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夜晚,托尔斯泰又读了一遍《当代英雄》,他感叹说:假如莱蒙托夫尚在,那么我和陀斯妥耶夫斯基就显得多余了。
关于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短篇小说的大师契诃夫也说:恨不得像中学生那样去分析它——分析各个句子,分析各个句子成份。
俄国的大批评家别林斯基说:《当代英雄》是一笔丰厚的文学资金,随着时日推移,它的利息越来越多。
我一直觉得,托尔斯泰身上有两个人,一个是诗人,另一个是俄国东正教神甫。虽然他被官方教会开除了教籍,但我相信他比别的神甫更像神甫。美国的小说家亨利·詹姆斯称他是一个大象、一个天然湖泊,诚其然也。作为诗人的托尔斯泰敏感、细腻,作为东正教神甫的他则武断、极端、甚至决绝。诗人和神甫总会在某些事情上吵架,但是,在《当代英雄》这件事情上,诗人和神甫握手言欢了。诗人和神甫加起来,使托尔斯泰广阔而深邃,如果非要用一个字形容他,这个字是“大”。
契诃夫呢?他写短篇小说,写小人物,自己也像故事里的小人物一样活得低调。他小心翼翼,体察人情的细微处。“小”,是他的特征。
别林斯基就不用多说了。他是个用理论文体写诗的人,没有诗人桂冠的诗人。这个诗人专事向别的伟大诗人表示敬意,比方他说普希金,很不讲理。他说:只要是和普希金有关的,任何事情都是非同寻常的,就连普希金的错误也是非同寻常的。
这一大一小,一个不讲理的人,这三个人,不约而同地,以这样非理性的方式向早逝的天才表示敬意,其中必有缘由。
我也以为,单就小说而言,莱蒙托夫的才情不在普希金之下。有人说如果天假以年,普希金能写出更好的小说,既然他能用诗体写出《叶甫盖尼·奥涅金》,这我相信,可是,莱蒙托夫死的时候,比普希金更年轻啊。虽然他们的死法是相同的。
这两个人,活法也很相似,孤傲、清高,都喜欢决斗。在死于决斗之前,各自进行过20次左右的决斗。俄国人的决斗喜欢用枪,法国人决斗喜欢用剑。用剑决斗有种戏剧般的成份,不幸胳膊上中了一剑,是荣誉的标志,双方皆大欢喜。带着伤出现在沙龙,脸上最好还挂着苍白的颜色,最好还要以轻描淡写的语气去赞美对手的高尚,这会让贵妇人们尖叫的,平时搞不定的贵妇人,这时会搞定的。
用枪的决斗就很要命,十步之内瞄准,猪也会成神枪手。
这两位师徒死于决斗,我从来不认为是悲剧性的死亡,我觉得这是自然的死亡,他们知道自己将怎样去死。他们的死法和活法有关联,如果活法和死法有关系,死就是一件平静的事。比方说苏格拉底。
好小说或者令人掩卷沉思,或者令人只知道赞叹。但是,那种被鞭子抽打的感觉,那种疼痛和狂喜的交替,唯有读莱蒙托夫才有。
骑着骏马的毕巧林驰骋在高加索山地,朝日初升,晶莹的露水像珍珠镶嵌在树叶上,往路两边看,要么是悬崖,要么是湍急的流水。这一切都令人眩晕。《当代英雄》里无数次写到清晨,有多少关于清晨的抒情啊。这简直是一个明确得不能再明确的象征,年轻的天才即使写到自己的厌倦,也带着清晨的气息。
我注意到,现代主义以降的小说少有关于清晨的描写。现代主义小说无清晨,缺乏与清晨有关的所有细节和想象——清澈!水浅了,是清澈,清澈的水变深,这就是深邃,就连深邃也是清澈的,只不过一眼看不透而已。当小说失去了清澈和深邃,读小说就变成了一件苦差事。
我想正是因为以上原因,卡尔维诺才说,现代主义文学的致命伤是模糊不清。可是在莱蒙托夫那里,连夜晚的暧昧也如此清晰,毕巧林走在夜晚的高加索山地,听到蒙古人和车臣人的忧伤的歌声,他还听到客厅里的钢琴声。他甚至能辨别出远处隐隐约约的马蹄声……他在夜晚也不忘定位自己的地理位置,他随时也在定位自己感情的位置,他最用心提防的是激情的狂乱。对自己,他随时在保持一种外科医生般的审视。这种自我审视,使莱蒙托夫远离任何形式的模糊不清。
