资商，未来会值得这笔投入。
如何看待外来弱势群体？我的一位老同学移民美国多年，他说针对川普新政，妻子作为既得利益派认为川普做得对，这些人干不了什么还享受低保福利，这是无形中剥夺中产；女儿则是同情派，作为理想青年，同情弱势群体是最大的政治正确；而我同学作为IT创业家，认为排挤外劳会削弱美国长远竞争力，川普这类政客只顾眼前，他的排外政策已经严重影响硅谷的招人。瞧，对待外来者一家三口分出三派意见。
同学向我描述了“美国保姆上班记”，人家是开车来，一身漂亮装束，换了工作装麻利干活走人，非常职业，也不低人一等，有的职业保姆甚至是比白领收入还高。想想我们的保姆，既不职业也没得到应有的尊重，两者相辅相成的。
中国的农民工既不享受城市低保，还对城市服务有贡献，却被拒之门外。想想吧，他们达2.8亿之多，得不到培训，得不到提升，得不到关怀，招之即来、挥之不去，那不是社会的一颗颗“定时炸弹”吗？
这几天，不管她愿不原意，范雨素被作为社会底层代言人红了一把，微博上甚至有粉丝要选她当人大代表。在皮村一次分享会上，范雨素少有的慷慨激昂地说，“艺术家与农民工是平等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平等才能带来繁荣富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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