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朱卫军
(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临沂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母亲是独生女。她出生那年,东北沦陷。
母亲出生在相公镇的莎兰村,村子周围是连绵的芦苇塘,五颜六色的鸟群络绎在其中。
塘里有渊子深不见底,磨盘大小的泉眼通着地下河。听母亲说,她小时候,每当村里的水牛流泪不止,渊子里就会淹死人,而淹死的从来都捞不出尸首。
母亲7岁那年,姥姥给她裹了脚。
母亲哭着问姥姥,好好的脚为什么要裹得走不了路。姥姥说,脚小才能嫁到大户人家。母亲就停了哭说,娘你使劲裹。
姥姥给母亲裹好了脚,自己就出起疹子来,高烧不退五天就去世了。在沂蒙山区,大人很少出疹子,出了就没得治。
姥姥的死,母亲很少提及。小时候在母亲膝前玩耍,母亲纳着鞋底,时不时偏过头来在秀发上摩针,偶尔看我一眼,感觉母亲的眼睛秋水照人寒。
下雨的时候,母亲常小声地哼我不懂的曲子,而眼睛会流出淡淡的清泪来。我晃着她的腿问怎么了,母亲就浅浅一笑,说:又梦见你姥姥了。
母亲的坚忍成就了一双秀美的小脚,但终于没有嫁成大户人家。
解放后,姥爷置办下闺女的嫁妆只身去闯关东,从此再没消息。寄养在二姥爷家,母亲变得更加独立,学会了木工活计。
母亲的婚事是她自己做的主,当时提亲的人不少,母亲听媒婆介绍父亲的情况,中间就打断说,婶子您甭往下说了,俺就嫁范庄的朱家,生辰不合也嫁。
母亲不识字,所以决心嫁个读书的。她常常让父亲读书给她听,父亲给她读了青蛙王子,她打那以后不吃青蛙。
父亲不吃青蛙是因为青蛙吃害虫,母亲不吃青蛙是因为“说不定是谁家孩子变的…”
我小时候总是缠着母亲讲故事,而她的故事永远都是重复王祥卧鱼的故事和继母的心狠。母亲去世后,父亲坚持不再娶,那个重复了千遍的故事应该是主因。
父亲那时在苍山教书,一年回不了几次。想父亲的时候,母亲就坐在洋槐树下梳头,一梳就是半个时辰。
每次父亲回来,母亲都会差我到老社打酒,她用辣椒炒两个鸡蛋,再烤几个小咸鱼让父亲小酌。
父亲喝酒的时候,母亲习惯倚在里间的门口看他,双手袖在棉袄的袖口里,幽幽地站着。农历甲子秋的那个雨天,母亲走了,浓烈的愁雾自此升起在我记忆的湖畔,母亲就那样幽幽地站着,双手袖在棉袄的袖口里...
父亲常年不在家,母亲身子弱,还要干各种农活。她推小车收地瓜,小车歪倒在西沟里,膝盖和胳膊血流不止。
母亲烙的煎饼又薄又脆又软,过年做的豆腐又香又劲道,婶子们都很羡慕母亲的手巧,向她取经。母亲说,只要是用心去做的饭菜,怎么会不香。
四个儿子她一手带大,不知道背着儿子、迈着小脚,走过了多少路和桥。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有些心诚则灵的迷信。家里包饺子,她总是要先包几个素馅的供观音;清明节或者孩子生病的时候,她会到村外的岔路口上烧火纸,说是在关外的姥爷缺酒钱了…
正是这些迷信,使得母亲的心获得了宁静。有传言说父亲在苍山和女教师谈恋爱,母亲听了从来不作反应。有一次我听见二姑问母亲这件事,母亲说,都是嚼舌头,你哥不是那种人!
母亲生病到去世,都在暑假里。那一年,三十里外的临沂城里正放香港的电影《白发魔女传》。我去城里的医院看母亲,给她说白发魔女的故事,母亲说你看你娘都这样了,头发还没有一根白的。
眼看暑假就要结束,母亲坚持从医院回家。那时候,她已不能进食,不能入睡,人瘦得皮包骨头,只有眼睛里还有一点精神。父亲知道母亲要走了,一个暑假就花白了头发。
母亲回家躺在自己床上,深深地叹了口气,之后就是昏迷,再没有醒来。
母亲去世那年,莎兰村芦苇塘里的芦苇和菖蒲大面积枯死,也不再有鸟儿唱歌。但愿这些芦苇和鸟儿都随母亲走了,去了那极乐的世界里陪她。
在那里,母亲的腰像一束麦子,周围有百合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