记不清是第几次读莱蒙托夫了。我记得的是,每读一次莱蒙托夫,都是对我可怜的文学野心的一次无情践踏。天才之书是让人沮丧的书,对学习写作的人来说,天才的每一个句子都在提醒你:你是一个蠢货。
天才之书,因为天才的洞察,使我们感受到自己的愚钝;因为其青春,让我们惭愧于自己的世故;因为其深邃,让我们自惭浅陋;因为其明晰,让我们自惭晦涩夹生;因为其对爱情的不断追求和不断的背叛,让我们哀叹自己那不得已的忠诚;因为天才的广阔的精神漫游,使我们自以为在诗意地栖居着的村庄变得像是一个猪圈。
天才之书以其存在,让我们自觉这几十年的学习与思考变成了儿童剧。让我们自觉白吃了几十年的粮食,这些可怜的粮食,本应该多喂几头猪。
读大学时,我的外语必修课是俄语。大学还没毕业,就忘得一干二净。后来发奋学英语,也忘了差不多。再后来,觉得要当好作家,不懂外语是不行的。鲁迅懂日语,王小波精英语,莫言懂山东语。于是我到北大旁听德语。目光炯炯地环视班上其他同学,发现一个美女都没有,没有红袖添香就算了,学习歌德的语言,没有美女可看,难道这不是在讽刺永远在爱恋美女的老歌德吗?为了表达对老歌德的敬意,就不学习他的语言了吧。这个庄严的学术企图于是作罢。现在老了,外语不管它了,还是认真学汉语吧。
俄语老师见我们学来学去,只会说“杰夫什卡”(девушка,姑娘)一个单词,很悲愤。有天,他拿来一个盒子,黑黑的,像一个砖头。他捣鼓了一下,里面传出了音乐一样的声音。我把译文贴出来:
在那大海上淡蓝色的云雾里
有一片孤帆在闪耀着白光……
它寻求什么,在遥远的异地?
它抛下什么,在可爱的故乡?
波涛在汹涌——海风在呼啸,
桅杆在弓起了腰轧轧作响……
唉!它不是在寻求什么幸福
也不是逃避幸福而奔向他方!
下面是比蓝天还清澄的碧波
上面是金黄而灿烂的阳光……
而它,不安地,在祈求风暴,
仿佛是在风暴中才有着安详!
我听呆了,虽然没听懂。从此发狠不再看翻译的诗。翻译《金刚经》的鸠摩罗什大师曾哀叹说,翻译如同嚼饭与人,徒增呕秽。那么翻译诗歌呢?语言的节奏踏踏踏,那是诗歌的生命。在翻译中,这些生命必将失去。
俄语老师给我们听的那首诗广为人知,名字叫《帆》。
可以说,《当代英雄》是诗歌《帆》的散文版,《帆》是小说《当代英雄》的诗歌版。
这就是莱蒙托夫的魅力之初在。青春,勃勃的青春,横冲直撞的青春。仿佛有无穷无尽的激情和力量可以去挥霍,它不在乎自己走过什么地方,只管驰骋和飞奔。
青春如此贪婪,又如此自然,如同野花野草吸吮阳光和露水,又在无意中散发香气。青春试图拥有的是整个世界,忠诚与怀疑,爱恋与背叛,自信和恐惧。所以,莱蒙托夫说:“热情是内心的青春的属性。”
但莱蒙托夫的热情,时刻在伴随着理性,他在赞美热情的同时,也在赞美理性。如同伟大的司汤达,他们的热情随时在被理性定位,他们的理性总是在被热情扩张。对此,莱蒙托夫总结说:“情感与思想的完满与深沉不容许激狂的发作。”
双脚踩在热情和理性的边缘,踩在热情和理性的巨大断裂之上而不眩晕,是天才的表征。天才的理性和热情是互相提携的关系,而不是互相撕扯的关系。而在我们身上,可怜的热情一旦被张扬,立刻变成糊涂;可怜的理性一旦醒来,立刻变成拘谨,使我们畏首畏尾,不敢从常情往前迈出一步。
这个只活了27岁的天才,心灵的广阔远远超出阅历。他的热情是真实的,与热情相伴的,还有他特有的厌倦。在小说中,他形容主人公毕巧林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从来不笑,这是不是在说他自己呢?我一直觉得,莱蒙托夫和他的主人公毕巧林是跨越了现实与想象的连体人。当我说莱蒙托夫的时候,我是在说毕巧林,反之亦然。
这种厌倦从何而来?我想这是他看透了当代人的虚伪,古希腊应当是他生活的年代,然而敏感的心灵无法不去注意当代。如伯林所说,在一个书报检察官无处不在的国度,郁积的想象力被现实所堵塞,因为缺乏社会政治的管道,遂投射于文学,使文学变成了人生的战场。
说文学和政治无关,要么是胆小,要么是智商不够。只要书报检察官还在勤奋工作,文学就是政治的。更何况,莱蒙托夫对政治的敏感远超别人,普希金决斗而死,他认为是当局的迫害。一曲《诗人之死》使他享受到俄国作家特有的荣光:流放。就连《当代英雄》这部小说,也是写于他第二次流放之时。
如果厌倦是真实的,毕巧林对待生命的态度也就容易解释了。他视死亡为平常事,但没有所谓视死如归的悲剧感。在他看来,生命或死亡,如同每一天的开始和结束,生命或死亡是自然的。如果阳光碰巧照样升起,让我们呼吸早晨的清凉;如果死亡注定将临,让我们带着好奇去倾听它的脚步声——它的脚步不是邪恶的、可怕的,而是新奇的。莱蒙托夫笔下的毕巧林如是看。莱蒙托夫本人也这样看。之前的20次决斗,每一次都在面对死亡。倾听过20次死亡的脚步声了,他当然觉得死亡像朋友一样亲切。
在决斗前,毕巧林对决斗助手维尔涅勒医生说的一番话使医生伤心欲绝:您一直在研究病症,死亡的期待不就是一种实在的病症吗?——他建议医生把他作为一个标本来观察。
他俩是好朋友,两个人的友谊开始于一句疯话。医生说:我相信迟早我要在一个美好的早晨死去。毕巧林回答说:我也相信,除此以外,我还相信在一个最糟糕的夜晚我有过出生的不幸。
——不靠谱、不着调、闲得蛋疼。可是我喜欢这番话。我觉得,理解开始于自言自语的疯话,而不是所谓的交流。除了带来误解,交流带不来其它东西。理解是共同抵达智力和情感的边缘。
说了这么多话,还没说到爱情。以上都算跑题吧。跑题多么美好,人生本是跑题,文学是人生中最美好的跑题,爱情是文学中最迷人的迷幻剂,它本身也随时在跑题。
在文学中,不纯真的爱情比纯真的爱情药性更猛,更令人迷醉。如悲剧通常被形象地称作“英雄跌倒”、“好人遭难”,纯真的爱情在现实中可能是存在的,但在文学作品中令人一咏三叹的爱情一定是“不纯真”的。
何谓爱情的纯真?何谓爱情的不纯真?这本身就是一笔糊涂账。文学中令人感叹的爱情,从来都带着与生俱来的缺憾,冒险、痛苦、甚至死亡,爱情从一登场,就带着失败的结局。为了挽救这种注定的失败,主人公们张扬他们的心智,穷尽人生之可能,背叛或者超越人间的道德,然而鲜有人能战胜命运的失败。
我们如此渴望纯情,又那么迷醉于暧昧。在我们身上,挣脱暧昧的憧憬是如此强烈,因为这种美好的憧憬,我们甘于在暧昧中沉沦。挣脱暧昧的冲动和沉迷暧昧的冲动同样持久而强烈,以至于我们无法分出它们到底是硬币的哪一面。
更何况,在爱情中,欲望与对欲望的超越,奉献与贪欲,慷慨与自私,美德与诱惑,像已经被熬成的驴皮胶,分不出哪里是皮哪里是肉了。
比方说,尤里与拉拉的爱,纯洁而不纯真。他们的爱情如同冬天雪地上尚未被雪掩盖的紫色的浆果,以无比柔弱的姿态去对抗冬天,危险在四周逼近,狼群在屋子外面嚎叫,生离即将到来,死别的日子也不远了,尤里注定要在冬日的黄昏,在落日的绛紫色的光线中,注视着他的拉拉远去,而在此之前,他把拉拉比作癫狂的俄罗斯母亲——这样的爱情,无论我们怎样定义,它都不是常识层面的纯真。它像汛期的河流,挟带着太多的东西:个人与时代的冲突,人与命运的冲突,迷醉与内疚的冲突……
只有卡尔维诺的《不存在的骑士》中的爱情是纯真的,阿季卢尔褔坐怀不乱,以真正骑士的优雅去面对女人,然而他是不存在的。因为他不存在,贵妇人们都爱他。如果他存在,贵妇人们都会收回自己的爱。
这个奇怪的逻辑,在莱蒙托夫那里得到淋漓畅快的表达。
毕巧林决斗之后,被放逐到另一个要塞。无所事事的浪子心灵如果不弄出新的动静,他就不是浪子了。当他遇到一个鞑靼姑娘,那个姑娘的眼睛像羚羊一样黑,好了,生活不再令人厌倦。
毕巧林有一个奇怪的爱情逻辑:“一切种族的主只有那么一个,如果他允许我爱你,那么为何要禁止你也来爱我呢?”
这句话令我想起雨果《巴黎圣母院》里的那个神父,他想抢走女主角,为自己辩解说:她长得那么美,能怪我吗?这个逻辑其实是几乎所有人不自觉地遵从的逻辑,只不过我们不敢说出而已——生活中很多话是用来说而不是用来做的,我们对生活总是说得太多,真正值得说的那几句话又因为太真实而被常情斥之为不纯洁、不道德,所以我们识趣地选择了闭嘴。
毕巧林在要塞外面听到鞑靼人唱歌:
金子可以买来四个老婆,
一匹烈马呢,才是无价的:
它不会落在草原上的旋风后面,
它不变心又不欺骗。
如果以为毕巧林真的这样想,那就错了。当某种非常情、非道德的想法是简单的,它就被人们谴责;当这种想法变得复杂,它就得到人们的赞叹。毕巧林只有一个想法,这个想法总是在冷静地审视之前的所有想法。这个想法很像卡尔维诺的不存在的骑士,是一种有内涵的空洞,一种有复杂的澄明。有这种独特想法的人,无论怎样辩解也不可能是纯洁的和纯真的。有关这个想法,莱蒙托夫说得明白不过,他忍不住跳进小说,说毕巧林其实是两个人,一个人存在于完全而准确意义上的生活本身,另一个思索并裁判它。
文学作品中强有力的人物性格,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爱情的迷醉者,而往往同时是爱情的亲历者和旁观者。唯有强有力的性格才让爱情呈现出比自身更丰富的内容。强有力的性格会使我们在爱情中看到欲望和对欲望的征服。
强有力的性格通常都是“非道德的”——不是日常所谓不道德的,道德标准无法涵盖他们的行为——无力解释也无力谴责。同样,强有力的性格通常也是“非感情的”,这使他们的性格走出肤浅的“纯情”。强有力的性格通常也是“非理性的”,这使他们在清醒的同时也超越了庸常的算计。
毕巧林的这场新爱情,不如说是打仗,打仗是要死人的。死几个普通人不算什么,当女主人公死去,爱情才叫人感叹。美好只令人向往,悲剧才叫人流连和赞叹。
在此之前,毕巧林在疗养胜地的爱情动静闹得更大。他在那里遇到旧爱,什么样的旧爱才叫人唏嘘呢?再唏嘘,也比不上她现在是别人的妻子了。他们约定借接近新欢的机会而互叙别后的衷肠——我想,只有旧爱才相信这个借口,毕巧林本人是不信的,或者他也相信,但是弄出的动静过大,以至于比真的还真。
旧爱隐喻着历史,新欢隐喻着现实。历史使人清醒,现实则使人在不由自主中迷醉。回忆是一种冷静的旁观,亲历是一种狂热的迷醉。能够在亲历和冷静的旁观中游走自如,唯有莱蒙托夫有这个力量,连文学老愤青司汤达也相形见绌。
我很不希望年轻的朋友去读《当代英雄》,我实在搞不清楚它到底是浪漫爱情的颂歌,还是美好爱情的挽歌,或者是爱情之易逝的哀歌?我搞不清楚它到底是不是调情的教科书。把脑袋拍了几遍之后,我恐怕它是后者呢。
当然,文学不是这样读的。在文学中,意图总是让位给细节,如同那句套话:当玛丝洛娃出场,托尔斯泰对她命运的关注就代替了聂赫留朵夫的道德思考。在文学中,细节就是道德本身,细节拯救不道德的主人公。细节抵达理解,理解导致宽容。当一个坏人被有模有样地表达的时候,他就不再是一个坏人,而是变成了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当一个英雄被有模有样地表达,他就不再是一个英雄,而是变成了和我们一样的小人物;当一个卑微的小人物被有模有样地表达,他就不再是一个小人物,而变成了一个英雄。
征服、诱惑、抗拒、服从、迷醉、清醒,人就是这样生活在历史和现实中的。文学中的爱情是人生的借代,在这个舞台上,上演了人生的全部。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我把毕巧林比作历史上那些带着无可置疑的天才特征的伟大人物:亚历山大、项羽、拿破仑。古希腊的修昔底德说写历史如写悲剧。其实写文学悲剧也是在写历史。
配图:阿尔巴尼亚艺术家 Josef K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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